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敏：都是嬌養惹的禍

作者：黛襲

一

有些女孩天生命好。生在富貴之家，包包隨便買，衣服穿不完，使喚金奴玉婢，關鍵是人家還美。

比如賈敏。王夫人提到賈敏未出閣時的尊貴，說，「只說如今你林妹妹的母親，未出閣時，何等的嬌生慣養，何等的金尊玉貴，那才象個千金小姐的體統。如今這幾個姊妹，不過比人家的丫頭略強些罷了。」王夫人也算大家閨秀了，回想起賈敏的尊貴，語氣中似乎也是羨慕的緊。

石頭盆景兒、紗桌屏、墨煙凍石鼎，這些裝飾屋子的稀罕物兒，賈敏的老媽賈母應有盡有。寶釵和賈母八竿子打不著，見寶釵屋子素凈，賈母尚且喊著要送，自己寶貝女兒需要肯定更捨得拿出來。一定要找個參考，其裝修風格、富貴氣象，當如寶玉的屋子，「四面牆壁玲瓏剔透，琴劍瓶爐皆貼在牆上，錦籠紗罩，金彩珠光，連地下踩的磚，皆是碧綠鑿花」。

軟煙羅，也應該糊過賈敏的窗子；慧娘的十六扇瓔珞，只怕賈母也會任賈敏隨意賞鑒把玩。

林妹妹有一年冬天跟著賈母賞雪，她的穿著是，「掐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紗面白狐皮里的鶴氅，束一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絛，頭上罩了雪帽」。不用說，都是賈母所給。賈母愛紅，李紈送的菊花里單挑一朵紅色的插在鬢邊，送給林妹妹的衣服也是以紅色基調為主。遙想當年，賈敏的衣服也應如是。粉面桃花，絕代佳人，其風姿應是冠絕京華。

如果僅僅是物質條件好就罷了，難得的是賈敏的人生處處如意，眾女兒的煩難賈敏統統沒有。

賈敏是嫡親女兒，到了婚配年齡，卻可以繞開選秀，不像元春那樣小小年紀就被送進宮裡；沒有迎春、探春庶出的苦惱，她們或者如鴕鳥般把頭埋進沙子，假裝看不見生活的各種刁難，或者時時警惕防範，擔心母親的無理取鬧，又丟了若干臉面；沒有黛玉的傷感離愁，沒有寶釵的家務籌劃，沒有惜春的耳朵根不清凈。老媽一直都在，且性格開朗，愛好眾多，有藝術品味，雖不太重視讀書，但如果你喜歡，也不會亂加阻止，完全可以由著性子來。

二

這麼嬌貴的女孩，其婚配對象自然挑了又挑，選了又選，最後鎖定姑蘇林如海。

林如海出身清貴世家。本人是探花，論家世，論能力，論長相，都是百里挑一。

所有的新娘都帶著美好的憧憬進入婚姻，結果卻發現再沒有人願給已經上了鉤的魚喂餌。

林如海沒有免俗，身邊也有小妾。這些小妾一定有比賈敏來的早的。或許有襲人之於寶玉那樣從小的情分，不可撼動；有晴雯之於寶玉的嬌俏，瑜亮難爭；還有以麝月、秋紋為首的強大的後備軍團，她們有時團結作戰，有時互相爭寵。就像鳳姐、金桂嫁給她們的丈夫後，忽然發現，丈夫身邊原來有那麼多女孩圍繞。賈敏也要面對「狼多肉少」的現實問題。

賈雨村對冷子興說：「怪道我這女學生言語舉止另是一樣，不與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為榮府之孫，又不足罕矣。」賈雨村對賈敏這一番讚歎，當指的是賈敏教養之高。

賈敏的教養來自賈母的教育。賈母的教育原則：我可以寵你，但你一定得懂規矩。懂規矩的賈敏自然知道，享有小妾，這是男人自古以來的福利。自然，為了教養，或許只是為了給丈夫留個有教養的印象，她沒有如鳳姐和金桂迅速、徹底、雷厲風行地整治那些小妾。

「如今林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個三歲之子，偏又於去歲死了。今只有嫡妻賈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歲。」

賈敏生了女兒後，精力自然就給女兒了，誰知，這個時候，林如海和別的小妾又有了一個兒子。

未嘗不憂慮將來自己只有女兒，這份家產最終會落到誰人手上，那時母女二人又該如何自處？幸好，那個孩子三歲上夭折了。但賈敏的病根難免不是因整日鬱鬱寡歡又無可開解而落下。

