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桃紅又見一年春

作者：蔣春林

第六十三回，花襲人的花簽是：

畫：一枝桃花，字：武陵別景，詩：桃紅又是一年春。註：杏花陪一盞，坐中同庚者陪一盞，同辰者陪一盞，同姓者陪一盞。

桃樹種植歷史悠久，在我國南北皆有種植，為我國最常見的早春重要經濟樹種之一，也是傳統的園林觀花花木。桃花在春天裡燦爛，其樹態優美，枝幹扶疏，花色艷麗，早春村莊邊，古道邊，園林中，一樹粉色紅色桃花總讓人覺得親切覺得心安，是極具親和力的植物。

二十八回寶玉薛蟠蔣玉菡雲兒等在馮紫英家聚會，雲兒的酒令中有「桃之夭夭」，此句來自《詩經·桃夭》，是一首三章的賀新婚歌，以桃花起：「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春天裡明艷鮮活的桃花盛開了，明媚鮮艷的女兒出嫁了，人面桃花相映紅，喜氣洋洋，祝福華年美好的姑娘，祝福和順美滿的家庭。

我國文學中，桃花和青春和愛情和現實安穩聯繫緊密，寶玉面如桃瓣。警幻仙姑靨笑春桃兮。鳳姐俏麗若三春之桃。尤三姐自刎「揉碎桃花紅滿地」。廣州春節期間人們喜歡在家中擺上一盆紅桃花，取其白話「鴻圖」的好意頭。桃花之色就是情色，桃花運就是異性緣，桃花運可是未婚男女們嚮往的呢。不過桃花運太多了芳草處處情思縷縷，則濫情泛濫就是桃花劫了。

大觀園中種植了很多桃樹，除了普通單瓣桃花以外，怡紅院外圍還種了復瓣的碧桃。搬入大觀園的第一年春天，寶玉和黛玉於三月中浣，在沁芳閘橋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共讀《會真記》，此時奼紫嫣紅春色無邊，即使桃花落紅成陣也不過成就了二人同葬落花之心心相印，可謂良辰美景賞心樂事。桃花樹下故事多，五十七回寶玉受紫鵑冷落，在沁芳亭後頭桃花樹下石上手托著腮頰出神，再被紫鵑一激，發了呆病。

桃花花瓣細弱，在盛開的時候就開始飄落，特別是風起時候，非常容易吹落如同花雨，落於水中則漂浮於水面，隨波蕩漾，觸目驚心，這種特性使得桃花在漫長的文學演化中也逐漸衍變，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是杜甫的兩首詩：

"手種桃李非無主，野老牆低還是家。恰似春風相欺得，夜來吹折數枝花。"

"腸斷春江欲盡頭，杖藜徐步立芳洲。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

在他的詩中，桃花或是蒙受欺凌的薄命女子，或為隨波逐流的輕浮佳人。花紅易衰似郎意，水紅無限似儂愁。而桃花在文學裡也就代表了愛情、青春的喜和悲的兩個方面了，具有了極端的雙重性，桃花之衰敗可以表達愛情之失意，人生之悲苦、少女的容顏和青春之剎那芳華。《紅樓夢》中也將桃花的此種意向反覆渲染，二十七回林黛玉在共讀西廂的花冢處吟誦《葬花吟》，以桃花自喻，纏綿悱惻，痛惜似水流年，如花美眷。七十回中林黛玉又詠一首古風《桃花行》，人花共悲，更加哀音滿紙，讓寶玉讀了落淚，全篇用了多個桃字，反覆加以吟詠。

襲人所得花籤詩句來自宋謝枋得《慶全庵桃花》：「尋得桃源好避秦，桃紅又見一年春。花飛莫遣隨流水，怕有漁郎來問津。」陶淵明《桃花源記》一出，那「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美妙旅程讓無數人夢牽魂繞，心嚮往之。世外桃源是很多人的終極夢想，然而「春來偏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無處尋覓的桃花源之夢如同黛玉筆下天盡頭何處有香丘之夢，令人悵惘。在此處，武陵別景，桃紅又是一年春用桃花的兩度芳菲暗示了在賈府敗落後，襲人琵琶別抱，二度春風的命運歸宿。

襲人姓花，花是泛稱，具體是什麼花有很多可能，第三回中介紹過她名字的來歷，寶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見舊人詩句上有「花氣襲人」之句，遂回明賈母，更名襲人。二十三回中寶玉也曾經親口給父親解釋過：「因素日讀詩，曾記古人有一句詩云：『花氣襲人知晝暖』。因這個丫頭姓花，便隨口起了這個名字。」「花氣襲人知晝暖」源自陸遊七律《村居書喜》：

