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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印之樂 李汝謙五印

印語創作,屬於文學範疇,其表情達意,字數多少不一,總以淹雅精鍊為上。印語確定後,結合篆刻藝術的創作,方寸天地似人間戲場,印家的喜怒哀樂盡可寄寓其間,待那文心奏刀向石之時,又極似金石兩陣對圓的斲斗雕削,好不精彩。筆者不擅此道,但逢閑暇,清茗一盞伴讀,或檢各家印譜參比觀賞,怡心養眼,偶以文學會意,亦能啟智益樂,許久難忘。


印語素有巧借一法。乾隆年間篆刻家巴慰祖借宋玉《對楚王問》語自刻「下里巴人」印,書畫家齊白石借《論語·里仁》語自治「見賢思齊」印,又山水畫家梁樹年借北周庾信《枯樹賦》桓溫名言自鐫「樹猶如此」印,皆巧借成語應對自家姓名一字,含蓄耐品。讀者細心,居然讀出那「巴」那「齊」那「樹」的用心,領悟到天賜好語的奧賾,這大約就是武林人所謂「騰挪驍越,但憑空中借力」的「虛借實著」。


據清代著過《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的吳趼人(1866—1910)《趼廛筆記》(宣統二年,上海廣智書局1910年出版)雲,「書畫家例多作閑圖章,以為起首押腳之用。其圖章之文,或取古詩,或取成語,無一定也。畫士李某,請人作一閑章,文曰:『自成一家』,見者嘩然。」印語有大言戲謔駭人者,「自成一家」應屬此類。

「自成一家」,語本尋常,用來評論他人是褒揚美意,若用於自評,未免吹擂,授人笑柄。國人素以謙虛為嘉德,苟作過譽,眾人當然嗤之以鼻,所以用「自成一家」「墨海掣鯨」「參悟古今」「書法哲人」等高度褒讚的詞語自評,犯品格忌諱,容易遭人嘲笑。李某膽敢放此大言,自有其戲謔的道理,可惜世間糊塗人多,未解個中隱意,便叱責不已。


世厭寂寞,江湖事,頗多無獨有偶。近代濟寧詩書家李汝謙(生卒年不詳,號一山),性喜詼諧,又優文擅藝,玩世不恭,經常以藻思奇響語雜戲謔,笑傲朋輩,被當時文藝人目為「滑稽之雄」。李汝謙常備一印炫耀,刻的就是「自成一家」。


李公是否讀過吳公的《趼廛筆記》,無從知曉;或者吳公生前認識李公,故事中的「畫士李某」就是摹化此人而來,只是筆記故事的人物身份秉性畢竟不似「滑稽之雄」,質疑難以坐實,姑妄可也,但二「李」獨采成語「自成一家」作印,原本故意,也算所見略同。


因為「自成一家」印語自贊過線,違規犯忌,李公友人曾以其名為「汝謙」,責問過「何以不謙」。李公竊笑,讓人自去玩味,後來經明白人點醒印語四字的諧意,方知其清狂有趣,尤足發噱。古今李姓人甚眾,想來也是一家,何況那驚天動地的闖王自成正好姓李,所以晚清那位「畫士李某」和近人李汝謙刻印,都敢曰「(與闖王李)自成一家」,豈是狂妄?理由十足,誰也奈何不得。

李汝謙還有一印,更加奇語駭人。此印語十二字,曰「誅潛德於既死,發奸雄之幽光」。一般聞見者不知究理,以其故意混淆善惡而橫眉冷對。唯熟悉唐宋文的讀書人知韓愈《答崔立之書》有「誅奸諛於既死,發潛德之幽光」(奸諛已死,猶可口誅筆伐,譴責其罪惡;忠賢潛德而逝,猶可發揚光大,褒讚其善行),李公意欲巧謔炫奇,遂借句改字,但反筆出擊,未尊原文,弄得詭譎晦澀,使讀者難以體味。


「誅奸諛於既死,發潛德之幽光」,本自韓愈文,實乃千秋史鑒之準則,歷代史家之心燈。這12個字說得精闢,擲地有聲。因為點醒了一個治世紀史的大道理,即紀史成籍若能昭示公理或者彌補公理的遺憾,實際上也是弘揚正氣的一種治世方式,所以歷代官宦無不知曉。歷史崇尚公道,縱善惡者故逝,也須肅正是非,天照原形,讓今能知古,後能知今,故朱熹老夫子評說得妙,「『誅奸諛於既死,發潛德之幽光』,是故《春秋》成而亂臣賊子懼也。」換句通俗的話說,縱當時冤屈了忠賢,便宜了姦邪,最終還有歷史的清算甄別,可以筆誅既死的奸諛,弘揚賢良潛德的幽光,使善惡奸賢都能昭然明世,才讓後來的亂臣賊子膽戰心驚。


