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鳥朝鳳，敬悼亡人——淺談《百鳥朝鳳》及導演的自說自話

（本文由Dreamers電影評論授權作者Lemon M原創）

電影在上映前期便吸引了人們的眼球，「製片人方勵為求排片下跪」的消息刷足了討論量，但即使在這一跪之後，能夠在一個不算髮達的二三線城市看一場合適時間的場次依然頗費周折。而相比較隔壁觀影廳人氣爆滿和黃金檔期的《美國隊長3》，正應著《百鳥朝鳳》這部影片中所講的，在社會現代化進程的洪流中，傳統文化該何去何從？吳天明導演在電影中所呼喚的正照應著我們當下所經歷的一切，我們是否該反思，這個世界到底怎麼了？在刷足話題之後，我們對於電影本身又留下些什麼？

一）故土文化今何在

這部電影確實是我流著淚看完的，它不斷的讓我想起《最後的武士》里的那種無奈和凄涼。從96版的《變臉》到如今的《百鳥朝鳳》，導演吳天明的關注點始終相同，他所秉承的匠人精神也一直都在。我們也不難發現影片的每個鏡頭下都飽含著吳老對這片黃土地和這些庄稼人的熱忱，這一點是我們現代影片對於鄉土題材電影尤其需要的。片中的每一個角色都豐滿而真實，對於師徒間，父子間，兄弟間的情感刻畫也十分細緻，真實自然，收放自如，行雲流水又張弛有度的敘事節奏不覺讓人沉溺其中。

《百鳥朝鳳》這首送葬曲只有德行高尚的尊者才配享用，以及接師禮，千跪萬拜，嗩吶規格，吹哪些曲子等方面都有著嚴苛的講究。正是這些規矩的存在，才真正凸顯出這把嗩吶所承載的厚重感和人們對傳統文化的敬畏之心。在這種意義上，嗩吶匠不僅僅是一名樂手的存在，更是這個村子評判一個人是否德高望重的道德和文化的標準。因此，這部電影非常寶貴的一點在於，它給觀眾呈現了非常完整清晰的關於嗩吶這項技藝的規矩和禮儀，讓我們這些平日里並不會去過多關注這些傳統技藝的年輕一輩，真正認識到中國傳統文化的博大精深。

隨著中國現代化和城市化進程的加快，嗩吶在很多地方所佔的地位早已不復存在，人們不會在紅白喜事的時候再去迎嗩吶隊，接出師禮走這些老禮，對傳統文化的尊重也隨之消失。在這部電影中，導演用了大量的筆墨來表現改革開放之後傳統文化不再值得人們花精力花心思去關注，人們對於傳統文化的漠視也註定了所謂的「匠人精神」悲涼且必將消亡的結局。

導演在影片結尾並沒有給出準確的答案，而是做了開放式處理。但我們依然可以清晰的認識到，當傳統文化不再被市場需要，不再被人們重視的時候，堅守自己初心不變的手藝人面對的是一種什麼樣的結局？諷刺的是，在這部影片剛剛上映之時，它和《美隊3》的票房對比便給出了我們最真實的答案。這又將提出一個新的問題，歷史潮流滾滾向前的今天，我們需要如何將在這片廣袤土地上孕育出來的傳統文化更好的接傳後輩？

二）有情懷，有欠缺

在影片上映前期，有很多大牌導演和演員，包括馬丁西科塞斯這樣的國際導演都極力推崇這部電影，但這些並不代表著這部電影是無可挑剔的，在觀影過程中有很多脫離於現代美學的不足之處，我們需要理智地看待這些缺陷來更好地把握農村題材。

由於資金短缺和技法落後，電影在鏡頭語言方面的運用還是比較陳舊且貧乏的，電視電影的即視感比較強，比如在兩個小孩拜師學藝的橋段中，平鋪直敘的手法沒有一點視聽元素的調用，而相比較《霸王別姬》中，同是拜師，陳凱歌導演的處理明顯要更加濃重一些，巷口喊唱的小調貫穿以及砍斷手指的情節設計對於觀眾的心靈衝擊是非常猛烈的。不光如此，包括焦三爺的憤怒和游天鳴的無奈，父親觀念的改變和母親對天鳴前途的擔憂，師兄弟之間的競爭或者關懷的情感，人物之間的衝突沒有過多的展現，導演也沒有明顯的主觀語言的探索意識。

這也就涉及到第四代導演整體的一些鮮明的特點，或者說是時代局限。的確，他們同樣飽含著對這片黃土地和庄稼人最深沉的熾愛是在後代導演的作品中無法看到的，有著創作者獨特切入視角和美學價值的真心，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份真心因著這個時代的發展和影技法的革新，被輕易遺忘而飄散。這是電影比較遺憾之處。

三）世有百鳥已無凰

在影片開場5分鐘後，當聽到人們喊主角的名字「天鳴（天明）」的時候，我們就會明白，在某種程度上，這部作品就是吳老的半自傳電影。張藝謀曾說，老爺子晚年的時候過得並不開心，他的不開心不是因為經濟的拮据和人生的跌宕，而是對於這個時代的哀嘆。

作為第四代導演的領軍人物，一手提攜起中國第五代導演的「頭兒」，吳老充當的是傳承文化和恪守規矩的焦三爺，他在短短五年半時間裡將西安電影製片廠發揚光大，張藝謀，陳凱歌，田壯壯，徐克，呂楓等等無一不受過吳老的提攜之恩。而在自己的電影中，他還是那個看遍了世事更迭，傳統受害卻依然堅守電影如生命的守望者。

當中國電影市場制度的缺陷日益暴露，價值觀導向的日益扭曲，人們對傳統電影的漠視和不屑，一部部票房毒藥佔據了主流銀幕的同時卻丟掉了一脈相承的人文情懷和藝術品質，在電影人不再高貴，電影本身不再被敬畏的時代，誰還知道那一代曾經輝煌的老一輩電影人？屬於他們的黃金時代又在哪裡？

或許時代的滾輪不曾為誰停下過，事物的沒落總歸存著自己的理由和規律，但這並不能停止一個老匠人在看著自己心愛的東西逐漸衰敗的時候，內心的悲涼。《百鳥朝鳳》承載著一代人曾經走過的炙夏和涼秋，而導演這曲滿腔情懷吹奏的壯歌也表達了他對電影這門藝術最本真的守護，他至死守住了心中的道。

他的大多數電影講述的都是中國人的活法兒，不管時代怎麼變，哪些東西是應該堅持的，即使堅持不了，那就堂堂正正的站著死去。影片的結尾，游天鳴飽含熱淚在師父焦三爺的墳前吹奏著《百鳥朝鳳》，恍惚中焦三爺又坐在那把舊搖椅上，聽罷一曲，轉身離開，漸行漸遠的背影帶著無奈的洒脫和悲愴的浪漫。吳老曾經說過，因為愛電影，所以這輩子他只干這一件事。

不知後來的導演走的時候，會不會讓這麼多人所銘記，而不是在訃告里留下毀譽參半？但我敢肯定的是，吳天明縱然有這麼多不幸，但站著走這一條是他最大的幸運，我相信在多年之後，歷史可能不會記得羅素兄弟（《美隊3》導演）是誰，但會記得吳老。就像村上春樹所說的，並不是所有的一切都會消失在時間的長河裡。

百鳥朝鳳，敬悼亡人。

謹以此文，獻給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