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晚清改造胥吏的思想（一）

晚清胥吏問題是吏治的一大頑症。它嚴重危害百姓，影響政府行政效率，惡化官民關係，敗壞官府形象，曾招致眾多有識之士的持續批評，朝廷也曾設法治理，但成效甚微。考其緣由，蓋因這一頑症是與整個君主專制機體緊密聯繫在一起的，無法孤立治理。

胥吏泛指官府基層辦事人員，其具體職名代有不同。清代部院衙門之吏，以役分名，有堂吏、門吏、都吏、書吏、知印、火房、獄典之別，統名經承。其具體名目，每以其當差地點、當差特點而命名。州縣衙門之吏，多據其當差特點而命名。

胥吏在歷代政治體制中地位有所不同。秦漢時期，官、吏之間並無明確界限。魏晉南北朝時期，官、吏區別逐漸明朗。隋唐時期，官與吏在體制上被區別開來，官員受命於朝廷，胥吏則不在其列。

自宋至清，除了元代幾十年間吏可為官、官亦可為吏之外，其餘幾百年間，官吏涇渭分明。明清兩代均禁止胥吏參加科舉考試，堵住了其入仕途徑。清代自嘉慶朝起，更明確規定各衙門皂役子孫不得參加科舉考試。至晚清，胥吏社會地位低至極點。

胥吏來源複雜。明代胥吏或選自農民，或系受罰生員，或系受罰官員。清代對胥吏出身要求更低，除了書吏、代書等從事文字工作者需要試以策論或告示之外，其他胥吏納銀即可充當。雍正以後規定胥吏五年役滿即須離役，各衙門重新招人，目的是防止其久居其職，弄權舞弊，但實際上並沒有嚴格執行。胥吏在役滿之後，往往換名不換人，繼續留在衙門，或令其子弟繼任，幕後操縱。

胥吏待遇很低。明代胥吏俸給依崗位不同，月米從2石5斗到6斗不等，正役有工食銀，白役則無工食銀。清代只有少數胥吏頭目有俸祿和養廉銀，普通吏員僅有工食銀。吏員生活來源主要依靠陋規，即應差辦案的各項收費。

從官制設置角度看，將官與吏兩分，亦即將決策者與執行者兩分，如果處置得當，有助於行政專業人才隊伍的形成與行政效率的提高，有助於對官僚系統的分類管理。

但是，如果處置不當，則會減低行政效率。清代胥吏來源既雜，社會地位低下，經濟收人微薄，政治上又嚴格限制其升遷，這極不利於激勵胥吏的工作積極性，反而促使其權力尋租，成為行政系統的腐蝕因素。晚清人口越來越多，事務越來越繁，社會分工越來越細，朝廷律例越來越密，胥吏人數越來越龐大，也使得胥吏問題越來越突出。

一、胥吏之害

胥吏問題因其所在部門的不同而呈現不同的特點。歸納起來，可以分為以下幾個方面。

1

利用官場信息，謀取經濟利益

中央六部的胥吏，由於工作關係，常能接觸到極有價值的官場信息。他們利用這些信息，與需要這些信息的官員進行交易。比如，吏部職司文官銓選、議敘、升調及處分等，這些方面的信息，對相關官員具有重要價值。誠如御史游百川所說：

即如吏部職司銓選，仕路之所賴以清也。然聞外省每有缺出，書吏即懸以餌人，或多引例案以遂其招搖，或暗致信函以行其嚇詐。保舉之或准或駁，處分之可重可輕，既已軒輊在心，無難上下其手。吏部如此，其它可以類推。蓋成案既多，援引各異，書吏先深入其中以操縱之，司員始泛從其外而糾察之，已屬不及之勢，而況有縱之者乎？此在京各衙門胥吏舞弊之大概情形也。

光緒年間，浙江某候補知縣按例當補某缺，胥吏帶信與他，言該缺依例當補，但須予我千金。該候補知縣不從，意謂循例之事，何用賄賂！結果此缺為他人所得。該候補知縣只得請該吏相助，卻被索要五千金，因拿不出賄銀，最終候補未遂。

2

利用權力縫隙，進行權錢交易

吏部和兵部考評文武官員時，其標準可上可下，有關吏胥便利用這一縫隙舞弊。銓衡官員的表現，考慮其升降，糾過計功，本無固定不變的標準，毫釐疑似之間，低昂易於牽混。作為具體辦事的胥吏，便可相機上下其手。

六部之中，戶部油水最足，工部次之。戶部款項繁雜，出入多寡餘地很大。工部所管工程，每每不易準確核算，且今昔價格不同，各項工程老樣底稿，倶歸胥吏把持。1886年，山東巡撫張曜因黃河工程領部庫銀100萬兩，銀庫書吏史恩濤竟索要私費1萬兩，經有關官員覺察而被追查。

在訊問過程中，史恩濤拒不承認索取私費。光緒帝認為此案雖然沒有其需索使費的確鑿證據，但鑒於此吏平日車馬衣服奢侈逾度，遇事招搖，聲名狼藉，下令嚴懲。時人記述史恩濤謀財之道及其富裕情形：

