雪意何嘗千載遠
田漢故居門前 蔡華偉繪
去年冬天極冷的一天,我冒著嚴寒,再次踏上田漢故居尋訪之路。
數年前,我便曾到訪過這所位於北京東城細管胡同的舊址。想寫田漢,但不知從何下筆。十載易逝,胡同已新,舊居依然如故。房脊上迎風瑟瑟抖動的衰草,講述著這裡的歲月滄桑,嵌於牆面的標牌,指明了確切的方位。
故居是正宗的北京四合院,結構嚴謹,坐北朝南,臨街是幾間後罩房。陳年的屋瓦,青灰的牆面,精緻的磚雕,已經風化的門墩兒,大門朱漆早已剝落退色;小門的門檻兒及腳下的石板與地磚,被無數次出入的鞋底腳踏、硬物觸碰,已磨至變形,那是故往寒暑最精確的見證與記錄。
走進院門,順著影壁牆向左一拐,迎接我的是庭院內的一叢臨建,它們蠶食著本不充裕的天井,顯得紛繁雜亂;院中植有兩株棗樹,樹榦超過雙臂合圍,估計樹齡已逾百年,粗糙的表皮如同飽經滄桑的老人臉上堆壘的深深皺紋,不經意間,我竟然發現了兩枚色澤紫紅的果實;在北屋西側窗下,還有一株柯枝彎曲卻頑強生長的海棠,那隨風搖擺的樹榦,似正在向來人講述自己的悲哀與隱忍;東西兩廂與正房一起,頑強地支撐著有限的空間。而臨建們彷彿也在表白,自己主人生存空間的局促與無奈。初來時,我曾暗自深怪,這麼多年了仍未騰退,但轉念一想,這不正合田漢的為人嗎?
田漢正是一位願意與人共苦,與民同樂的豪爽、良善之人。早年,在上海等地從事戲劇救亡運動,他作為編劇,常有潤筆,一有稿費,便招呼大家貧中取樂,一同去改善生活。一次招飲結賬時,他搜遍全身,竟然分文皆無,多虧悲鴻解囊,要不然還不知該如何收場呢。這件事插科打諢,便演繹成了一句歇後語:「田漢請客——自己掏錢!」然而,那高朋滿座、親密無間的一酌一飲、一餐一飯,其中有誠摯的心意、有熱烈的高談、有典雅的辭賦、有無盡的歡愉。
故居曾經的主人田漢,1898年生於湖南長沙貧苦農家。從幼時起,便深受皮影戲、花鼓戲的浸染熏陶,在年幼的心靈中栽下了摯愛戲劇的種子,註定了他一生的志向與追尋。他早年入長沙師範學校,後負笈東渡,留學日本。歸國後,始創南國劇社,編演《蘇州夜話》《名優之死》,繼而又與留法歸來的徐悲鴻共同創辦南國藝術學院,羅致人才,栽培桃李。
一位是愛畫浸入骨髓,一位對戲劇懷有深入靈魂的熱戀;共同的人生目標,共同的藝術追求,使二人成為摯友。1935年田漢遭禍,鋃鐺入獄,急煞了徐悲鴻;他冒著極大風險,具名以身家擔保,才使田漢沒有瘐死獄中。那是何等的義氣,又是何等的擔當啊!故1953年徐悲鴻先生病逝北京時,田漢因痛失摯友而悲愴欲絕、凄切獨深。
抗戰之年,他組織抗敵演劇隊,編演《盧溝橋》《新雁門關》《江漢漁歌》《岳飛》等救亡之作。電影《桃李劫》的插曲——《畢業歌》早已唱響大江南北,激勵了萬千熱血青年。但最為光輝的紀念,當為在中華民族最危險的時刻,發出的最後吼聲——這便是田漢作詞、聶耳作曲的《義勇軍進行曲》。新中國成立伊始,碩儒耆宿公議,遴選國歌,徐悲鴻先生傾力推薦,國家領導人慧眼識珠,這首歌終被選出。從此,那使人熱血奔涌、激越昂揚、直擊心門的辭章與旋律,便將世代傳唱,常詠常新。
田漢是一位熱情洋溢的才子,但不是閉門雕琢的書生;其創作與時代脈搏緊緊相連,觸及了電影、話劇、戲曲多個門類。
田漢還是一位才思敏捷的詩人,當年文苑賢達聚會在悲鴻家,徐夫人廖靜文恭請名流賜筆墨留念。洪深先生先寫了一句「善亦懶為何況惡」,輪到了茅盾,他提起筆也寫了「善亦懶為何況惡」,且注「照抄淺哉兄(洪深字)」,惹得眾人哄堂大笑。田漢不辭,援筆寫下:「善亦懶為何況惡,死猶不懼豈辭生。生死善惡都看破,同為斯民致太平。」揮翰為賦,開口詩成,才思堪與曹子建同風,遂博取眾人誇讚。
