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懸掛，在你心裡

今天上午，大姚的11號球衣在休斯敦退役，高懸在豐田中心主場的上空。

怎麼掛的和掛的時候怎麼說的，不寫了。9點開始有轉播，中場休息辦儀式，轉播完了有視頻，大伙兒自己看。

先說點兒往事。上一次休斯敦舉辦盛大的球衣退役儀式，大姚還是新秀。他正在由於缺席季前訓練營造成的，賽季初期的痛苦適應之中。2002年11月，在印第安納0分2個籃板，接著背靠背在丹佛得了2分。趕上大夢奧拉朱旺34號球衣退役儀式的那個晚上，是大姚新秀賽季里的第七場球，正在最艱難的時候。好多休斯敦球迷的耐心快用盡了。豐田中心還沒有蓋好啟用，火箭的主場在郊區的康柏中心球館。

比賽是火箭打西雅圖超音速。儀式是放在中場休息時舉辦的，為了舉辦球衣退役儀式，中場休息時，雙方運動員在更衣室里悶了20多分鐘。儀式的主持人是火箭的傳奇後衛凱文·墨菲，一個酷愛穿花西裝的小個兒黑人，他帶著大伙兒一起喊：「Dream On！Dream On！」把人們的思緒帶回光輝歲月。奧拉朱旺的球衣冉冉升起，把空中1994和1995兩面冠軍旗幟交相輝映。

我是那時候在現場唯一的中國記者。Fox電視台的老爺子巴里·華納帶我參拜了奧拉朱旺，聽到了他口音濃重的非洲英語。那天奧拉朱旺說了很多場面話，比如，火箭隊會在弗朗西斯和莫布利的率領下去競爭冠軍，我當時就知道這是順嘴胡說——事實上，火箭不管在誰的率領下，迄今再也沒能成為真正能競爭冠軍的球隊。奧拉朱旺還說，姚明一定會擁有偉大的職業生涯。

就在那個夜晚，22歲的大姚被超音速隊一個典型的黑又硬中鋒，叫傑羅姆·詹姆斯，修理的不善。詹姆斯賽後在更衣室里說，我給Yao狠狠地上了一課。然後挑事兒的記者們（挑事兒是記者的天職）來到火箭隊的更衣室，把詹姆斯的話重複了一遍。「老貓」莫布利急了，說「有事兒沖我來啊，怎麼不給我上課？Yao才剛來美國，你也就跟他耍耍威風！」記者們在老貓的衣櫥前面包圍著他。

在人群外面，大姚一個人坐在自己的衣櫥前面。以前那是查爾斯·巴克利的衣櫥，而現在，巴克利在電視上說大姚這輩子也單場得不了19分。休斯敦的記者們逐漸對大姚失去了興趣，賽後都不採訪他了。等我從人叢里擠出來，大姚叫住我問：「哎，老貓說了什麼？」

14年之後，我又把這些想起來了。不只是想說，時光有多麼神奇——它是很神奇，當大姚在自己NBA生涯最艱難、最不被認可的時候抬頭望去，看見自己偶像的球衣升起在半空，怎麼能想到，有一天自己的11號會並排掛在那兒。大姚的職業生涯，是一段那麼神奇的旅途。這不用說了，你們知道的並不比我少。看見11號球衣升起來，肯定會壯志情懷，感慨唏噓。

與此同時，我更想說的是，你看，這世上並非只有一種懸掛起球衣的原因和方式。說實話，奧拉朱旺多棒啊，他是NBA的MVP，他率領火箭贏得了隊史上所有的兩個冠軍。在他最興盛的年代，尤其在衛冕冠軍的過程里，他把剛剛贏得聯盟MVP的海軍上將大衛·羅賓遜和「歷史上最具統治力的中鋒」大鯊魚奧尼爾給玩哭了。海軍上將和大鯊魚這輩子都沒被玩得那麼慘過。那些比賽畫面帶給休斯敦人的記憶和驕傲感，一直綿延到了今天。所以老爺子華納說，在休斯敦，阿基姆（大夢）排第一，邁克爾（喬丹）排第二。在奧拉朱旺的球衣在康柏中心退役之後，豐田中心的門前又給奧拉朱旺的球衣立了一尊銅像。樹碑立傳，這都是奧拉朱旺應得的。在所有的標準里，他就是這麼偉大。