古今生生不息,善惡是非何曾寧息?千秋當有多少不便明說的生死遺憾,但「自有史筆書之」,留下些許渺茫的希望,也足以安慰存世的忠賢。歷代忠賢能取義成仁,昂然蹈死,相信身後的史筆會公正於權錢之上,希望正在於此。


那麼,李公何以膽大妄為,竟要改易史則去「發奸雄之幽光」呢?欲讀懂此印,還須了解其人。因為李公一向嗜好古雅,專門搜集惡名昭著如奸佞之類的書畫,已經蒐羅頗豐,正自鳴得意,所以借韓愈名句刻得此印,鈐於奸佞書畫之上,欲炫耀其收藏是「發擿幽光」(揭露故世奸佞的幽光)。平心而論,李公此印,前後移動四字並改「奸諛」為「奸雄」,反筆寓諷,也是醜話實說,張揚正氣,料無嗜物忘德之意。不過,將韓公的「誅奸諛於既死」改成「誅潛德於既死」後,「潛德」忽然變成奸佞的敗德,諷意不顯,讀者懵懂,確實有些添亂。


民國元年,李公擬任山東泰安府知府時,又治「太山太守」一印,翌年撤府,李公降為縣知事,被好事者謔稱為「太(山)太(守)印」,歸太太收藏,李公不以為忤,反以為樂。「太山」乃「泰山」古名;「太」通「泰」,自古已然。如此,既能迴避「泰山」一詞早已俗成「岳丈」代稱,也顯露其拾掇古語的美意。然而不久,縣知事李公不願「為五斗米折腰」,治印曰「岱宗殿守」,寓意「泰安最後的太守」,吐口憂悶,也學1100年前的陶淵明,來了個掛冠而去,結果惹怒上司,經山東省議會的《議決查辦泰安縣知事李汝謙案》發落,打回原形,做了江湖閑民。

李公生性散漫,喜歡以造謔引人注目,經常因過分招嫌到「不遭人罵事難休」的地步。例如所撰文稿,每鈐一「中虛得暴下」的五字印章,讀不懂的,莫名其妙,讀懂的,皆捂鼻掩卷而去。此印語,也是借古而來。韓愈詩《張十八》首句即「中虛得暴下」(腸胃不適致腹下暴泄)。李公形容自己的文章皆是「中虛得暴下」的污穢產物,自以為詼諧無比,結果搞笑成了「搞丑」,廣為當時報人詬病嗤笑,而且由此慮及李公玩弄黠智,輕佻任性,避之猶恐不及。李公後來縱以莊重文投稿,報刊皆拒絕其「暴下穢物」。看來,戲謔有度,過猶不及;聰明過頭,結果難為的都是自己。近代掌故學家徐一士的《一士譚薈》評李公「其事多無心之失」,的確語意中肯。


李公行狀,多見於近代《史料筆記叢刊》,料無虛撰。讀李公以上五印,大略可以知其為人為藝。其格,狂直與狂狷之間,自適任性而已。其智,若依明人輯編的《智品》(智慧七品)推論,上不及「雅品」「能品」,不過「譎品」「具品」之間,機趣逸致而已。其為人處世,據當時詩人馬甲鼎《泰山遊記》所言游訪泰安一帶的見聞,謂李公「慷慨好士」,評價不低。又康有為壬戌(1922年)癸亥(1923年)逝世前兩次山東行旅,在濟寧訪碑,偕行者就有李公。李公擅詩,意氣傲兀,頗享詩名,《挽張之洞》詩七律五首,其二曰:「天將時局故翻新,萬種艱危試一身。有福方能生亂世,無痴轉不算完人。直兼新舊將焉黨,最凜華夷卻善鄰。甘苦要聽公自道,調停頭白范純仁。」其實,以「有福方能生亂世,無痴轉不算完人」形畫李公自己,應該恰如其分。


五印中,「太山太守」和「岱宗殿守」,記生涯事,類同査慎行的「南書房史官」、吳昌碩「一月安東令」等印,在傳統印語中屬「顯爵自嘲」一類,其間幾許傷懷,唯友好知之。餘三印,皆屬善借,首舉當是亦雅亦謔的「自成一家」;「誅潛德於既死,發奸雄之幽光」,礙於艱澀,稍次;「中虛得暴下」,謔而不雅,最下。


五印聚會,識鑒方便。讀印知人,又解得借字、翻借等印語作法,歐陽修曰「於物用有宜,不計丑與妍」,信然。


(作者為學者,中國國家畫院院委、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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