由於能夠博採眾長,善於兼收並蓄,登高極望而見者遠,遂使田漢創作出了別具一格的洋洋傳世之作。是《名優之死》,還是《白蛇傳》,還是《謝瑤環》?田漢的代表作,我想似應推話劇《關漢卿》。
他以劇作家關漢卿為主角,以編演《竇娥冤》為主線,演繹了這位元代文化良知敢於直言、為民請命的落落風骨與不幸遭遇。故事跌宕起伏,充滿善與惡之間的衝突與交鋒:關漢卿因耿介不屈,不從上命,不改劇情而被帶鐐收監,淪為階下囚。他拖著沉重的鐐銬亮相,鐐銬沉重,移步艱難,鐐聲鏗鏘,襟懷坦蕩。面對著凶暴的酷吏,他泰然自若,鎮定從容,呈現出一具錚錚鐵骨,一身凜然正氣,將劇情與觀眾情緒引向高潮。詩言志,且為心聲,還是聽聽他自己袒露的心聲吧:「關卿久矣薄儒冠,寧向勾欄罵濫官。雪意何嘗千載遠,笛聲長向五更寒。簾前慷慨陳詞易,獄底從容擊賊難。畢竟蝶雙飛願遂,好收紅淚上征鞍。」淡泊名位,敢發正聲,史筆如椽,佳作千秋;這不正是田漢自己的人格書寫和畢生追求嗎?
遙想當年,在這並不寬敞的庭院里,田漢架著眼鏡,倒剪著雙手,踱步於庭院中的青石板路之上,冥思苦想,構思劇情,揣摩人物心理,揣度情景氛圍,布局謀篇,決斷舍取。搜腸刮肚,遣詞鋪陳;偶爾,他也會發一發詩興,於是便勤征雅令向經史,逸賦清吟辭管弦了。
此刻在我眼中,那長長的青石板路,分明就是話劇《關漢卿》終場時,關漢卿當年與鄉親們依依不捨、揮淚惜別的盧溝古橋;那長長的青石板路,分明就是京劇《白蛇傳》之開篇,白娘子與許仙雨中邂逅的西子湖頭斷橋道邊。那位「適才掃墓靈隱去,歸來風雨忽迷離」的許仙,眼見樹下避雨的白娘子與小青,心中不忍,便撐傘相助,於是那段「十世修來同船渡,百世修來共枕眠」的千古情緣,便娓娓道來了。庭中那幾棵至今仍然頑強生長的老樹,就是他當年的第一讀者與忠實聽眾,夏日為「白娘子」遮陽擋雨,冬天與「關漢卿」共沐風霜祁寒。
此刻,雖已時近正午,但依舊寒風瑟瑟,冬日的陽光,映照在那飽經滄桑的舊屋牆壁之上。環顧區區瓦舍,令我感慨系之,這裡曾經誕生了諸多傳世佳作,累累心血詩篇;局促瓦舍、咫尺庭院,怎能束縛作者的無限遐思、無窮妙想的馳騁空間;然而斯人已逝,如今惟有其著作長存了。
又是一陣刺骨寒風,望著那在風中搖曳的紅棗,我恍然頓悟,那分明就是田漢的一顆赤子之心。這時我彷彿看見了,緊鄰故居的北京五中校園之內,青年學子正迎著徹骨的朔風,在嚴冬中整齊地列隊站立,他們臉雖凍得通紅,但是儀態端莊、神色肅然,正在向獵獵五星紅旗行著注目禮,我的耳畔也彷彿響起了《義勇軍進行曲》那令人熱血沸騰、激越昂揚、催人奮起的千秋絕響、鏗鏘旋律。
抗戰烽火煙塵,消散已遠;然而,革命先輩、民族精英在國難之際、危亡之時發出的振聾發聵的吶喊、傳之百代的天地正氣、心血鑄就的大雅詩篇,卻廣繞寰宇,清音永駐。(文/楊小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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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蔡卞書法作品——雪意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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