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成 時拾史事

李靖的套路就是沒有套路

看到標題，相信您首先想到的就是軍事方面的對比，畢竟兩人都是名將。李靖投唐時，已經年近半百，不再是當年那位長安城中的帥哥了。因為年齡等原因，他的軍旅生涯不長，只有十幾年的時間，貞觀初擊敗吐谷渾後，就再也沒有出征。仔細閱讀史書，會發現李靖不管面對哪位敵人，都有一個共同點，喜歡出其不意，不按套路出牌。平定蕭銑時，淫雨霏霏，江水暴漲，敵人和手下將軍都認為不宜出兵，可李靖偏偏就要，因為對手肯定沒有做好戰鬥準備。打輔公佑時，李孝恭等人主張進攻丹陽，來個擒賊擒王，然而，李靖再一次否決了，因為敵人巢穴有重兵把守，周圍敵軍又是精銳之師，若採取此計，很容易陷入腹背受敵的窘境。

與突厥人作戰時，李靖更是把「出其不意」用到了極致。貞觀三年，朝廷任命李靖為代州道行軍總管，討伐東突厥。接到命令後，李靖率領三千騎兵，直奔惡陽嶺，簡直神兵天降。突利可汗得知消息，整個人都懵了，說：「唐軍若不傾國而來，靖豈敢孤軍至此？」一年後，又在定襄打敗突厥，頡利可汗退保鐵山，遣使者入朝謝罪，請求歸附。李世民批准了，派唐儉、安修仁赴頡利軍中。正當大家都以為戰爭結束了，可以回家了，李靖卻挑選一萬精銳騎兵，帶二十日糧草，準備出擊。

（三梁進德冠，李勣出土）

見狀，張公瑾非常納悶，說：「皇上下旨同意敵人投降，使者已經在路上，再去揍人家不大好吧。」李靖一看，張將軍單純的有點可愛，連忙解釋道：「此兵機也，時不可失，韓信所以破齊也。如唐儉等輩，何足可惜。」兵不厭詐，我這是效仿韓信滅齊呢，至於唐儉等炮灰，死不足惜，大不了事後追封個革命烈士什麼的。本來頡利可汗見到使者，非常開心，以為高枕無憂，孰料突然之間，殺聲四起，李靖率軍殺到，斬萬餘人，俘男女十幾萬。

唐儉要是聽到李靖的原話，內心肯定是奔潰的。幸運的是，慌亂中的突厥人自顧不暇，哪有時間管他。逃脫後，唐儉大難不死，活到了七十八歲。出使敵營的這段經歷，也被許敬宗寫入了他的墓志銘：「於時頡利北遁，種落猶繁，息馬休兵，陰圖後舉。公張旃出境，約使入朝，李靖總戎，聞其馳備，遂便遠襲，因破其庭。」李大帥生涯最後一戰是征討吐谷渾，當時吐谷渾玩陰招，使用「焦土戰術」，將境內野草悉數焚燒，想耗死唐軍。面對嚴峻的形勢，將軍們一致認為：草料難覓，馬匹瘦弱，當知難而退。可李靖卻反其道而行之，你吐谷渾不是覺得我不敢上嘛，我偏要上給你看，於是深入敵境，前後激戰十餘場，重創敵軍。吐谷渾抵擋不住，殺死可汗投降。

（李靖攻吐谷渾示意圖）

總結李靖的軍旅生涯，先是跟隨趙郡王李孝恭在南方作戰，平荊襄、江南，安撫嶺南，後調往北部邊塞，敗突厥、吐谷渾，作戰範圍極大，由南至北，水戰、步戰、騎戰皆有涉獵。更為難得的是，勝敗本兵家常事，李靖一生卻沒有打過敗仗，總能以奇計取勝，不落俗套。特別是在武德八年，突厥人南下攻打太原。「時諸軍不利，靖眾獨全」，對抗兇狠的突厥人，大家打得都不好，唯獨李靖的部隊能夠保全，可見其統帥能力就如BUG一般的存在。

比戰功：二李誰更強？

李靖跟霍去病一樣，都有個當將軍的好舅舅，可是兩人的命運卻差異極大。霍去病年紀輕輕便被委以重任，李靖都快五十了才有發揮軍事才能的機會，如果李靖二三十歲就領軍出征，是不是可以建立更多的功業呢？可惜，歷史沒有如果，發生了就是發生了。相比之下，李勣的軍事生涯就漫長很多，誰讓他較早趕上了隋末唐初的亂世，十幾歲就開始殺人幹革命了。

