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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呂澂往複函稿

與呂澂往複函稿



辯佛學根本問題——呂澂、熊十力往複函稿

來書一


一九四三年三月十日 熊十力


來函收到。師事、法事一切偏勞,吾感且愧。內院當由足下鼎力主持,無可傍諉。縱組一院友會,恐將來亦有名無實。天下事,當負責者,便直下負起。應負者不負,其事終歸失敗。


老弟侍師忽忽鄰五十年,所相與辛苦經營之法事,若當吾弟之身而敗坯,縱不自惜,其何以慰師於兜率乎?老弟弱冠已負盛名,如舍法事而或作他種生活,自當優裕。今吃苦數十年,而忍令內院歸於渙散乎?吾所為老弟深念者,一、望於生活宜勿太苦。院費不必過計,當用直須用。人生將半百,過苦不可久。諸侄之體氣,尤令吾見之而寒心。天地生才極不易,何可如是不愛惜耶?從大處著想,則過於撙節之儉德,似亦可稍改變也。今後用功,亦不宜過。入夜切望寧息,勿看書或用思。此吾所切望於老弟者。二、內院繼起人才,急宜培養。美才良不易,但得中資二三人,優其生事之資給,使得專心久於其業,將來繼支法事,則內院可無倒閉矣。

佛家之學,實難得真正解人。吾最痛心者,多是—般老太婆的知解,搖筆弄舌,而自命為佛。此輩由來已久,不止今日如是也。老弟務注意訓練二三個真作學問工夫的人,於末俗中支撐正教。是又吾所切望者也。


吾於弟,十年以長。吾鄰六十,而弟亦鄰五十矣。老至,更何所念?唯於平生所嗜好之學,冀有後起過吾儕者耳。紀念冊一事,吾意不妨從緩。世間政界、或學界,喪一名人,必有專冊或專號紀念,皆其平生知舊與門生故吏諛頌之詞。吾見寄來此等刊物,輒棄置不以入眼。吾儕事師,似不必效時俗也。昔朱子卒,而黃勉齋竭平生之精力,為之作一行狀。此文於朱子一生行誼及學術,無不深入其微,窮極其大。蓋天地間有數文字也。吾侍師之日淺,又思想不純為佛家,此明白彰著之事。即為師作文,恐難盡合。吾弟始終末離函丈,學業雖較師更加精詳,而究未改師門規矩。望精心為師寫一行狀,勿限時間,勿拘古文家傳狀體例,稱心而談,隨時有感則書,不求采。實至,而美在其中矣。此不必於一時成就,勿須勞神,但興至則書耳。弟狀成後,吾或略跋數行。望弟採納此意。師名早震寰宇,諛頌之,於他無增;不諛頌之,於他無減。時俗之為,何須效!吾與漱溟信中,對師直抒吾所感。茲附上。想老弟不盡謂然。但吾所見實如是,非敢故逞儹妄也。

與呂澂往複函稿



附:與梁漱溟論宜黃大師

熊十力


竟師之學,所得是法相唯識。其後談《般若》與《涅槃》,時亦張孔,只是一種趨向耳,骨子裡恐未甚越過有宗見地。如基師之《心經幽贊》然,豈盡契空宗了義耶?竟師願力甚大,惜其原本有宗,從聞熏入手。有宗本主多聞熏習也。從聞熏而入者,雖發大心,而不如反在自心惻隱一機擴充去,無資外鑠也。


競師一生鄙宋明儒,實則宋明諸師所謂學要鞭辟近里切著己,正竟師所用得著也。竟師亦間談禪家公案,而似未去發見自家寶藏。禪家機鋒神俊,多玄詞妙語,人所愛好。恐竟師談禪,不必真得力於禪也。


竟師氣魄甚偉,若心地更加拓開,真亘古罕有之奇傑也,不至以經師終也。竟師為學踏實,功力深厚。法相唯識,本千載久絕,而師崛起闡明之。其規模宏闊,實出基師上。故承學之士有所資借。如章太炎輩之學,談佛學與諸子,只能養得出一般浮亂頭腦人扯東說西而已,何能開啟得真正學人來?


竟師於佛學,能開闢一代風氣,不在其法相唯識之學而己。蓋師之願力宏,氣魄大,故能如此。若只言學問知解,如何得陶鑄一世?竟師氣魄偉大,最可敬可愛。惜乎以聞熏入手,內里有我執與近名許多夾雜,胸懷不得廓然空曠,神智猶有所囿也。因此而氣偏勝,不免稍雜伯氣。其文章,時有雄筆,總有故作姿勢痕迹,不是自然浪漫之致也。其文字雄奇,而於雄奇中乏寬衍,亦是不自然也。幾此皆見伯氣。竟師文學天才極高倘專一作文人,韓愈之徒何敢望其項背耶!竟師無城府,於人無宿嫌。縱有所短,終是表裡洞然,絕無隱曲。此其所以為大也。吾《新論》一書,根本融通儒佛,而自成體系。其為東方哲學思想之結晶,後有識者起,當於此有入處。吾學異於師門之旨,其猶白沙之於康齋也。雖然,吾師若未講明舊學,吾亦不得了解印度佛家,此所不敢忘吾師者也。

復熊十力書一


一九四三年四月二日 呂澂


來教不滿意聞熏,未詳何指。《瑜伽論》說凈種習成,不過增上,大有異乎外鑠(先鋒:這是說佛教固然不「身外求法」,但是屬於內在自覺的「舍染趨凈」,然而我認為這種內在自覺的依據,不能設立一個凈種子伏藏「,因為這有走向本體論的危險。當然,這是另外一個問題,在此不詳細談)。至於歸趣,以般若為實相,本非外求,但唐賢傳習晦其真意耳。尊論完全從性覺〔與性寂相反)立說,與中土一切偽經、偽論同一鼻孔出氣,安得據以衡量佛法?若求一真是真非,竊謂尚應商量也。


