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堅持一兩件事情就足夠了

回想起來，我許多關於人生的錯誤看法都來自學校教育。我不太清楚今天的小孩子是什麼情況，在我學生時代每個班都有五六十人，第一排的書桌緊緊抵著講台，教室黑壓壓一片全是人頭。既然人那麼多，老師自然做不到因材施教，更不可能過問每一個學生的內心想法和學習進度。教育就像是食堂里的免費海菜湯，每個人都一模一樣來一碗，你能撈上來多少全看個人的本事和運氣。

於是，教育手段主要依靠懲罰和恐嚇，目的是守住底線，而不是拔高上限。罰站、罰抄、留堂、寫檢查、請家長，這是對行為越界的懲戒；而對於品格、思想上的教育，則是通過恐嚇的形式進行：

如果你再.....那麼你一輩子都會......

如果你不能......那麼你將來註定會......

應該說，這種教育方式的成效是顯著的。從我的小學開始，我對未來的人生就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不僅如此，我認為無論是未來，還是社會，都是極為艱難的存在，我未必能熬得過去。有了這樣的觀點，相比之下學校生活就立即顯得美好起來，我竟然真的一次次成功熬到了畢業升學。

到今天我都依然沒有想明白，為什麼當年的學校教育里對「堅持」這兩個字那麼看重，以至於我很多年來一直生活在挫敗感里。根據對堅持的反覆教育，我相信個人未來的成敗，人生的幸福與否，全都和能否做到堅持二字有關。我相信不是我一個人那麼認為，應該是整個社會都有相同的看法。想一想看，就連所有電線杆上老中醫的廣告，第一條都是在強調堅持二字：舉而不堅---堅持是好的，堅持不了那是病，你就得去看醫生---依然是一種恐嚇。

我想，這應該是一種共識：如果你不能堅持，那麼你一輩子都只會是個廢物。

可問題在於，你有沒有想過：堅持什麼？在中國，有許多鏗鏘有力但是缺乏賓語的口號，聽完了讓人精神振奮但是無所適從。比如說：時刻準備著！每次聽到這句話我就雙眼放光，把拳頭橫在胸前，跨出弓箭步。但是，準備什麼？搬磚嗎？現在我有同樣的問題：堅持什麼？下去？下去什麼？堅持什麼下去？搬磚嗎？

堅持就是學校里的那一大桶免費湯，誰都來一碗。有的同學喝完精神振奮，一溜煙奔向了人生的沙場，像我這樣的一碗下去就已經半死了。因為我發現自己做不到，人生中絕大多數的事情我都堅持不下去。而且，我必須承認，我身上擁有全人類最大的精華特色---懶。真堅持不了，多年以來我孜孜不倦地試圖克服身上的懶惰，但從來都是懶惰成功征服了我。所以，我一直活在挫敗感里，感覺人生就是一個漫長的滑梯，自己正一點點的，無可阻止地滑向終點。在這個過程當中，我發現終點那裡戳著個小木牌，上面寫著兩個小字。它們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最後我終於看清楚了，上面寫著：廢物。

然而，奇蹟真的發生了！今年我滿42歲，但是我竟然沒有成為一個廢物！我還是那麼懶惰，還是有那麼多事情堅持不下去，可我不是「廢物」，沒有被「淘汰」，雖然沒有「爭氣」，也的確有許多「失敗」，但也沒有成為「要飯的」。老師，那碗湯我還給您，我是不打算繼續喝了，我也不想繼續活在恐懼和自我責備之中。

堅持是好的，無論後接什麼賓語。但是，這不等於所有事情都需要堅持。人生里的大部分事情都堅持不了，而且，我一早就發現了和菜頭大猜想：凡是需要堅持去做的事情，最後多半都堅持不下去。堅持下去是人生的偶然，堅持不下去才是人生的常態。而且還有非常重要的一點：成敗的關鍵並在在於堅持。

之所以堅持被如此重視，我分析是因為存在這樣一條邏輯鏈條：成敗的關鍵在於勤奮，勤奮的關鍵在於堅持。於是在現實生活中，一個人能堅持，等於是他勤奮，他勤奮等於是他成功。聽起來挺有道理的，讓我想一想啊：比如說鐵檔功。每天用大鎚木樁猛擊襠部，那已經不是普通堅持的問題了。據說天天如此，十年小成，那已經不是單純勤奮的問題了。可是，就算鐵檔功練成了又怎麼樣呢？遇上攔路搶劫的匪徒，請他朝自己襠部狠踢三腳，於是他就跪倒在地表示拜服么？他為什麼不換膝蓋頂呢？膝蓋頂了也不行，別人就不能用刀劁么？

不是事事都值得堅持去做的。

到今天都還有人經年累月地試圖用初等代數證明哥德巴赫猜想，用手頭的工具做一個永動機出來，甚至是分析每一期彩票的號碼，認為其中必然存在一條不為人知的密碼線，一旦自己發現之後不單可以掏空獎池，而且是期期掏空。這些人同樣勤奮，而且堅持的時間也不少。但他們之所以一輩子活在妄想里的原因，就在於把堅持重複簡單操作，當做了通往成功的捷徑。學高等數學多麻煩啊，學習熱力學多麻煩啊，學習概率論多麻煩啊，重複做計算多簡單，而且還贏得了貴在堅持的美名。

有時候，堅持才是最大的懶惰，它方法論上的懶惰。

因此，我現在對人生沒有多少挫敗感，對自己的懶惰也沒有多少負疚感。如果一件事情我堅持不下來，一定有堅持不下來的理由；如果一件事情我可以持續一直做下去，原因一定不是堅持那麼簡單。更重要的是，人生里沒有那麼多事情需要去堅持。真的全部都要堅持的話，那樣的人生就是個篩子，到處都是眼兒，每個眼兒上都需要一根手指按住。

人生在我看來就是用一把破篩子舀水，你的努力多半都會白費，因為篩子它總在漏。但是，如果你足夠努力的話，篩子里總能剩下一些水，多少能舀上一點來。你沒有辦法把每個篩眼都堵上，因為你就只有十根手指頭。除了下手更快一點，你唯一的選擇是盡量把破篩子上最大的那幾個漏洞給堵上。不需要全部，只要幾個就好。

對於我來說，現在每天都需要堅持做的只有三件事情：

1、每天早上8:20起床拍一張天空照。不是為了拍攝，而是用這個方式強迫自己的生活盡量規律一些；

2、每天刷兩次牙。因為我喜歡吃，如果牙掉光了，許多美食就無緣欣賞了。萬一我活得很長呢？

3、每天睡前抽幾分鐘想想自己這一天都幹了點什麼。

這就已經足夠了。而且，能堅持做好這三件事情，已經非常不容易了。

至於說到寫作，我沒有堅持過寫作。之前的微信公眾號也經常有超過半年以上的停更，我從來不是個勤奮的人。能一直那麼寫下來，是因為其中有樂趣。更重要的是，現在有了收入。有樂趣，再有點錢，事情不需要堅持自然也能做得下去。

題圖攝影：David Mark

圖片授權基於：CC0協議

槽邊往事和菜頭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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