六部書吏之富，莫如戶部之經承。有史松泉（按：史恩濤字松泉）者，家貲數十萬，其取利之法，每月外省解餉，必有費，兼有解匯票莊銀券者，則仍暗存票莊生利。經承一任六年，則富甚。史松泉未滿六年，以過被革，禁羈一年。釋出後，豪富自如，房屋連亘，院落數層，皆四面廊廂，雨雪不須張蓋，日日有美伶為之燒煙。其酒食之美，尤異尋常。

徐珂記述戶部與其他各部胥吏謀私情形：

戶部書吏最盛，有千餘之多，吏部、兵部次之。文武補官，必請命於部，書吏因缺之肥瘠以索賄，賄不至，非駁斥，即延閣，故外官得缺，必須到部打點，質言之，即行賄也。至於選缺，則後先之序，有年資限之，書吏則按籍以求索焉。易以他途，所費尤巨。有時為例所縛，不能通融，即亦無如之何。若循年資而得者，亦百不一覯。

徐珂（1869－1928），原名昌，浙江人，光緒年間舉人。其代表作品《清稗類鈔》是關於清代掌故遺聞的彙編，此書包括軍國大事、典章制度、社會經濟、學術文化、名臣碩儒、疾病災害、盜賊流氓、民情風俗、古迹名勝等，對於研究清代社會歷史，有較高的參考價值。

吏、兵二部書吏之索賄，及於文武補官而止，不及戶部之甚也。蓋各省款項之核銷，戶部主之，稱闊書辦者必首戶部。軍費報銷之出入，輒百數十萬，凡核銷一案，有往返駁辯至數年之久者，故必預計打點之費，少則數萬，多則數十萬。掌印主稿之司官，恆聽命於書吏，藉以分潤，堂官亦間有染指者。他若發餉撥款，亦必假手於書吏，故皆有所沾溉。是以戶部書吏之富，可埒王侯。

工部事較簡，然遇大興作，書吏輒大獲利。禮部向以窮署著稱，然當會試或大婚、國喪之年，吏乃大忙，而書吏亦欣欣然以從事矣。

刑部書吏之私幸竊冀者，外省有大案之發生也。

地方胥吏也有行政縫隙可鑽。他們或將所管文案抽添改匿，或在新舊任交接之際，乘機作手腳，抽取文書，或私受某些村莊賄賂，然後予以包庇，免其差役。

3

引誘官員違法，以便從中分肥

官員初到衙門時，胥吏往往以舊規為名，引誘、唆使官員違法，以便從中分肥。比如，財賦繁重之地，印官初到，那些負責倉庫職事的胥吏，便會饋獻陋規。很多官員本來出身貧寒，家非素封，其當官很大程度上便是為了謀財，一旦見錢眼開，上了胥吏圈套，便被胥吏玩於股掌之上。長官即使發現自己被胥吏蒙蔽、挾持，亦怕醜聞外泄，不敢據實究辦。

退一步說，即使長官或堅持操守，或識破圈套，拒絕饋送，但長官能管得了自己，很難管得了其身邊所有親信之人，包括長隨、門印等，一旦親信下水，接受陋規，長官即難保清白之聲。

一些資深胥吏，平常留意打探長官嗜好與隱私，以圖引誘或挾制。胥吏長居一地，熟悉地方民情，熟悉官場規則，而長官異地為官，人地生疏，且不幾年即流動他任。這樣，往往會形成不是胥吏怕長官而是長官怕胥吏的反常局面。乾隆朝江南學政劉墉就說過，官員「既畏刁民，又畏生監，兼畏胥吏」。

4

刁難下級官員，魚肉下級胥吏

各級官府均有胥吏，上級官府之胥吏往往利用其所屬官府之位勢，刁難下級官員，魚肉下級胥吏。「州縣蒞任，先索到任陋規，其後交代有費，盤查有費，經征有費，奏銷有費，滋生煙戶有費，《賦役全書》有費，蠲除有費，工程有費，恩賞有費，領有領費，解有解費，劃扣有劃扣費，舉州縣毫毛之事，莫不有費。誠如憲札所云，動筆即索，事無空過者。稍不遂意，則駁換拖延，處分降罰，其禍立至。故州縣畏之如虎，而奉之如神，州縣之書吏亦不得不多方搜索，以求解免。」

上級官署因擁有較多職權，其胥吏便藉機刁難、盤剝下級長官，而下級長官唯恐得罪他們，連帶而得罪上級長官。因此，上級衙門長官尚能懲治州縣胥吏，而州縣長官卻不能約束上級胥吏。事實上，下級衙門中存在著懼怕並奉承上司胥吏的現象：

有等庸碌有司視為上司衙役，竭力奉承，或送下程，或送銀兩。甚至有開正門延見，親自回拜，聽其說情詐錢，而且爭田奪地，告債稟租，無不瞻徇情面，以致曲直不分，小民被其魚肉。各役遂忘其面目，高睨闊步，足高氣揚。倘或稍有拂意，則一種酒肉臉皮變作牛頭馬面，一張瀾翻口舌慣能海市蜃樓，使州縣官不得不懼怕，不敢不容情。即有一、二強項之吏受不得如此委屈者，未嘗不欲詳察懲治，無如投鼠忌器之心，人所不免。

未完待續

作者為復旦大學特聘教授、上海社會科學院研究員；

原文載《史學月刊》2017年第2期，注釋從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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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學月刊》編輯部

2015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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