來 書 二

一九四三年三月十六日 熊十力


十日一信,附上論及師座語,旋知儹妄,幸勿示人。吾極不喜有宗,總覺其未見道,故於師門,亦有不能全契也。然於吾師提振絕學之功,則又未嘗不五體投地也。


聞熏一義,力不贊成,未知左右對此云何?吾儕均到老境,急宜反求自家寶藏。吾非反對多聞,要須識得自家寶藏,然後一切聞見,皆此心之發用。若於自家寶藏信不及,專靠外來,聞見熏生,此孟子所謂舍其田而芸人之田也。日來感冒,寫信殊不得盡意,常欲為文以祭告吾師,但苟且為之,太不成話;慎重為之,則所欲言者極多。文字須有精采,駢體吾素不工,散文之妙在氣。近三年來,自覺精神一年差一年,易散而難聚。如今春比去冬,已差得多。人生五十後,便如下山勢,吾已五九,其衰也宜矣。老境當亂離,意興極劣,祭師之文,或須從緩。大約須吾應寫之稿完成,心下無事,而又得一閑境,凝神為之,或可博吾師兜率一笑耶。


來 書 三


一九四三年四月七日 熊十力


二日函來,無任欣慰。即時率復,聊破岑寂耳。內學院,吾極欲大力支持者,蓋嘗嘅吾國向來學術團體(如書院、學會之類)每有名無實。即幸而有實,亦人存政舉,人亡政息。以觀西洋一學術機關,維持發達,曆數百年或千餘年之久而不衰,未嘗不悵憾吾族類之無真實力也。區區之意豈止為竟師惜耶!


來教云:「承示不滿聞熏,未詳何指,瑜伽凈種習成,不過增上,大有異乎外鑠。至於歸趣,以般若為實相,本不外求,但唐賢傳習,晦其真意耳。」尊論欲融法相唯識以入《般若》,謂不外求。然力之意,則謂必須識得實相,然後一切凈習皆依自性發生,始非外鑠。


今入手不見般若實相,而雲凈種習成,以為增上,此凈種明是後起,非自實相生,焉得曰非外鑠耶?又凈種增上矣,而後歸之般若實相,得非實相本有所不足耶?。


由凈種增上,得歸實相,是實相為偶然之獲也。何者?凈種本不自實相生,即與實相無干。本不相干,而可引歸實相,非偶然而何?


然則欲融空有,而終有所難通。舊說空、有為二宗,吾人似不宜遽反之也。來教云:「尊論完全從性覺立說,與性寂相反,與中土一切偽經偽論同一鼻孔出氣,安得據以衡量佛法?」力則以為今所謂偽經如《楞嚴》、《圓覺》等等,是否中土所偽,猶難遽斷。偽論如《起信》,其中理,是否無本於梵方大乘,尤復難言。此等考據問題,力且不欲深論。但性覺與性寂相反之雲,力竊未敢苟同。


般若實相,豈是寂而不覺者耶?如只是寂,不可言覺,則實相亦數論之闇也。佛家原期斷盡無明,今冥然不覺之寂,非無明耶?而乃謂自性是,毋乃違自宗乎?吾以為性覺、性寂,實不可分。言性覺,而寂在其中矣。言性寂,而覺在其中矣。


性體原是真寂真覺,易言之,即覺即寂,即寂即覺。二亡,則不見性也。主性覺,而惡言性寂,是以亂識為自性也。主性寂,而惡言性覺,是以無明為自性也(先鋒:熊的觀點是當今學佛者、學者普遍的誤區,但是這種解決「性寂」和「性覺」的方法論,其實是錯誤的。呂先生的「性寂」,其實是認識論意義上的,而熊先生的「性覺」,暗設了一個本體論前提——那就是自性的本然自明)。即曰非無明,亦是枯寂之寂,墮斷見也。何可曰性覺與性寂相反耶?


來書既主歸趣般若實相,般若,智也,智對識而為言,法執盡(我執盡不待言),自性顯,是為智,是為實相。覺對障而得名,障盡(二障俱盡也),性顯,非般若實相而謂之何耶?治經論是一事,實究此理,卻須反在自身找下落。諸佛菩薩語言,反亡而得印證,此心此理同也。其或有末會,不可遽非前哲,亦不可遽舍亡以狥經論。廓然忘懷,默識而已。久之會有真見處也。從宇宙論的觀點而談法性,只見為空寂(空非空無之空),而不知空寂即是生化者,是證到一分(空寂),未識性體之全也。


《新論》語體本中篇,備發此意,貴乎觀儒佛之通也。必謂佛氏至高無上,不究吾人有窺,何須如是耶?此理不許吾人得具耶?從發明心地的觀點而談自性(自性即法性,尅就吾人當躬言,故云自),只見性寂而惡言性覺,其失又不待言。覺者,仁也。仁,生化也。滯寂而不仁,斷性種矣。吾於此理,確是反已用過苦勸,非敢與諸佛立異。所見如是,所信如是,不得不稱心而談,否則非友道也。如高明不以為然,猶盼盡量惠教。流離中,究此一大事,猶是一樂也。


復 書 二


一九四三年四月十二日 呂澂


七日惠復,寫示尊見甚詳,但絲毫未得鄙意。此可見足下反己工夫猶未免浮泛也。論齒兄則十年以長,論學弟實涉歷較多。弟初值竟師,既已寢饋台、賢五載(弟於宣二讀內典,民三遇吾師)。及知左右,又已尚友唐人十年。自兄去院,搜探梵藏,涵道味真,復餘一紀。為時不為不久矣。平生際遇,雖無壯闊波瀾,而學苑榛蕪,獨開蹊徑,甘苦實備嘗之(弟於藝文美學、梵藏玄言,無不自力得之,此兄所深知也)。人世艱虞,家國憂患,傷懷哀樂,又異尋常。而刻苦數十年,鍥此不舍者,果無深契於身心性命,而徒尋章摘句之自娛乎?弟切實所得處,殆兄所未及知。而據弟所謂切實,反觀尊論,稱心之談,亦只時文濫調而已,請略申言之。


其一、俗見本不足為學,尊論卻曲意順從。如玄哲學、本體論、宇宙論等云云,不過西歐學人據其所有者分判,逾此範圍,寧即無學可以自存,而必推孔、佛之言入其陷阱?此發軔即錯者也(先鋒:在這裡需要注意,西哲在方法論上確實可以幫助我們明析所討論問題的領域及範疇,避免漢語佛學的籠統)。


其二、道一而已,而尊論動輒立異。談師則與師異,說佛則與佛異,涉及龍樹、無著,又與龍樹、無著異。無往不異,天壤間寧有此理乎?認真講學,只有是非,不慊於師說、聖說、佛說,一慨非之可也。不敢非而又欲異,是誠何心哉?


