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件小事看為什麼《治安管理處罰法》的修訂與你有關

據說《治安管理處罰法》想不準說宗教的不好了，那我莫談教事就沒事了吧？想得美！

本文約三千二百字，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背景，第二部分是小事。嫌長不看，或者已經了解背景的話，第一部分可以跳過。

一、介紹一下事件背景

這個背景事件本身是一件小事。前天是臘月二十三，果殼網在微博和微信推了我去年寫作的舊文《小年日：送個渣男上天去》。這篇文章從古籍文獻和民俗傳說的角度簡要介紹了中國古代小年的流變和灶神傳說的演化。

幾乎所有相關文獻都同意，在大部分地區的民間傳說中，灶神的人物設定是一個始亂終棄的男性形象。在這篇介紹小年的文章中，我不可避免地轉述了這個最通行版本的民間傳說，並按照現代一般的價值觀念，把這個民間傳說中的形象定性為「渣男」，以貼近當前讀者的生活。

這篇文章去年就曾推過，其時也沒有收到什麼負面的反饋。相反，很多讀者從中回憶起自己老家的民間傳說，對文章內容表示認可。

這一情況讓我和果殼網的工作人員都感到有點詫異。因為雖然我確實寫過一些確實會冒犯宗教的文章，也確實對中外任何的迷信沒有一絲一毫的敬畏，但是僅就這一篇而言的話，這篇文章恰好完全沒有批評道教的意圖。拙文從頭到尾根本沒有提過「道教」這個詞；文中提到的傳說，是最通行的民間傳說，並非出於我的杜撰，我所作的僅僅是轉述了這個故事，並基於現代基本價值觀念作出符合常理的評價；此外，我在文章中也明確地介紹了，灶神和灶神祭祀都產生於先秦時期，從常理上講，產生於漢末的道教，至少比灶神祭祀的出現晚好幾百年，也就當然沒有壟斷灶神祭祀的資格；文中列舉的絕大多數關於祭灶的文獻都是歷史、民俗、文學類的文獻，鮮有最廣義上的道教文獻。所以，我們事先完全沒有預料到會有部分教眾硬要撿這個罵，非說道教受到了我的侮辱。

不過微博賬號@道門網-正統道教網站 及其粉絲顯然沒有這麼想。這些人提出，道教拜過灶神，所以說灶神壞話就是「潑婦罵街」，侮辱道教。而果殼網「侮辱」道教，是因為道教老實，不會自爆。在我個人眼裡，不殺人，不搞恐怖襲擊，這只是道德和法律最起碼的底線，但這件事在某些人眼裡卻是道教神聖高尚，天然正確，說不得一個不字的鐵證。從始至終，這些人都不敢討論拙文的具體內容有沒有錯誤，而是一直在尋找各種理由扣帽子。道門網先是氣勢洶洶地要求果殼網「也」去批評一下伊斯蘭教。而當果殼網編輯@花落成蝕 老師隨手拍出來果殼網冒著被民宗委刪帖的風險，指名道姓批評部分伊斯蘭教徒罪惡行為的文章以後，道門網又連忙顧左右而言他，反覆講道教是本土宗教，所以不能批評，因為批評本土宗教就是全盤否定中國文化，就是為西方宗教勢力服務，這裡每一步「邏輯」的腦洞之大，都讓我嘖嘖稱奇。在它帶節奏地鼓勵下，上百名道教信徒及同情者湧入果殼網官方微博和我與花落成蝕老師的個人微博，不斷地進行辱罵，其中不少人在反覆轉發，以壯聲勢，有的人一個人就轉發評論了十多遍，炫耀著自己的有閑。這些轉發、評論絕大多數還都存在在果殼網的原貼下面，有興趣的網友可以沒事時可以去觀賞一下。

它認為，本土的宗教和習俗都不可以鄙夷。是呀，中國的屎，你也敢嫌臭？

不知道這些年咒我遭天譴的基督徒和穆斯林聽說我是西方宗教勢力的傀儡以後會怎麼想呢？

我和果殼網員工雖然對這些攻擊感到始料未及，但畢竟大家做科普這麼多年，各類奇葩也見多了。記得當年科普轉基因，數千個反轉控一起湧入果殼罵街，可比這次壯觀得多了，大家也一樣在旁邊樂呵呵地看反轉控的笑話。僅就我個人而言，我寫個人畜無害的「為什麼可以祝福別人端午節快樂」，尚且能在幾千條轉發中挑出來數十條謾罵，莫論那些斷人財路的文章，批評某些偶像的微博……罵我的人早已不計其數。我雖不學，卻也讀過「鄉人皆好之」是德之賊，「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才正常的道理。信眾們幾句辱罵，我自然也不以為意，還抽空隨手回了幾個罵到我評論底下的傢伙逗著玩。這個小風波，按理說到這裡就算過去了。不過，這些道教徒及同情者的大部分轉發，其實我當時都沒有顧上認真看。我總擔心其中淹沒了些問花問鳥問古文字的正經「艾特」。於是，我在寫完上一篇文章以後，偶有閑暇，便點進艾特功能簡單看了一下，找找有沒有問問題的，順便欣賞會兒群小的笑話。沒想到這一看，還真看到了些有點厲害的東西。

