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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將毀於我們熱愛的東西

撰文:戴濰娜


無論歷史領域,還是藝術領域,太過超前的東西都是要上絞首架的。


文學世界裡不乏這樣早到的英雄。天才有時就是怪物,世人一旦中毒,便被迫捲入他們探尋真理的智力角逐。與被譽為「反烏托邦三部曲」的另外兩位作家——寫《1984》的喬治·奧威爾和寫《我們》的扎米亞京相比,阿·赫胥黎雖名氣稍遜,卻是一位天才加通才的學者。

多才多藝是天賦,也是詛咒。正如萬邦國中的亥姆霍茲,因此而「痛苦地意識到自己的獨特與孤獨」,小說寫成預言書的阿·赫胥黎,若生後有知,見到今日之世界,恐怕亦要自嘲:對於真理的過度佔用,「這種罪過跟貪婪和酗酒應同樣受到責備」。


1


天才與癮君子


阿·赫胥黎的哥哥叫朱利安·赫胥黎(他們還有一位同父異母的弟弟安德魯·赫胥黎獲得過諾貝爾醫學獎),同樣是生物學家和作家,民國時就翻譯出版過他的著作《奇異的螞蟻》《生命與科學》等。早年間很多出版物都沒有標清是哪位赫胥黎的作品。

出身知識分子精英世家,就讀於伊頓公學和牛津大學的阿·赫胥黎,逃避不了自己的貴族血統,不可救藥地沾染上精英氣質。後人盡可以追慕那些個輝煌又荒唐的往昔——始建於喬治時代的貝里奧爾學院,一群人在那裡高談闊論,彷彿真理在握;在香檳中划艇,聽爵士或民謠,以及誦讀拜倫、喬叟的滑稽情景,彷彿全世界最聰明最漂亮的人都聚集在這一間華麗的客廳。那种放浪、頹靡又嚴肅不堪的智力生活,是叫人中毒和上癮的。


生活中的阿·赫胥黎是個像王爾德和蕭伯納一樣的大高個子。他「屢次前往倫敦」,常年混跡於以伍爾夫為核心的「布魯姆斯伯里圈」——一個號稱「無限靈感,無限激情,無限才華」的英國知識分子小團體。他與勞倫斯、托馬斯·曼相交甚篤,幾乎不與美國作家來往,卻與好萊塢明星打得火熱。生命的最後25年,赫胥黎在美國度過。他在好萊塢的米高梅公司,把《傲慢與偏見》改編成電影並大獲成功,不時會有數千美元進賬,他在英國的版稅也高達每年4000英鎊。然而,他本人堅稱「看不出物質進步有什麼必要,除非它能推動思想前進」,逐漸沉湎於印度教、神秘主義,參加靈修會、降神會,並持續嗑藥到死。

我們將毀於我們熱愛的東西



英國學者默里曾經這樣概括赫胥黎的哲學:「可以使世界變得好一些,但只能是在使我們自己變得好一些的前提下。」不難理解為什麼赫胥黎會漸漸潛入通靈會、神秘主義與心靈哲學的迷霧,並成為一位深度的癮君子。人類求道,無外乎兩條路——向外求和向內求。赫胥黎里里外外修鍊自我,意欲打破天人之際,「理解那不可理解的整個宇宙的機關」致幻劑,在他看來不僅是藥品,更是權力。大概源於親身體驗,在《美麗新世界》中,他虛構出一種綜合了基督教和烈酒長處的化學藥物,這種藥品「既能製造奴役,也能推動自由」,葯癮是關鍵。如今,這番噩夢,正在夢想成真的途中。減肥都可以成為宗教的今天,操控者不再「僅僅依靠談論奇蹟或用符咒暗示神秘」,他們已然可以通過製造自由的幻覺,令其臣民身心愉悅地被愚弄。

和大多數英國傳統文人一樣,阿·赫胥黎也十分毒舌,他說:「一切藝術都可以淪為手淫的工具。」。很少見到像他那般堅硬的文字和兇狠的思想。作為堅定的人文主義者,他筆下不寫生活的雞毛蒜皮,而在做工業文明的反思,用反諷的方式批判科技化集權化的社會,那種反諷一不小心就成了預言。他時常離經叛道,是一位令人不安的預言家、睿智犀利的諷刺者、百科全書般的學者、以及整個星球的批評家。語言中利刃紛紛,他對人群偶爾發出的讚美,如果不是帶有侮辱性的話,至少也是一種體諒憐憫。若說《1984》中,一個人是否清白,要看他能否承受住痛苦的考驗;那麼《美麗新世界》,無異於將「幸福」作為一劑毒針。