其三、尊論談空說有,亦甚縱橫自在矣。然浮光掠影,全按不得實在(先鋒:梁漱溟也指出了熊的這一死穴)。佛宗大小之派分離合,一繫於一切說與分別說,豈徒謂空有哉?(有部之宗在一切說,大眾亦有分別說者矣。《瑜伽》解空,在分別說,則不得泛目為有宗矣。若是等處,豈容含混?)而尊論頗惑之,此乃全為章疏家所蔽,充其量不過以清辨旁宗上逆般若,測、基塗說,臆解《瑜伽》,真有真空,果如是耶?


其四、勝義而可言詮,自是工夫上著論。而尊論如此極欠分明。如云:「須識得實相,然後凈種從自性發生。」又云:「入手不見實相,則凈種非自實相生。」此識此見,從何而來?前後引生,如何綰合?(先鋒:熊先生既強調「自性發生」的心性自足,但又需為這個「自性發生」找到本體意義上的動力,於是便以「自性」是否合乎「實相」為「先行設定」,這其實是為人的價值自覺找一個形而上學的依據,可惜的是,這個依據本身如果是「天道自得」、「天機自張」的話,又如何具備價值屬性呢?我當然也不同意「凈種子」說,我認為只有從一個返身的釋尊位格上,才能找到價值依據,當然,這是另一個問題)此等毫無著落,則非薄聞熏,亦唯空說而已。


其五、尊論謂所見如是,所信如是,似矣。其實則自信未徹,設真有所得於己者,即當智照湛然,物來順應,何以一聞破的之談,即酬對周章,自亂步武?既不能辨自說之不同偽書,又不敢斷偽書之果不偽,更不審鄙意與尊見究竟異同,熒惑游移,所守者何在歟?(前書提到偽經偽論者,乃直抉尊論病根所在。,此正吃緊處,何得以考據視之,輕輕忽過?)


五者有一於此,即難免乎浮泛,況兼備之!故謂尊論不遠於時濫調者,此也。鄙意則全異於是。前函揭櫫性寂與性覺兩詞,乃直截指出西方佛說與中土偽說根本不同之辨。一在根據自性涅槃(即性寂), 一在根據自性菩提(即性覺)。由前立論,乃重視所緣境界依,由後立論,乃重視因緣種子依。能所異位,功行全殊。一則革新,一則返本,放謂之相反也。說相反而獨以性覺為偽者,由西方教義證之,心性本凈一義,為佛學本源,性寂乃心性本凈之正解(虛妄分別之內證離言性,原非二取,故云寂也)。性覺亦從心性本凈來,而望文生義,聖教無征,訛傳而己。訛傳之說而謂能巧合於真理,則盲龜木孔應為世間最相契者矣。


中土偽書由《起信》而《占察》,而《金剛三昧》,而《圓覺》,而《楞嚴》,一脈相承,無不從此訛傳而出。流毒所至,混同能所,致趨凈而無門。不辨轉依,遂終安於墮落。慧命為之芟夷,聖言因而晦塞,是欲沉淪此世於黑暗深淵萬劫不復者也。稍有人心而忍不深惡痛絕之哉?


尊論不期與偽說合轍,當然有其緣由。學問所貴乎反己者,以聖、佛之心為心,理同心同。而心又不可以分分析之也。尊論反己,獨異乎此。謂以聖說印心有同不同,未應舍己。是則無心同之可言,不過以凡心格量聖說而已,是心果何心哉?索處冥思,見聞所及,無非依稀彷彿之談。


訛傳偽說,自易入之,由是鑄一成見,謂之曰吾心。則得此心之所同者,自惟有訛傳偽說矣。此所以尊論與偽說二而一也。


故尊論說到一究竟處,不過一血氣心知之性,而開口說化,閉口曰仁,正是芻狗萬物,天地之大不仁。此明眼人一目了然者,又豈綴拾佛言,濃妝艷抹,遂可自矜新異乎?由足下之工夫,而聞鄙說性寂、性覺,宜其牽合寂而常照、照而常寂一類濫調文章糾葛而不可解,試問與鄙意有一絲一毫相干耶?


又鄙意從性寂立言,故謂在工夫中所知是實相般若,此即自性凈心,亦即虛妄分別。《般若》「觀證」、《楞伽》「妄法是常、聖人亦現」,均據此義。(證則真現而非妄,常故妄現而非真,其義相成也。)能知由習成增上,所成所增,種姓本住,又具待言?


然習起知歸(歸趣般若實相),無容先後也。此皆瑜伽正宗,源源本本、愜心稱理之談。聖書具在,豈弟牽強附會者哉?足下工夫,向未涉此樊籬,宜其一聞般若,即會牽扯到融通性相一類腐爛陳言,試問又與鄙意何干?


然鄙意說到此等處,不過由聞熏議論引發而來,其實佛教真命脈,尚別有所在,實相證知已落第三四層(但尊論或以為究竟矣)。此義精微,未容以口頭禪了之,姑置不論。總之,弟所得者,心教交參,千錘百鍊,絕非如兄想像「治經論」三字便可了事也。尊論向自矜異,難得此番虛懷容納,大事究明。又吾師新逝,不忍見異說之踵興,疑斯文之遂喪,故竭疲憊精神以呈其意。有益於高明者幾何,則不敢知矣。院事累蒙關懷,意極可感。弟依止否師,卅載經營,自覺最可珍貴者,即在葆育一點「存真求是」之精神以是內院雖未開展發皇,卻始終隱然為此學重鎮。今後此種精神一日不亡,即內院命脈一日不絕。然桐鼎一竿,其難可想。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吾兄多情善感,寧無動於中乎!