三

當然，文字太少，作者也沒在文字中流露任何可察覺的情緒，所以，我們難免會犯猜測之病。

比如，真相可能是賈敏懂事，對小妾毫不吃醋，真心為林家沒兒子而著急，所以，竟可以和《浮生六記》中的芸娘一樣願意和丈夫分享別的女人。芸娘堅持給丈夫娶小妾，較真的是，你不是只和我好嗎？我就是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想娶別的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但慧娘只有一個。正妻為維護自己的位置剷除異己的卻是無數。單就紅樓里的例子來說，鳳姐、金桂自不必說，王夫人是因為賈政自律，只有趙、周兩個小妾，周是影子，趙鬧騰的厲害也不足為患，更何況自己有兒有女。賈母那一代，也有老姨娘的，只是賈母馭夫有術，竟沒讓老姨娘們生下一男半女，賈母道行更高。小妾有了兒子，賈敏雖嘴上不說，終究心裡苦悶。

賈敏不鬧，鬧其實可以釋放情緒。但賈敏不鬧，猶如秦可卿把所有的心事都藏在心中一樣。

她和所有遠嫁的女兒一樣想娘家。訴說娘家的家事，貌似成了她的樂趣，小小的女兒成了聽眾。

賈敏說，你外祖母家生活如何講究，如何奢侈；你二舅母生了一個銜玉的兒子，如何頑劣異常；又說，這個哥哥大你一歲，小名喚作寶玉，雖然憨頑，但卻聽說在姊妹情中最好等等。

自然是賈敏和賈府書信往來的結果。不然，從不回娘家的賈敏怎麼可能知道這些？我想，賈敏生前幾個月，一定不放心女兒，因此致信賈母，要母親務必接了女兒去，由母親代為教養。

如果真是這樣，也可說明，賈敏並不信任這些小妾，和這些小妾相處的並不融洽，不想女兒落入她們手中。進而也有意疏遠林如海，對林如海親近小妾的做法隱隱不滿，只是林如海讀不出罷了。

對於女兒的殷殷要求，賈母自然答應。黛玉初到賈府，賈母摟了心肝肉兒的大哭，未嘗不是哭賈敏。

四

賈敏不知道，林如海對不忍離去的女兒說：「汝父年將半百，再無續室之意。」黛玉離開幾年後，林如海也鬱鬱而終。男人永遠猜不透女人的心思，女人其實又怎麼懂男人的愛呢？

賈敏不知道， 「而年又最小，身體也極怯弱，功課不限多寡」，黛玉在家嬌生慣養，所以，寄身賈府總時時想起有父母的好處來，以至於傷心難過。賈敏曾經在蘇州那麼思念金陵，而女兒卻又在金陵苦苦思念蘇州。天道輪迴，竟是這樣。賈敏地下有知，又怎能安心呢？

嬌養女兒對還是不對？

從紅樓來看，被嬌養的女孩，要麼驕橫跋扈，不講道理，不懂合作。比如，夏金桂，母親喜歡琢磨生意經，對女兒奉行嬌養方針，幾乎到了要天上的月亮都可以摘下來，養成了夏金桂驕橫跋扈的習氣。以至到了薛蟠家裡，竟容不下香菱，還要治倒薛家所有人，直鬧得合家烏煙瘴氣，後悔娶了這樣一個「攪家星」來。我雖不認同高鶚，但對夏金桂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結局卻相當滿意。

要麼嬌嬌弱弱，文藝范十足，遇事不能自我開解。比如，林妹妹，來到賈府，總感覺「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那是因為林黛玉在家嬌養的緣故。所以，一味對女兒嬌養，也會出現很多問題。

相反，一些不嬌養的女孩貌似在家吃了很多苦，做了許多活，但遇到事情很冷靜，能自主，假如淪落到很差甚而不堪的環境里，也不會覺得有多委屈。比如，史湘雲在史家，做活要到半夜，每每累得不行，總是喜歡到賈府來，因為賈府自由，人多，合了她愛玩鬧的脾氣。她應該青年守寡，但最終能白髮到老。她曾經說黛玉，「我也似你這般，卻不像你這樣心窄，何苦做這形象自苦」。

是的，「自苦」。其實，紅樓中有很多正妻因「自苦」而早死。比如賈雨村的嫡妻，為啥嬌杏到了賈雨村身邊，她不到一年便染病不起？自然賈雨村的心全在嬌杏一人身上，她無兒無女，如何翻身，鬱鬱而終唄。再比如，賈珍之妻，如何而死，肯定是賈珍胡亂找女人，自己無能為力，氣悶而死。這些染病而死的正妻，這些寂寂而死的正妻，真的是無處訴凄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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