2


浴室里的教堂


阿·赫胥黎的作品早在民國就有出版,其影響雖趕不上他的祖父老赫胥黎,但很受學者潘光旦的推崇。1946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了潘光旦翻譯的《赫胥黎自由教育論》,兩年後,上海中華書局又出版了任道遠翻譯的《科學、自由與和平》,並作為書局《新中華叢書·學術研究彙刊》的一本。

我們將毀於我們熱愛的東西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來,阿·赫胥黎代表作《美麗新世界》頻繁印刷,版本多得驚人,目前尚沒有權威譯本的定論。與此同時,大陸還出版了短篇集《神秘的微笑》,長篇《旋律的配合》,並再版了《赫胥黎自由教育論》等。台灣翻譯出版了《天才與女神》、《眾妙之門》等書。然而,這些僅是其一生著作的九牛一毛。像這種辛辣點戳國家要穴的預言家,我國的文學教科書對此人幾乎繞道而行。高產的赫胥黎,還著有《鉻黃》、《男女滑稽圓舞》、《光禿禿的樹葉》、《點對點》、《加沙盲人》、《幾個夏季之後》、《時間須靜止》、《天才與女神》、《島》等諸多小說,同時寫作社科文論《猿和本質》,另有遊記《跨越墨西哥灣--旅行者日記》、《沿路見聞錄》等。可惜這些作品鮮有翻譯,知音寥落。作弄出驚世禁書《勞頓的魔鬼》的赫胥黎,對此冷遇大概不會太吃驚。這部非虛構歷史傳奇里,他描述了一個十七世紀集體爆發歇斯底里症的法國小鎮。故事中,牧師的結局是被當做魔鬼燒死。從中世紀走來,人群對於邪惡的尋找和對瘋狂的淪陷從未懈怠。相較於火刑,群氓對佈道者表示冷漠,已是莫大的優待。今年五月份,花城出版社翻譯出版了赫胥黎作品《水滴的音樂》。這部南京大學倪慶餼教授翻譯的隨筆集,某種程度彌補了我們長久以來對赫胥黎的蓄意冷淡。


查爾斯.M.赫爾墨斯曾評價說「他清晰描繪了二十世紀人類整體精神中理性與道德的纏鬥」。赫胥黎的時代,經歷了從機械化的鼎盛到電子化的發端,《美麗新世界》中的人物,大量引用莎士比亞戲劇來說話,似乎是以人文主義的代表莎士比亞,來對抗工業化時代的代表「福特」。如果說赫胥黎的預言小說像一隻望遠鏡,他的隨筆則如一隻高倍放大鏡,從一個微小的細節開始,進而放大升華到旁觀人類的指點與希臘式的哲思。


正如戴奧克利欣皇帝浴室里的一間,足以改造出一座大教堂;赫胥黎眾多著作中的小小一本,就足以叫人陷入無窮無盡的憂慮深淵,迫使我們去思考所處世界的荒謬。因為——「如果沒有反省與思考,任邪惡恐怖的罪行降臨到別人身上」,終有一天,未來會報復我們,讓我們親自溫習這苦難。

3


天鵝絨監獄


如果說「一代人的冷峻良心」奧威爾向世界亮出的是手術刀,赫胥黎則給世界留下了一個叫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美麗新世界》中,赫胥黎虛構了一個比《1984》有過之無不及的可怕世界——福特紀元632年的萬邦國。在那裡,人類白蟻一樣重建了自己的生活,那時的信仰將不是上帝,而是以汽車大王福特喻意的「福帝」。人天生被分為a、β、γ、δ、 ε五個等級。人工授精生產成為主流文明,婚姻家庭是野蠻的,性是隨意的。低等級的人,從胚胎階段即開始培養他們從事底層艱苦的勞作,並依靠一種叫「索瑪」的藥品來保持精神愉悅。他們將一生如此,永無改變。一切以往的文明都被否定,莎士比亞成為了禁書。社會的箴言是「共有、統一、安定」。十七年後,赫胥黎在伊頓公學的弟子奧威爾,在他的政治諷刺小說中,設計了著名的真理部口號:「戰爭即和平,自由即奴役,無知即力量」。《1984》中流行的是懲罰性的統治術,《美麗新世界》則是永不停歇的消遣——「直升機交通,電磁高爾夫球,真空震動按摩機,性激素口香糖,老年狀態消失,芳香樂器,感觀電影」。在這些幸福的教唆下,逐步形成整齊劃一的社會組織,系統的種姓制度,通過填鴨式說教泯滅自由意志,進而達到奴役的合法化。萬邦國,一種曼妙的死亡之景。所謂和諧,就是懲罰。在赫胥黎描繪的可怕未來,自由成為幸福的最大敵人,人們將自動自發走向奴役之路。