復 書 三


一九四三年四月十三日 呂澂


昨函發後,複檢存稿,仍覺語焉不詳。然思入幽微,何能盡達?要在上機於言外得之耳。功行全殊句下,可注「一則革新,一則返本」八字,以當點睛,請代加之。唯其革新,故鵠懸法界,窮際追求。而一轉捩間,無住生涯,無窮開展。庶幾位育,匪托空談。此中妙諦,未可拘拘本體俗見而失之也。唯其返本,故才起具足於已之心,便已畢生委身情性,縱有安排,無非節文損益而已。等而下之,至於禪悅飄零,暗滋鄙吝,則其道亦既窮矣。近見師友通訊,載足下教人之語,卑之已甚,全無向上轉機,非其驗耶?吾儕家業,立心立命,何等擔當,應須仔細。昨函云云,請勿以衛道迂說視之也。

與呂澂往複函稿



來 書 四


一九四三年四月十七日 熊十力


十二日惠函,極感直諒。承承迂論,只時文濫調,糾以五事。


其一云:「俗見本不足為學,尊論卻曲意順從。如玄哲學、本體論、宇宙論等云云,不過西歐學人據其所有者分別,逾此範圍,寧即無學可以自存」云云。此段話,思之再三,終有未喻。夫立言,必有所以言者。辨學術之是非,不僅於其言,而當於其所以言者察之。所以言者,其所見所信也。言者本其所見所信而以喻諸人者也。以言喻入,不能無方便。方便者適其機之謂也。學尚知類,此土先哲已言之。西人治學,析類為精,玄哲與科學,不容漫無分別,未可以俗見薄之也。且言在應機,何可自立一種名言,為世人之所不可共喻?世人計有萬象森羅,說名字宙。吾欲與之說明是事,是否如世人之所計著,則不得不用宇宙論一詞。世人推原宇宙而談本體,吾人與之說明是事是否如世人之所見,則不得不用本體論一詞。如不察吾之所以言,而第以名言之有從時俗者,責以時文濫調,試問佛書中果不用當時外道之名言否?亦將受責否?猶復須知,本體論、宇宙論等名詞,儒佛書中雖不見,而不能謂其無此等意義。即如宇宙論一詞,若不包含本體論在內,則只是對於萬象界予以解說而已。大地古今,任何哲人,當其發心、求悟之始,對於世所共見為有的萬象界,當然要發生問題。此問題發生,即是他的宇宙論已開端。及其有悟之後,垂說示人,自無可拋開他對於宇宙論方面的見地而不言。佛家除唯識論外,其解析諸行或一切有為法,不承認有所謂宇宙,卻正是他對於宇宙論方面的一種見地。至無著《攝論》,成立賴耶,含藏種子,以說明一切相見(相見即相當於俗雲萬象),分明是有了宇宙論。更核實言之,他明明以賴耶中種子,說明根身、器界,如何否認他有宇宙論?且就無著《根論》言之,他評判外道小宗為諸行(即萬象),尋找外因,或計無因,種種之論,而後揭出其賴耶中種子。如何不是宇宙論方面的說法耶?儒家有其宇宙論方面的見地,此不待言。總之,古今中外,凡是窮探真理的哲人,總有其關於宇宙論方面的見地。若以此為俗見,吾不知何者為超俗之見也。本體論一詞,不容不立,准上談宇宙論一詞而可知。從來哲學家談本體者,其自明所見,盡有各不相同,然而都以窮究宇宙本體為學。(如說宇宙本體一詞是從俗,試依佛說,則雲真如為萬法實體,此語有過否?宇宙即萬法之都稱,實體亦本體之異語。)則本體論一詞,如何用不得?《新論》語體本中篇曾有處說及本體一詞,今不及檢頁數。夫義理自有分際,故措思立論,當循條貫。本體論、宇宙論,此等名詞不可道他要不得。雖若有疆界之可言,而實不是分疆劃界,各不相通。其似有疆界者,依義理分際而不可亂也。其非各不相通者,義理不是死東西也。我覺得此等名詞,不但不是要不得,而且是萬不可少的。譬如佛書中,其歸宿處,只是顯示圓成實性(他自然是用種種方便,不可直揭)。吾儕就說佛家是有他的本體論,並無過誤。般答之空,我則於此見其不談宇宙論。正因為他對於宇宙論方面的見地是如此的。瑜伽宗立賴耶,我則見其有了宇宙論的說法。這犯何種過錯?如果說天下有一等學問,於所謂宇宙論、本體論等者,杳不相涉,如來教所云,逾此範圍寧即無學云云者,吾真不能想像此等學問,究是講個什麼。如果說要歸到人生,人生對於世間的觀念如何,就是其對於宇宙論方面的見地為如何,更是其對於本體論方面的所見為如何。若論到吾人的功修等等,何一不窮究到本體論、宇宙論等範圍里去?前雲非各不相通者,意亦在此。為此嘵嘵,則以來教斥迂論為時文濫調之第一證,故不能已已耳。


其二曰:「道一而己,而尊論動轍立異,談師則與師異,說佛則與佛異,涉及龍樹、無著,又無往不異。天何厚於足下,乃獨留此理以相待乎?認真講學,只有是非。不慊於師說、聖說、佛說,一概非之可也。不敢非而又欲異,是誠何心哉!」此段話迂陋仍有所未解。夫道理,無窮盡也。人之稟賦至不一,其所值之時與地,及其所素習,又至不一。人各本其一生之經驗,以體究道理,則宜其所見有不能無異者矣。然自性涅槃,眾生共有,則宜其所見有不能無同者矣。有異,則相非,不非,無由見異。來書責以不敢非,是迂拙未嘗立異也。何乃以此見責耶?然迂拙之於先哲,只有所不可非,無所謂不敢非。平生為學,常欲防一己之偏與蔽。(如前所謂各本一己之經驗,以體究道理,自不能無偏與蔽。)因主出入各家,析其違,而觀其通。各家等量齊觀,則短長易見。而其各有所見之真是處,自爾道通為一,如何更可相非?來書責以是誠何心,迂陋之心,如是而已。至謂天何厚於不肖,留此理以相待。不肖且下一轉語曰:天何薄於不肖,而秘此理不許吾有見耶?不肖又有何私智,泄盡天機?只本天之所予我者,反而求之。又參稽中印先哲之說,不為入主出奴之見,庶幾免於自私用智也歟!