李勣一生也立下無數戰功，追隨翟讓時，斬隋軍悍將張須陀；跟隨李密，在洛水用奇計打敗王世充，用地道擊敗宇文化及。投唐後，追隨李世民打敗王世充、竇建德，穿金甲告捷於太廟，後又敗劉黑闥、徐圓朗，與李孝恭等人平定輔公佑。貞觀四年討伐突厥的戰役，李勣也參與了謀劃，和李靖英雄所見略同。貞觀十五年，率三千輕騎兵大敗薛延陀於青山，斬名王一人，俘獲首領等五萬餘人。貞觀十八年，李世民御駕親征高句麗，李勣為遼東道行軍大總管，攻破蓋牟、遼東數城；貞觀二十年，率二百騎兵，徵調突厥部隊，在烏德山再度擊敗薛延陀，「磧北悉定」。二十多年後，最後一次出征，任遼東道行軍總管，與劉仁軌、郝處俊、薛仁貴攻破平壤，生擒敵國君主，獻俘昭陵。

總有人說，比戰場上的成就，李勣相差甚遠，其實差距雖有，但也不是很懸殊吧。李勣也曾立下赫赫戰功，尤其是生涯最後一戰，滅亡為患多年的高句麗，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遙想當年，隋煬帝、唐太宗，都曾經飲恨於此。說到這，有人又會說了，高句麗有內亂，內部不穩，李勣的戰功有水分。可是，貞觀四年東突厥的處境也算不上好呀，當時突厥屢屢犯境，有人勸李世民修長城，李世民覺得沒必要，他說：「突厥災異相仍，頡利不懼而修德，暴虐滋甚，骨肉相攻，亡在朝夕。」可見自然災害、內部紛爭也是制約突厥的重要原因，不能因為客觀原因有利，就將功勞悉數抹殺。

除了戰功，在軍事領域，李靖確實有明顯強於李勣之處，比如李靖沒有打過敗仗，而李勣至少有兩次大敗，第一次敗在竇建德手下，「力屈降之」，第二次敗於劉黑闥，被殺步卒五千，「僅以身免」；而且李靖著有多部兵書，例如《李衛公兵法》、《六軍鏡》、《陰符機》……世人比較熟悉的是《李衛公問對》，但這本書很有可能是宋朝人所寫，假託李靖之名，至於李勣，沒有看到過有兵書傳世。

比仕途：政壇不倒翁李勣

若論戰功，二李都是頂級，李勣稍遜一籌；但是，戎馬生涯畢竟只是人生的一部分而已，除了戰場上的將軍、統帥，他們還有另一個身份，那就是朝堂上的宰相，皇帝的股肱之臣。平定東突厥後，李靖被任命為尚書右僕射，從二品的官職，據《隋唐嘉話》記載，當初李靖還沒出人頭地，曾就仕途一事，前往西嶽華山問神，神仙的回答是：「李僕射好去。」現在，李靖真的當上僕射了。

可木秀於林，風必吹之，功勞太大，地位太高，很容易遭人妒忌。李靖晚年就被彈劾了兩次，一次是御史大夫溫彥博上奏皇帝，說李靖的軍隊毫無組織紀律，因此導致重要的戰利品流失於亂軍之中，李世民聞訊大怒，把李靖臭罵一頓，李靖也不爭辯，後經調查，此事純屬子虛烏有，李世民解釋道：「老李啊，之前有人說你壞話，你不要往心裡去，我已經把情況弄清楚了。」五年後，平定吐谷渾，李靖又攤上大事了，這回不是文官，是手下的將領使壞，利州刺史高甑生、廣州都督府長史唐奉義舉報李靖謀反，調查以後，再度證明李靖是清白的。

其實朝堂上，李靖已經相當低調了，每次在皇帝面前討論國家大事，「恂恂然似不能言」，總保持沉默，一聲不吭。他為什麼不說話？是能力問題嗎？絕對不是，就算對內政一竅不通，至少在軍事方面可以說上兩句，可李靖就是沉默寡言，一來是性格原因，不喜歡在眾人面前說話，二來是為了明哲保身，怕言多必失。然而，都謹慎到這個程度了，依然經歷兩次政治風波。事後，李靖深深感受到：不怕黑社會，就怕社會黑。政壇這個地方，水實在是太深了，就算你不去害別人，總有人想方設法來害你，與其每日膽戰心驚，還不如回家安享晚年。於是以足疾為由，言辭懇切，請求退休，李世民知道後誇李靖識大體，能知進退，同意了請求，為他加授特進（文散官，正二品），賜物千段，並保留原來的待遇。打完吐谷渾，更是閉門謝客，哪怕是親戚都不能隨便入內。就這樣，過了十幾年，以七十九歲的高齡去世，陪葬昭陵。