在這些「有組織的瘋狂」和「被批准的犯罪」中,赫胥黎最最不肯放過的,是庸俗的文化娛樂。「奧威爾擔心我們憎恨的東西會毀掉我們,而赫胥黎擔心的是,我們將毀於我們熱愛的東西。」他在《水滴的音樂》中的尖銳批判,給《娛樂至死》等書開了先河,文化快餐能讓人像吸煙喝酒一樣成癮,民眾一天不欣賞肥皂劇、不聽大眾廣播就會覺得渾身不舒服。「數不清的觀眾消極被動地沉浸在廢話溫水浴里。對他們不要求付出智力,也沒有參與;他們只要坐著把眼睛睜開就行」而這些只會造成一種「喪智狀態」,以及道德上的低能。不但不能啟發民智,反而形成一種統治。


一切都向著法西斯的方向發展,絕無半點停留。曾幾何時,人們也曾迷戀於智力性的消遣。然而現在,熱愛觀看閱兵和行刑示眾的羅馬公民們回來了。喪失了自娛能力的大眾,像泡在溫水浴里的青蛙一樣,任由他人推銷商品,推銷希望。他們好像「永不被任何真相所感染,彷彿真相是熏臭難聞的」。


比起邪惡的天才統治社會,更可怕的是,愚蠢的人佔據社會。赫胥黎一早意識到「通往美麗新世界,路程最短也最廣的一條路,就是人口的過剩」。2016年全球人口總數達到72億,這比赫胥黎預測的55億還多出了17億。科技的進步愈發導致了權力的集中,用丘吉爾的話說,「從未見過如此之少的人以如此之手段操控如此之多的人」。赫胥黎本人在寫作《美麗新世界》二十七年之後愈發絕望,寫出《重返美麗新世界》。這本書中,他預言了的「歷史的倒轉」——曾經的英格蘭轉變為民主政體,仍保留著君主制的外衣;未來的世界將成為君主制國家,卻披著民主的外套。如果將《1984》與《美麗新世界》相結合,得到的就是如今的《天鵝絨監獄》——一種新型的非暴力的極權美學。轉型國家開始由「軍用」或「強硬」轉向「民用」或「溫和」,用非暴力的手段,操控大眾的思想與情感。宣傳部門,如同最精明的小說家,深知狡猾的藝術,每天惦記去撓市民的痒痒肉。民眾難以抵抗統治者對他們頭腦為所欲為的侵犯。


較之於這一切,「最大的戰爭和最愚蠢的和平」,都是叫得凶、咬不狠的狗。真正令人驚惶的危險,從內部滋生。粗糙刻板的獨裁體制,已然變得日益精緻,甚至性感。「思想操控法」的受害者,身處天鵝絨監獄中,等待著幕後獨裁販賣給他們狗糧與毒藥。


4


一種「精心合宜」的消滅


儘管大多數歷史時期,「道德家喜歡吹噓他那一代人是自該隱以來道德最敗壞的一代」,絕大多數知識分子大概還是會感慨「從未有過比他們的趣味更糟糕的一輩人」。懷疑論者,號稱「達爾文的獵犬」的托馬斯赫胥黎說:「物競天擇,適者生存」;而經歷了一戰、二戰和蘇聯的大清洗的阿·赫胥黎說:「我不要舒適。我要神,我要詩,我要真實的危險,我要自由,我要善良,我要罪孽。」如今知識分子多在反思老赫胥黎的口號,此話打開了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潘多拉魔盒。面對著《水滴的音樂》一書,只想我們誤讀了爺爺,但願能放過孫子。


然而,一個深度變態的社會,大眾精神基本無能,要「向凡人呈現上帝的道路」,這樣的努力是註定的失敗。阿·赫胥黎也必將迎接屬於他自己的失敗——事實上,他一直在被有條不紊的消滅著。


按他自己的說法,「將物品精心保存就必須相應地有將它們精心合宜地毀滅的辦法,要不然世界就將被成堆的古物所淹沒……人類會被多年不可忍受的積累所窒息」。面對無法容納新書的地下書庫,赫胥黎曾放話希望1970年博德萊圖書館的館員有勇氣決定將館藏「付之一炬」。也許是為了親測他的理論,也許是為了逃避被他深邃憂慮所窒息——這些文明積累起來的證物——赫胥黎逝世的前兩年,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席捲了他的家。他絕大多數的文件檔案,連同勞倫斯的手稿、伍爾夫的書信、紀德的簽名本以及他祖父的初版書一道化為灰燼,彷彿上帝要把他的一切都從地球上輕輕抹去。


(本文原題「踢翻廢話溫水浴」,刪節版原載《讀書》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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