其三曰:「尊論談空說有,縱橫自在。然浮光掠影,全按不得實在。佛宗大小之派分離合,一繫於一切說與分別說,豈徒謂空有哉!此乃全為章疏家所蔽,充其量不過以清辨邪,上逆《般若》;測、基塗說,臆解《瑜伽》。真空真有,果如是耶?」來書所持,大小離合,繫於一切說與分別說,迂陋誠不欲究此離合之跡。平日用心,固別有在。敝書談空,所以特引《心經》者,正慮有以臆測相詆者耳。此外有所申說,皆引《大般若》中明文為證,談空具依《般若》,何嘗惑於清辨邪宗?至敘論有宗處,本多據《攝大乘》及《成唯識》等論,《解深密》等經。尊見既不滿窺基、圓測,亦復欲抑《成唯識論》,似謂有異《瑜伽》。但《成唯識論》之八識種現說,與三性中不遣依他之旨,無一義不於《瑜伽》見其根據。吾雖寡學,亦未嘗不涉《瑜伽》也。來教既未詳所以,則亦無須深論。德鈞雲,左右頗欲發明《瑜伽》,願得早日寫出為幸。


其四曰:「勝義而可言詮,自是工夫上著論,而尊論於此極欠分明。如雲鬚解得實相,然後凈種從自性發生。又雲入手不見實相,則凈種非自實相生。此識此見,從何而來?前後引生,如何關合?此等毫無著落,則菲薄聞熏,亦唯空說而已。」來書責我前函欠分明,竊恐此正是吾兩人相隔處。夫雲勝義而可言詮,自是工夫上著論。此誠是也。但請留意者,用工夫的是誰?實相是什麼義?須知實相即本心是,工夫者,萬行之都稱。一一勝行,皆從本心發生。所以用工夫的,即是本心。非可不見本心而靠有漏心來用工夫。靠有漏心來用工夫,雖發之為有漏善,終不能引發得本心出。孟子所云行不著習不察者,正謂此也。如我兩人此時談論之心,若不發現自家本心出來,則欲做虛懷靜氣的工夫,硬是做不得。只可做一套世情來相將。縱不大忿惱、大計較,也只是有漏善。而虛其心,以唯理之從,此項工夫,終是做不得。以此例征,真工夫須自實相生也。若問此識此見從何而來,識本心的,即是本心自識,別無他心來識本心。見本心的,即是本心自見,別無他心來見本心。離卻工夫,不可得本心,那有前後?本心與工夫,非是二物,如何說關合?(先鋒:這是「因體生用」,同樣是真常觀)此事反求即得,云何無著落?依有宗說,眾生無始以來,只是賴耶為主人公,自家真主人公(本心或實相)明明存在,他卻不肯承認,而說唯是染分,卻教依靠經論來做正聞熏習。工夫做到熟,也只是義襲而取。入手不見實相,往後又如何合得上?賴職的說法,《瑜伽》中已是如此,云何歸罪測、基,錯解《成唯識論》,不悟《瑜如》?如欲罪測、基,只好把《瑜伽》中關於八識種現及三性等談,一筆勾抹去也。宗門自標教外別傳,直指本心,此意未可忽。


其五曰:「既不能辨自說之不同於偽書,又不敢斷偽書之果不偽,熒惑游移,所守何在?」此段話全不相干,其中似有氣性欠平語,茲不舉。夫迂陋平生所學,有《新論》在。其與偽書,全無關係,乃極明著之事,何須作辨?前書談及《楞嚴》、《起信》,以一二語了卻。一生意趣,本不屬考據方面,並非謂此項學問不應作。只是各人生性,愛走某種路向,即行走去,人生那得如上帝全能,遍走許多路向邪!偽書之偽不偽,向來疑者有人,斷者亦不乏人,付之自爾。若謂吾不能斷,便是酬對周章,自亂步武。此則百思不可得解。此於吾之所見所信有甚關係耶?《楞嚴》一書,頗有不類佛語處。然以文體論之,其浩衍、雄渾,決非中國人所偽。中人文字,別是一種意味也(此話不及詳)。當是印度外道之歸佛者所為。每懷此意,不悉高明印可否?《起信》中,唯生滅與不生滅和合一語,絕不是佛家旨意。和合二宇,最可注意。吾於此,亦不及詳。但除此之外,綜其大旨,不必背佛法也。體相用之談,無關宏旨,則不論可也。《圓覺》以文體論,當是偽。然若以談性覺而非之,則菩提是佛說,其可病也。來書除所示上答五義外,復有云:「前函揭櫫性寂與性覺兩詞,乃直截指出西方佛說中土偽說根本不同之辨。一在根據自性涅槃,即性寂。一在根據自性菩提,即性覺。由前立論,乃重視所緣緣境界依。由後立論,乃重視因緣種子依。能所易位,功行全殊。故謂之相反也。說相反,而獨以性覺為偽者,由西方教義,證之性寂,乃心性本凈之正解。性覺亦從心性本凈來,而望文生義,聖教無征,訛傳而已。」此段話確是關係重要。吾前所謂治經論是一事者,意正在此。自性涅槃、自性菩提,如定要分作能所會去,定要分作所緣緣境界依、因緣種子依會去,是自性可分為二也。豈不是將自性當作外在的物事看去?迂陋之見以為說自性涅槃者,只形容自性之寂的方面。說自性菩提者,只形容自性之覺的方面,斷不可因此硬分能所也。拙著《新論》每談到證量處,只說是性體呈露時,他(性體)會自明自了,就怕分成二片,此豈是迷妄談耶?前函說性體,原是真寂真覺云云,如何可當作濫調?若如宗門所云見自本心,當不以此為浮談也。此等境界,至少須有日月至之功,才得發見,不是浮光掠影得來也。又來教:「能所易位,功行全殊」云云,吾亦有所未安。自性涅槃既是所緣境界依,此處原不容著力。所以佛氏總是勸發菩提心,分明是要在自性菩提即性覺上致力(。果如尊論,分說能所,則性覺是能,性寂是所。從能上著功,自是不易之理。如判性覺為偽說,則以偽說為可尊也。