（李勣之子李震墓室壁畫）

雖然李靖最後當上了正一品的司徒，但那是死後追封的，在生前，他最高的職務是開府儀同三司（文散官，從一品）。而李勣，永徽四年封為司空，生前已官居一品。二李的結局非常相似，都活到了七十多歲，都入葬皇陵，但李靖晚年實際上處於隱退狀態，而李勣卻一直身居高位，顯得遊刃有餘。李世民死前，怕李治對李勣沒有恩德，故意貶李勣為疊州都督，好讓新君即位後提拔。按理來說，面對突如其來的貶謫，一般人都會驚訝，甚至向皇帝喊冤，可李勣接到命令，連家都沒回就直接上任了，政治覺悟高的驚人。

貞觀二十三年，李治任命李勣為尚書左僕射，李勣不久請求解職，仍以開府儀同三司掌管政務。永徽末年，站隊的時刻來臨了，是支持皇帝還是支持長孫無忌呢？李勣先不表態，李治急了，單獨召見李勣，非要他表態，李勣決定支持皇帝，敲響長孫無忌集團滅亡的喪鐘。追查李義府時，李治任命李勣為主審，乾封年間封禪岱宗，李勣是封禪大使，就算到了七十五歲，李勣還被委以重任，擔任遼東道行軍總管。

由於年老，加之暮年出征、鞍馬勞頓，李勣凱旋後不久便撒手人寰，唐高宗得知噩耗，非常痛心，他對姜恪等人的口諭，敘述了君臣二人滿滿的「基情」，原話是：「貞觀之初，勣已經事朕，荏苒之間，四十餘載。歲月既久，情素可知。此人奉上忠貞，事親孝謹。熱心平直，終始不渝。歷事三朝，未常有過。自古賢臣，罕有其比。忽此殂逝，痛惜良深。此公為性廉慎，不營產業，今既亡歿，當無餘財，所有賵賻務令優厚。」出殯當日，李治帶著太子李弘登上未央古城，望著遠遠駛去的靈車，淚流滿面，「哀慟悲感左右」。不僅如此，昭陵李勣墓墓碑也是唐高宗御制御書，該碑極具史料價值與書法價值，十幾年後，李敬業謀反於揚州，武則天下令發掘李勣墓，把棺材劈開，要不是墓碑碑文由李治親筆題寫，估計早就被人砸了。縱觀李勣的仕途，歷事三朝而不倒，深受皇帝，尤其是高宗的信任，論政治才能，論當官，李勣確實比歸隱在家的李靖要好一些。

（李勣碑文字，李治手書）

李靖如何成為哪吒他爸？

在後世影響方面，李靖明顯要好於李勣。許多人四五歲的時候，看了封神演義，或者西遊故事，知道神話傳說中有一個叫哪吒的英雄，父親是托塔李天王。其實在最初，哪吒的爸爸不是李靖，而是佛教的護法神四天王之一：毗沙門天王，毗沙門天王信仰盛行於唐代的西域，人們視其為戰神，十分崇拜，往往戰爭高發的地區，信仰毗沙門的人越多，後來隨著安史之亂爆發，毗沙門信仰借西域傳入中原，據說他有九十一個兒子，第三子就叫哪吒。手中有塔是毗沙門天王的特徵之一，至於持塔的原因，有很多種說法，比如護法奉佛、以塔震子等。

進入宋朝，因為李靖在老百姓中有較高聲望，和毗沙門天王又有諸多相似之處，人們把兩人合二為一了。民間出現「毗沙門托塔李天王」的說法，有意思的是，「毗沙門」不再是天王的名字了，變成了一個「門」的名字，李靖就是鎮守毗沙門的守將，而原來毗沙門天王的塔、兒子，通通「過繼」給李靖，並被《西遊記》等小說繼承。

風塵三俠，真有其事？

關於李靖，民間還有一個流傳甚廣的故事：風塵三俠。三俠是哪三俠呢？分別是李靖、紅拂女、虯髯客，我估計「虯髯」二字肯定有人不會讀，這裡友情提示下，讀（qiú rán）。故事大概是這樣的：話說李靖年輕的時候，前往長安拜見楊素，渴望建功立業，可惜楊素已經老氣橫秋，並沒有雄心壯志，多少令李靖感到失望。這時，楊府有一位歌妓，姓張，因手執紅色拂塵，喚作：「紅拂女」。紅拂女聽了李靖與楊素的談話，認為他是位英雄，心生愛慕，在夜晚主動出擊，來到李靖住處，表示自己願意投奔，隨其闖蕩天下。