二、說說小事

很多網友都知道，最近公安部公布了《治安管理處罰法》的徵求意見稿。其中的第六十八條是這麼說的。

第六十八條有下列行為之一的，處十日以上十五日以下拘留：（一）煽動民族分裂、民族仇恨、民族歧視的；（二）利用宗教煽動仇恨、歧視的；（三）在出版物、信息網路中刊載民族、宗教的歧視、侮辱內容的。

消息一出，引起了許多網友的警覺。不過，也有一部分網友不以為意：我又不想招惹宗教界，這條法律跟我有什麼關係呢？這次，我遇到的這件小事，就能說明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麼你根本沒打算招惹宗教界，也有可能受到殃及。

這裡的關鍵就在於，你無法預知在宗教界眼中，什麼樣的行為算「歧視、侮辱」。

在很多教徒眼中，宗教的外延和一般人理解得很不一樣。畢竟宗教本身就是完全虛構出來的想像共同體，它的範疇原本就很難存在明確的界定。除了宗教的名稱和教義本身以外，宗教或教眾涉及過的一切事物，都有可能被其宣布為該教的一部分而不能討論。有人因為穆斯林賣過牛肉拉麵，就敢說牛肉拉麵是宗教食品；有人因為道教承認了早它幾百年就產生的灶神，就不許評價對灶神形象不利的民間故事。這樣的故事，以後也許還會發生。

各種宗教在全世界流傳了幾千年，也產生過很大影響，它們與中國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多少有點關係。不僅幾乎絕大多數的民間故事都與宗教有關，古代的藝術、食品、器物、技術、歷史事件，以及現代的風俗、道德，絕大部分都被宗教使用或討論過。在教徒那裡，它們每時每刻都可以變成言論自由的禁區。無論哪個教的什麼人，今天唱紅臉是溫和派，明天畫個白臉就可以客串極端派，如果試圖欲加之罪，而你恰好又說過任何東西的不好，整你的素材是絕對不缺的。

根據著名學者Jonathan Haidt提出的理論，社會的價值觀主要離散為三個社群，分別是自由主義（ liberalism）、自由意志主義（libertarianism）和保守主義。這些人重視的道德評價尺度截然不同，比如說，自由主義者會對人人平等、言論自由等問題特別重視，但幾乎不會考慮任何東西是否神聖，也不會尊重權威；保守主義者對什麼東西神聖、權威在意極了，但是對言論自由一類的話題卻不那麼在意。所以，保守主義者對「神聖」、「權威」受到侵犯的敏感程度，要比自由主義者和自由意志主義者強得多，後兩種人很容易像我們這次一樣，一不留神就碰到了教徒們尊重「神聖」的敏感神經。當今社會，伴隨著歐洲自由主義思潮和自由意志主義思潮的普及，中國社會的文化割裂程度加劇，社會輿論逐漸向自由主義、自由意志主義偏斜，保守主義者的危機感、不滿足感日漸加強。而宗教的堅定信徒，一般而言都是堅定的保守主義者。同時，伴隨教育水平的提高，人們的總體文化素養也在加強，年輕人群體以及社會輿論越來越疏離宗教，這進一步增加了宗教界的危機感和自卑情緒。此時，有一部分教眾也就更有可能抓緊一切機會，把唯一可以依靠的公權力作為救命稻草，來壓制自己不順眼的勢力，而且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我在危言聳聽嗎？並不是。我閱讀這兩天的艾特時注意到，僅僅這百許個道教徒，面對著這篇顯然和道教沒有關係的文章，就出現了大量的希望藉助公權力力量拘留我們的倡議了。此處從中隨便選擇幾條為例。

那條惡法還沒通過，已經有人迫不及待地想利用它了。譬如這個ID尾號是4的網友，一個人就連著轉發了好多遍，急切之情溢於言表，恐怕不是只想過過嘴癮吧？

卡爾·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提出：「宗教是人民的鴉片。」弗拉基米爾·伊里奇·列寧在《社會主義與宗教》一文中進一步提出：「對於辛勞一生貧困一生的人，宗教教導他們在人間要順從和忍耐，勸他們把希望寄托在天國的恩賜上。對於依靠他人勞動而過活的人，宗教教導他們要在人間行善，廉價地為他們的整個剝削生活辯護，向他們廉價出售進入天國享福的門票。宗教是人民的鴉片。宗教是一種精神上的劣質酒，資本的奴隸飲了這種酒就毀壞了自己做人的形象，不再要求多少過一點人樣的生活。」如果僅僅提及道教吸收過的民間神祇都可能涉嫌違法，那馬克思、列寧等人這些直接批判宗教的言論，是不是更不能存在了呢？

即使是在封建專制達到頂峰的明清，也允許《西遊記》里的孫悟空在如來佛祖的手上撒尿，允許豬八戒在信奉道教的車遲國把道德三清的雕塑扔進糞坑。而今天，宗教界卻可能在世俗的中國，獲得了沾一點邊都說不得不，不然抓起來的地位，這是多麼可怕的事情呀！

順便說一句，就算這條惡法通過，某些教徒也不要彈冠相慶地太早。這一把達摩克斯利之劍，能砍向世俗世界，也能砍向你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