來函要點,略答如上。倉卒提筆,未及暢意。迂陋平生,任情直行之病,或未能戒。至於為學,期以真理為依歸,求諸心,信諸心,而後即安。則一生之所持也。世既如斯,究此學者,亦復無幾。倘諒鄙懷之無他,而不吝函札之諍,唯互相於心氣之平,所謂不益於彼,必有益於我也。一切說與分別說,何妨為文一論之?當作者,直須作,否則空易放過去也。


來 書 五


一九四三年四月十八日 熊十力


昨接來函,即時率復,殊多未盡之意。茲又得四月十三日函,所云「鵠懸法界,窮際追求,而一轉捩間,無住生涯,無窮開展。庶幾位育,匪托空談。此中妙諦,未可拘拘本體俗見而失之也。以其返本,才起自足於己之心,便已畢生陷身墮性。縱有揣摩,無非節文損益而已。至於禪悅飄零,暗滋鄙吝,則其道亦幾窮矣。」此段話,有極好處,亦有極不妥處。如雲鵠懸法界,窮際追求。西洋宗教家之於神帝,即懸以為鵠而起追求者也。哲學家談本體者,亦多類此。昔從游有牟宗三,穎悟過人,中西學術皆所綜究。邏輯亦有撰述。每謂佛教談一真法界,即懸一至高無上圓滿無虧之的,而勇悍追求之。其說與來教不期而合。


吾謂由大乘之說窺之,頗有此意味。但至宗門,直指本心,則已一變而反求之。而所謂至高無上圓滿無虧之大本,乃在我而非外。庄心所謂自本自根,亦此旨也。懸鵠追求,趣向無上湛深妙境,進而不止,前而不墮。來函所謂一轉捩間,無住生涯,無窮開展,亦不純屬虛侈之談。但此中吃緊處.卻在追求不已。一息而歇追求,生涯盡矣。追求不已,又必於其所懸之的,信望殷切。(信者信仰,望者希望。)情感弱者,不足語此。然雖窮際追求,要是拚命向外,終不返本。此之流害,不可勝言。真性無外,而虛構一外境,乖真自誤,其害一。


追求之勇,生於外羨,無可諱言。外羨之情,猶存功利,惡根潛伏,知所極,其害二。(西洋學術,都是外羨。)


返本則會物歸己,位育功宏。外羨則對待情生,禍幾且伏,如何位育?來教所云,適得其反,其害三。


外羨者,內不足,全恃追求之勇為其生命。來教所謂無住生涯,無窮開拓,雖說得好聽,要知所謂開拓者,只恃外羨之情,以鼓其追求而已。畢竟虛其內而自絕真源,非真開拓,其害四。


足下前兩函,吾覺其甚可怪。何故將性寂(自性涅槃)、性覺(自性菩提)分別乃爾?又何故於吾《新論》菲薄乃爾?今得此函,似已略識足下用心所在。蓋尊見或即以涅槃為所懸之鵠,由此引起功行,即不息其追求而已。主性覺,則是返本。此乃足下之所極不滿,宜其視《新論》如無物也。


來教有云:未可拘拘本體俗見而失之也。以本體為俗見,不獨華梵向無此等怪論,即在西歐,亦只有以為玄遠難知,而置之不談已耳卻來聞以此為俗見者也。夫談本體,果是俗見乎?科學是表象的知識,是部分的知識。凡虛懷的科學家,當不否認此說。而宇宙本體,即所謂萬化之根原,斯人之真性,萬物所資始者,此非僅恃科學知識可以得到。由是而窮究本體之學,乃決不可無。人生不能以知識為滿足,必欲發展其虛靈無礙圓明不滯的智慧。亦不可恃外羨之情,縱其追求,以無厭足而為開擴。本體之學,所由不得不講。而足下竟以俗見斥之,不審高明何為乃爾。


來教云:「以其反本,才起自足於己之心,便已畢生陷其惰性。」吾以為講返本之學,而不免陷身墮性者,此必其未能證得本體者也。《新論》講本體,原是舉體成用,即用見體,故體用不二。此根本義,須先識得。夫本體具備萬法,含藏萬化,本無所不足者也。故夐然絕待。然體雖無待,而成為用,則有分殊。分殊即是相待。故體之成用,是由無待而現為相待。於此相待,使喚作一切物(人亦物也)。此一切物,隨舉其一,皆具有大全的本體。(自甲物言之,甲物得此個大全的本體。白乙物言之,乙物亦是同得此個大全的本體,余可例知。)但本體舉其自身現為相待的一切物以後,而從每個物或個人分上來說,他雖是具有全體(大全的本休,省雲全體,後仿此),雖性分上無所不足,然他畢竟成為有限的(凡相待的,即是有限的)。不能把他的自性(即本體)完全顯發出來。他很容易為他的形軀所使而動念,即違真以障礙其全性。由障礙故,他本性(即自性)雖至足,只是潛伏著。而從其自家生活的方面來說,卻常時感得不足。並且不足之感極迫切,因此便有一個極大的危機,就是要向外追求。


追求略判以二,曰向下,即物慾的追求是;曰向上,如祈依神帝(宗教),注想真極(哲學家向外覓本體者皆是)。及來教所謂鵠懸法界,皆是也。上下雖殊,向外則一。外則離本,雖存乎上,而浮虛無實,與下同歸。故吾《新論》獨持反本之學,唯求見自性(即本心或本體)。須知個物或個人的自性雖一向被障礙,而畢竟無有減損,時常在障礙中流露一些機芽。(機者生機,芽者萌芽。孟子四端,皆性之流露,喻如機芽。)只要保住此機芽,令其擴充不已。這些機芽,原是內在的大本之流露(內在之內非與外對詞)。識得自有的大本(省雲自本),才仗著他(自本)來破除障礙(因為他是自覺的,故可破障礙),而把自性中潛伏的和無所不在的德用(前雲自性具備萬德,含萬化,此中用字,即為萬化之代詞),源源的顯發出來。這種顯發,就個物或個人分上言,他是破除障礙而不斷地創新。其實正是返本。因為個物或個人的生活日益創新而愈豐富者,都是其自性的德用不匱的發現。所以有本才得創新,創新亦是返本。這個道理,真是妙極。(《新論》文言本「明宗」章有一段談及此,不卜見否?)