李靖見有佳人來投，喜出望外，帶其離開楊府。二人一路跋涉，在客棧遇到滿臉虯髯之人，自稱虯髯客，紅拂女見他氣質不凡，拜為兄妹。三人一路走到山西，見了李世民，交談之後，李靖表示相見恨晚。虯髯客本有奪取天下之志，忽見真命天子在此，決定另謀出路。後來，三人又在長安相遇，李靖吃驚地發現，虯髯客是位富有之人，願意將家財、兵法悉數送給李靖，助其成就大業，他自己則獨自遠行。最終，李靖帶著紅拂女，南征北戰，封妻蔭子。

紅拂女、虯髯客，都是虛構的人物，歷史上並無其人。這個故事的原型其實與李百葯有關。據《隋唐嘉話》記載、李百葯曾來楊府，因出身好、顏值高、才華橫溢，被楊素的寵妾看中，兩人暗地裡私通，被捉姦在床。楊素本想殺死李百葯，可又聽說其才情，決定給他個機會。如果李百葯能當場寫出楊素認可的文章，就放過他。李百葯果然是風流才子，文章一氣呵成，令楊素嘖嘖稱奇。果然是人才呀！驚嘆之餘，楊素決定成人之美，不僅把寵妾送上，還額外支助了幾十萬錢。李靖字藥師，李百葯，李藥師，僅一字之差，後人在流傳李靖傳說的同時，將其他人的故事加到了他頭上，隨著時間流逝，再經過後代文人的不斷改編，使情節變得越來越離奇，越來越精彩。

此外，全國許多省份都有李衛公廟、李衛公祠，建廟的理由千奇百怪，有的是紀念戰功，有的是感謝他安撫百姓，還有因為他行軍經過，立廟紀念等。人們拜李衛公，除了祈求戰神護佑，還寄託了消除疾病、求雨、驅蝗等美好意願，據說相當靈驗，在中國，許多人求神拜佛都是功利性的，媳婦要生孩子了，拜送子觀音，家裡沒錢了，拜財神爺，如果神仙不靈，就沒有多少人會去相信。若李靖泉下有知，看到自己在後世的形象，肯定會感到莫名其妙：什麼？我竟然這麼牛！至於李勣，知道的人比較少，如果你說徐茂公，估計很多人會反應過來。一個牛鼻子老道，和三國、水滸傳中的諸葛亮、吳用比較相似，出謀劃策的。然而，真實的歷史中，他卻是身披戎裝、馳騁沙場的大將軍。

唐朝的衛霍

正史中，無論是《舊唐書》還是《新唐書》，李靖、李勣都同傳，李世民、李治當局有意把二李打造成漢代的衛、霍，這一點從墓地的封土就可以看出。貞觀十四年，由於夫人不幸去世，李靖墓的修建被提上議事日程，因為百年之後，夫妻是要合葬的。為了褒獎李衛公，唐太宗下旨，將李靖墓做成鐵山、積石山形狀，以表彰其對突厥、吐谷渾戰功；李勣墓也是在墓主生前就已修好，封土模仿陰山、鐵山、烏德山形狀。

（昭陵李勣墓）

1971年，昭陵文物調查組為配合農田水利建設，對李勣墓進行清理，據調查，三座大墳頭高約十八米，保存完好，至於墓室，就沒那麼幸運了，唐朝以來，經歷了毀墓、修復、多次的盜掘，可謂命途多舛，當考古隊員進入時，發現：「已朽的棺木成條塊狀散亂梁, 疊壓, 衣物零散且已成灰, 無法提取, 而且幾乎連一件較完整的陶俑或瓷器也沒有」墓室中的壁畫大部脫落，屍骨更是早已無存。李靖還沒有發掘，情況不詳，可考慮到昭陵已發掘陪葬墓的情況，估計凶多吉少。

生前的榮耀，與千年後的凄涼，形成鮮明的對比。盛衰無常，世事難料，屍身雖腐，英名長在。明代繆大中《神山李衛公廟》：「日暮蒼雲遲過客，水流白石掠飛鴻。至今唐史千餘載，贏得人間說衛公。」清代王昶《李靖舞劍台歌》 ：「鐵山錫冢已頹廢，勝事乃復垂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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