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海棠《遇見穆先生》

汪曾祺說廢名的小說有「天真的美」。也指出廢名的小說「真的很美」，並且說這種美是「把晚唐詩的超越理性，直寫感覺的象徵手法移到小說里來了。」說「他用寫詩的辦法寫小說，他的小說實際上是詩。」

我應該讀完了關於汪的所有文字，且不是一遍過，而是反覆地看。這喜歡到後來，我見到汪的文字或關於他的文字就非轉不可，轉時還不忘加一句「汪老頭」。汪老頭這叫法有點輕浮了，但我以為最能表達我對汪的喜愛程度。因為我們老家叫與父一輩的長輩都叫這老頭那老頭，以示親昵。比方我叫我三叔，我就叫三老頭。

也就是說，我對汪的話是實打實信的。然後我就去讀了廢名，真真的是一讀放不下，要把汪老頭先擱一邊專心愛一愛廢名了。

廢名的文字不多，很容易就讀完了。讀完後什麼書都讀不下，要不停不停地去跑步才能消化心裡的淤積。他怎麼做到「天真而美」的？

剛巧這時我女兒上小學了，一年級學造句，二年級學看圖說話，就是學寫段落，三年級就開始寫作文了。我為了鍛煉女兒的造句能力，教她學寫了詩。因為我自己寫詩，多少把心得用在了女兒身上，告訴她不要使用「公共詞語」，要用自己的話說出你的意思。女兒一聽炸鍋了，跺腳反抗，說老師要他們用好詞好句的，不用就得不了A。為了讓女兒信任我，我只好讓她先過了老師那一關，將就她用「好詞好句」寫看圖說話寫作文。但有一天我把她的好詞好句都劃掉，讓她用自己的語言表達「好詞好句」的意思，並且給了她十塊錢買她一個A-，她為了十塊錢照做了。但不想，這次老師給了她A+++。她突然間吃了甜頭，放棄了「好詞好句」的寫法，從此作文幾乎都是A+。這位老師也大方，有時甚至能給到五個+。這真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從此再教女兒寫詩，她欣然接受了。

女兒三年級上學期寫過一首詩，題名叫《月亮》，詩句是：

穿過棕櫚樹林，

看見了一個月亮。

走路時看著它，

就好像用一支黃色的蠟筆，

在畫波浪線。

我很驚喜。我想這或者就是「天真的美」。後來女兒還寫了許多詩，我以為都是有「天真的美」的好詩。

那麼，再來看廢名的《桃園》、《竹林的故事》等一些小說，我便理解了汪曾祺為什麼說他的小說有「天真的美」了。

我想「天真」是指有孩童般的眼有孩童般的心去發現事物，把世間萬物看成「原來」的樣子，不加刻意的修飾或狡猾的偽裝。而「天真的美」中的「美」是天真的一種自然呈現，是對天真強調的意思。《桃園》中寫王老大因為女兒阿毛病了，有些煩惱，寫「這時月亮才真箇明起來，就在桃樹之上，屋子裡也鋪了一地。」這麼寫後，就寫到王老大的煩惱了，寫他「一門閂把月光都閂出去了。」這裡面有什麼修飾嗎？是沒有的，不過是幫王老大直抒胸懷，因為他真的擔心他的女兒阿毛，以至於月光太明亮都煩惱著他了。這種直抒的美，是美的不要不要的，是真美的，字裡行間透露出月光明亮的美，王老大把月光閂在門外行為的美。這種直抒在唐詩里有若干個例子，比如：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因為跟孩子相處，我多少發現了天真是怎麼回事，原來天真就是回歸人的本性，說本意的話，不造作，不扭捏。哪怕是誇張也應該回歸到一個孩子的認知里去。

不記得是別人評論汪曾祺還是汪曾祺自己說過的話，我記得有句「世故而天真」這樣一句話。像廢名那樣寫文章，併到達「天真的美」，我想世間難有幾人，非得有異稟不可。若我們不具有那樣的稟性，我想在文章里做到「世故而天真」也是不錯的。「世故」是人情通曉，是作文技藝精湛，「天真」是遵行內心孩童般的發現與感知。若一個人行文「天真」到大於「世故」時，我想便到達了廢名的「天真的美」的。

我從詩歌寫作轉向小說寫作時已是暗暗希望自己能做到這樣，並嘗試這樣寫作，這本小集便是我探索的一次總結。(文/ 舊海棠)

《遇見穆先生》

舊海棠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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