夫本體至神而無相,若不現為物,則無資具以自顯。及其現為物也,則物自有權。而至神無相之體,所以成物而即運行與主宰乎其間者,便有受拘於物的形軀之勢。而必待物之能聽命於己,以起修為(此中己者,設為本體之自謂),乃得以自顯發(工夫即本體之義,須於此參悟)。否則物乘其權以自逞,而錮其神(神謂本體),則本體終不得自顯。(佛家所云真如在纏,亦此義也。)《論語》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其義蘊蓋在此。苟深見此義,則知至神無相者,雖主乎吾之一身,而吾不能曰:反求而得其至足者,更無所事事也。識得本體已,不可便安於寂。要須不違真宰(謂本心或本體),勇悍精進,如箭射,箭箭相承,上達雲霄,終無殞退。如是精進不已,是謂創新不已。如是創新不已,實即本體呈露,其德用流出,無有窮極。故修為進進(進而不已曰進進,即精進義),即是本體顯發,無窮妙用,自然又惡有不寂者乎?是故返本之學,初則以人順天而自強。(人謂修為,非謂圓顱方趾之人也。天者,本體之代詞。修為工夫,實由不違本體故,而本體德用得以顯發。即此本體德用顯發,就吾人生活方面言之,則曰修為。故修為非離本體德用而有。自強者,就天言之,則是本體德用,顯發無窮。就吾人生活方面言之,則曰自強。)久則即人而天。(初時修為猶未純,根本須恆持本由本體顯發,非別有來源也。此處煞難言說,吾人一向障礙本體者深,本體之明照微露,吾人便順從此明照,不令妄念起而障隔之,如此,謂之不違。此時修為,雖實際上是本體顯發,而不違一念,畢竟是以人順天,猶未與天為一,故曰順為,猶未純也。修之既久,自然純熟,天體全顯,此時無所謂人,乃即人而天矣。)剛健復寂寂,寂寂復剛健。吾人以知本而創新,創新而返本。到得返本,恆是剛健寂寂,何至有陷身墮性之事乎?其陷於墮,必未真證本體者也。若如來教,以本體為外,懸之為的,而追求焉,其中無所本,而唯外羨,以鼓追求之勇,則吾已陳其害如前,不復深論也。又見體豈是揣摩?揣摩乃妄想也,何得見體?至云:節文損益,正是不見體者所為,足下何為有此等議論耶?禪悅飄零,暗滋鄙吝,以此責末世偽禪可也,是可以病禪學耶?


又云:近見吾教人語,卑之已甚云云,高明以此見責,而蒙開示向上一著,卻是鵠懸法界,窮際追求云云,竊恐此正是一向好高所致。吾內自省,一向沒有下學工夫,玄思妙悟,只以粉飭胸間雜染,轉增罪過。年垂六十,如何再不回頭?外觀當世士習,幾不見有生人之氣。尤傷族類將危,吾老矣,念挽此危,唯有對人向日用踐履處提撕,使之斂其心於切近,養其氣於平常。從下學立得根基住,久之,資美者,自悟勝遠事,而何待予為之強聒耶?吾四十五以前,猶甚使氣,四十五以後,每以此自愧,寧避人,無鬥口,然只強抑,非真能無競也。一矜字,尤去不得,下學工夫甚不易,注意及之,而後知其難也。


復 書 四


一九四三年四月二十二日 呂澂


疊來兩復,頗涉支離。前以虛懷欲究大事,故略貢所知,意本欲取准佛說也。尊論乃一轉而為依據《新論》云云,此則《新論》已自解決,何待究明耶?可勿再談。(弟函所舉尊論,皆指前後來信,原來未管《新論》間事。尊函所謂視《新論》如無物,誠是也。)惟弟前函,只說鵠懸法界,豈即在外(最新一畫且明言歸趣本不外求)?又說委身情性,豈是惰性?至於性寂、性覺,明說對於心性本凈一語之兩種解釋(一真一偽,各有其整個意義)。豈即是一心二門,各約一門?凡此等處,請勿粗心曲解。則一場議論,或不致全落虛空耳。(西人談小乘佛學者,常謂其不涉宇宙本體論,卻不以為不能想像。又自佛學見地言,本體等論,不謂之俗見,難道還稱真見?不解足下何以一聞此等語使忿忿不平也。


復 書 五


一九四三年五月二十五日 呂澂


前函結束所談,而來複殷勤,猶求一是,意甚可感。惟兄所知佛說太少,又久習於空疏,恐區區文字之真,亦唐勞筆札,而終無益於介甫也。


前函往複,皆從聞熏一義引起,所辨皆佛家言,不準佛說,詎得是非?乃足下一見佛字,即避之若浼,以自絕於入德之門,此可謂大惑也。前函涉及西人談小乘云云,乃以尊論有「佛學不從本體論理會,即不能想像」之意,故舉西人研究之實,以證尊見之誣。弟何取於西人哉?惟尊論謂法性即是本休,小乘亦有所見。此則純系臆談。法性共相,不可作本質觀。(《成唯識》八說法與法性,非一非異,亦指共相。蓋自瑜伽師尊視《阿毘達摩經》以來,此意益以顯然矣。)小乘更用為通則、習慣、及自然規律等義。(詳見巴利聖典協會所編《巴利文字典》。此籍鉤稽三藏,歷時十年而後編成,訓詁甚確。)彼於法性有證,則唯證此而已,豈得視同本體哉?至實相實性,皆就相言,亦未可以譯文有一「實」字,遂漫加附會也


要之,佛家者言,重在離染轉依,而由虛妄實相(所謂幻也,染位仍妄),以著工夫。故立根本義曰心性本凈。凈之雲者,妄法本相,非一切言執所得擾亂(凈字梵文原是明凈與清凈異),此即性寂之說也。(自性涅槃、法住法位,不待覺而後存,故著不得覺字。)六代以來,訛譯惑人,離言法性自內覺證者(不據名言,謂之曰內),一錯而為自己覺證,再錯而為來來覺證(。於是心性本凈之解,乃成性覺。佛家真意,遂以蕩然。


蓋性寂就所知因性染位而言,而性覺錯為能知果性已凈。由性寂知妄染為妄染,得有離染去妄之功行。但由性覺,則誤妄念為真凈,極量擴充,乃愈益沉淪於染妄。兩說遠懸,何啻霄壤?