大姚就不一樣了。對吧，他跟奧拉朱旺不一樣。一個多月前，我們還目睹過蒂姆·鄧肯的球衣退役儀式，鄧肯和奧拉朱旺，都是偉大成就和一個時代的縮影，是勝利和冠軍的代名詞。可是大姚就不一樣了。大姚沒有拿過冠軍，他甚至沒有接近過冠軍。他整個職業生涯最大的成就，是2009年帶隊贏得了一輪季後賽系列賽。大姚是中鋒時代尾聲最後的恐龍，常常掙扎於對方小個兒陣容的速度和攻擊性防守。他從未入選過最佳陣容第一隊，連續的傷病大幅縮短了他的職業生涯。大姚最穩定的成就，是連續被球迷投票送到全明星首發中鋒的位置上，這也曾經讓他承受巨大的壓力。

我的意思是，你看，在通常的標準下，大姚不是一個你認為理所當然要給他球衣退役榮譽的運動員。當你從歷史的高度去評判大姚，總是會首先提及他對中美文化的推動和NBA商業價值在遠東的開發。在如今這個時代，當我們回憶起大姚的職業生涯來，總是充滿溫情。那是因為你的記憶會被時間美化，也因為大家都長大了，也忙了，沒時間耍鍵盤了。只需我稍加提醒，你肯定會想起那些年姚蜜和姚黑的死戰，想起姚黑們對大姚的惡毒詛咒和攻擊。姚黑們把大姚的一切成就都歸結於美國人對中國市場的覬覦，而直至最後，大姚的支持者們沒有等到他們期待中的成就。

可是現在，在大姚徹底離開賽場5年之後，在如今他的角色已經與火箭的廣告銷售、NBA的球衣銷售不再有關之後，大姚的球衣還是懸掛在了火箭的主場上空。我想說的是，這最終告訴我們，告訴已經長大，也許心理已經不再扭曲的姚黑們，這世上不只有一種衡量和評判成就的方式。局外人只能看到結果，只能根據數字去評判，而他身邊的人能夠感知過程，能夠被他的精神感染和激勵——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為什麼休斯敦人熱愛大姚。

我曾經這樣寫過，讓我再寫一遍，大姚是我職業生涯里描繪過的最偉大的故事。大姚個性里的智慧、堅忍、平靜、有趣，以及在職業生涯後兩年里所呈現出的領袖風範，形成了他偉大的人格和履歷，時刻影響著他身邊的人。他當年的隊友巴蒂爾，從杜克大學老K教練手中成長，在邁阿密輔佐勒布朗奪冠。當巴蒂爾回答邁阿密電視台（請注意，不是在中國記者面前）「誰是你籃球生涯里最出色的領袖」的提問時，巴蒂爾的答案，是大姚。

所有大姚身邊的人，都能感知這一切。人們看到他怎樣在兩個遙遠的國度，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化里奔走；看到了他怎樣訓練，看到他怎樣努力和在不幸面前不屈和微笑；看到他成為了他所能成為的最好的，成為他那個時代里一名傑出的中鋒。這不只是用中國人的角度和目光去審視——一名中國運動員成為一支NBA球隊的核心是多麼艱難，我猜想中國球迷越來越明白這一點。即便你用美國人的邏輯和思維方式——在任何一種邏輯和思維方式里，大姚的故事都那麼偉大和特別。大姚在休斯敦真正打球的那7年，不但對於中國，對於休斯敦這座城市都是不可複製的回憶。

儘管他並沒有贏得獎盃，或者一些特別的數字。

最終的最終，當你要把什麼高懸起來，首先是看你內心的標準是怎樣的。最好的懸掛，不是在哪一座球館上空，而是在你心裡。那段旅程本身和在旅程之上的曲折和精神，是你記憶的註腳。

姚安鴻，台灣人，休斯敦的另一個姚，大姚的好朋友。幾個月前在上海，大家喝酒的時候，他說，你們幾個，最早去休斯敦的那一撥人，等大姚球衣退役的時候都來休斯敦吧，這是大姚運動員生涯真正的終點了。可是那時候那撥人，大多數都轉行了，《南方體育》的易小荷，上海電視台的林明、董礫、朱駿偉他們。我猜想，如果你從這篇推送里真正讀出了些感觸，你大概已人到中年，有妻子和孩子了吧；你大概有一陣沒怎麼看球了吧。可你也像我一樣，全都不會忘記吧。

那讓我們向大姚遙遙舉杯，感謝歲月，都在心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