然性覺固貌為佛家言也。奪朱亂雅,不謂之偽說,得乎?知為偽說,不深惡痛絕之,得乎?足下淺嘗佛說,真偽不明,乃即本體揣摩以迎時好(來複謂科學萬能之說為俗見,但以一本體論到處套得上,其去「萬能說」又有幾何),此尚非曲佛學乎?足下謂就所知以談佛學此自是要好之意。但前後來信,強不知以為知,其處亦太多矣。


即如流行一義,在佛家視之,原極平常。《般若》九分,歸結於九喻有為一頌,龍樹、無著之學均自此出。遷流諸行,佛家全盤功夫,合此又何所依?問題所在,乃是此流行染凈真妄之辨,與相應功行革新(前函曰創新意猶不顯故改之)返本之殊耳。尊論漫謂佛家見寂而不見化,此咬文嚼字之談,豈值識者一笑。(尊論謂即寂即化,原不可分,是則猶海水之味咸,嘗海一滴,能謂其得水而不得咸耶?)足下乃即憑此等膚見,橫生議論,侈言會通。瞎馬深池,其危孰甚。


弟近覺足下精神衰退可驚(兄前錯誤情字為惰,此間有信稿副本三本可證,無容辯解。且此次來信,又錯寫惰字為隋,用字著筆且爾,更無論前時匆匆一覽,病目生華矣),如真不欲以玄思妙悟自飾過非,則欣死朝聞,契心真實,亦大丈夫本分事也。戔戔《新論》,能博得身後幾許浮名,敝屣棄之,又何戀戀哉!先師百期知不能來,重見何時,思之心痗,匆復不宣。前囑張生以復證兄函稿相呈,乃以稿末有聞熏義,可補各書所未及也。談禪數語,弟自有境界(非淺識可議也)。


來 書 六


一九四三年五月廿一日 熊十力


月來多亂心之事(故鄉被寇一遭始得信),前函久未復者以此。來教有取准佛說語,卻與下懷相左。此意真難言,實無從說起。我於佛說,始終作為一種參考而已。完全取准,問之於心,確不能承受。(只是不能完全也,非全不承受。)來教又云:西人談小乘佛學者,常謂其不涉宇宙本體論,卻不以為不能想像云云。實則本體雲者,即佛書中所云法性耳。憶《唯識述記》中講無餘涅槃處,分別法、法性(手無書,不能檢),法性非本體而何?若謂小乘全不見法性,吾不敢作此說。


西人之心習,而治佛學,恐未可據。中土所較備者,本大乘說。我平日只就我所知者言之(如《新論》),其所不知者,固未嘗言也(所評大空大有處,卻就我所見處說)。


來教云:自佛學見地言,本體等論不謂之俗見,難道還稱真見云云。我以為自學術見地言,本體論無所謂俗與不俗。吾人若不能苟同於科學萬能之俗見,而期於反證斯人之真性,萬物之本命,則此等學只合名之為本體論。本體一詞,非近世譯名,宋明儒已盛言之。實性、實相,佛典屢見,得曰非本體的意義耶?若必謂佛書名詞全與世間無相通處,恐不必也。但名詞是同,解釋卻異。如桌子一名詞,俗說中與科學中及哲學中,莫不同也。但俗說以為固定的東西,科學說為是許多電子元子,哲學更有許多說法。解釋盡可各不同,而同是對於所謂桌子而下解釋。則莫有對於桌子一詞而起諍論,說為俗與不俗者。以此類推,則本體論一詞,又何須見斥耶?


我所自信無疑者,實物是沒有的,是依大用流行的跡象而假立。至所云大用者,即是本體之呈現,非體在用外。就用上言,是分殊;就體上言,是絕待。因此不能外吾之本心而去找體。我相信此理如是,非不如是。


你說《新論》無物,我還發見不出是無物。我不是游移恍惚,卻信得過,道理是如此。你責我曲學之私,我總不知曲在何處?惰性字,前紙確是惰宇,非情字。當時見者非一人,惜因天花板崩下,案中書物多損壞,不然則可檢也。吾似不至不識一情字,且非止我一人看過也。


又雲性寂、性覺,明說對於心性本凈一語之兩種解釋,一真一偽,各有其整個意義,毫無欠缺。豈即是一心二門,但約一門云云。來教所謂一真一偽之雲,豈以寂是真,覺是偽耶?說寂與覺,是對於心性本凈一語之兩種解釋,此則無疑。而有一真一偽之分何耶?,這中間又前承示與證如與談禪二則,匆匆一看,被德鈞拿去(非同住),今不盡憶。似有一則云:意在言先云云,吾以為言時亦無意。有意而言,非證真之言也。又有反隨說隨掃之云:說前,有何可掃?因說故掃耳。舊語似無病。又似有不著不起語。吾以為須勘起的是誰,果何所著?若識得主人公,隨緣赴感靡不周,而恆處此菩提座,起即無起,更無所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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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呂澂往複函稿


與呂澂往複函稿



郭關簡介:出生於湖南,畫家,古琴家,道教全真派道士。作品涉及書畫、音樂、詩文、斫琴、裝置等領域;知周易、曉音律、好古琴、喜操《幽蘭》《廣陵散》;曾閉關參禪一年,出關後系統研習中觀、唯識學,畫風大變;後於龍虎山修道,通齋醮科儀;其曾就學於人民大學,宗教哲學碩士。作品多次參加全國美展、被國內外藝術機構及收藏家收藏。現「郭關繪畫全球巡迴展」已在台灣、佛光山、英國、墨西哥等地圓滿舉行。台灣建立有「郭關藝術館」,長年展示郭關作品數百件。《山居吟》 古琴演奏:郭關道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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