紅橋梅市曉山橫，白塔樊江春水生。花氣襲人知驟暖，鵲聲穿樹喜新晴。

坊場酒賤貧猶醉，原野泥深老亦耕。最喜先期官賦足，經年無吏叩柴荊。

原句是「知驟暖」是聞到花香而知春已暖。換作「知晝暖」，是因為夜色中花氣清涼，才認識到白晝之溫緩。一字之改，含意也變了，很容易就能聯想到襲人和寶玉曾經偷試以及情切切良宵花解語的情景。但此詩中看不出花氣襲人的是什麼花。

襲人的判詞是「空雲似桂如蘭」，為什麼說襲人是空雲似桂如蘭呢？

但看襲人這個名字非常獨特刁鑽，似桂如蘭卻是從花襲人三字而來。

似桂：唐盧照鄰《長安古意》里有「寂寂寥寥揚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獨有南山桂花發，飛來飛去襲人裾。」二十八回中，襲人的真命天子蔣玉菡拿起一朵木樨來，念道：「花氣襲人知晝暖。」 惹得薛蟠大驚小怪一番，木樨就是桂花，有非常濃烈的香氣。

如蘭：屈原《九歌·少司命》有「秋蘭兮麋蕪，羅生兮堂下。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花朵花香襲人是桂花蘭花，似桂如蘭，卻是空雲，只是因為此姑娘有些痴處：伏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如今服侍寶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玉。不難想像，倘若描寫她和蔣玉菡的婚後生活，也會是：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蔣玉菡。所以說「堪嘆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

襲人原名珍珠，幼時艱辛苦狀，當日家中困窘到沒飯吃，還值幾兩銀子的襲人更被父母賣到賈府，起初是賈母之婢女，賈母因溺愛寶玉，生恐寶玉之婢無竭力盡忠之人，素喜襲人心地純良，克盡職任，遂與了寶玉。雖然在七十八回賈母和王夫人評論說「襲人本來從小兒不言不語，我只說他是沒嘴的葫蘆。」能將寶貝孫子交付給襲人打理，說明賈母極為看重襲人的能力和品行。

王夫人更不用說，寶玉挨打後襲人一番進言，讓王夫人滾下淚來掏心掏肺，並將寶玉交付她：「你如今既說了這樣的話，我就把他交給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負你。」王夫人對賈母說起襲人的評價是：「襲人模樣雖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在房裡，也算得一二等的了。況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實，這幾年來，從未逢迎著寶玉淘氣。凡寶玉十分胡鬧的事，他只有死勸的。」

寶玉眼中的襲人柔媚嬌俏，初始雲雨後，自此寶玉視襲人更比別個不同，襲人待寶玉更為盡心，為寶玉打點出井井有條的生活，存在感超強。

襲人與時俱進，適應性強，靠自身的能力，塵埃里開出花，成為怡紅院第一大丫鬟，成為寶玉的解語花，成為寶玉內定的准姨娘，和黛玉成為賈寶玉心目中理想的紅玫瑰和白玫瑰，張愛玲在《紅玫瑰和白玫瑰》中一針見血地指出：「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硃砂痣。」黛玉是寶玉的靈魂伴侶，精神層面的知己知音，襲人是寶玉的現世安穩，若能保存周全，也就是寶玉滿意的一生了。在寶玉頻頻遭受挫折後，他終於明白，珍珠一般的女孩子並不都會圍繞他歡樂悲傷，女孩子們的眼淚並不都為他而流，他的理想一縮再縮，七十八回中，他見園中變故頻繁，不由哀嘆，縱生煩惱，也無濟於事。不如還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來還是和襲人廝混，只這兩三個人，只怕還是同死同歸的。

然而，命運還是奪走了仙界跟他有木石前緣的林黛玉，也未能留下現世安穩的襲人，縱有國色天香的牡丹和開到荼蘼的麝月相伴，寶玉終究意難平，終究只能逃離，逃大造，出塵網。

桂花和蘭花的花朵不鮮艷（當然是指國產的蘭花，國外的洋蘭諸如蝴蝶蘭、卡特蘭之類可是花大色艷，但是不香），但是都是以香聞名，花香撲鼻，花氣襲人，和襲人的名字很吻合。襲人溫柔和順，卻敢於和寶玉偷試雲雨，她無微不至的為寶玉操心，掌控他的一舉一動。他們朝夕相處，同起同息，她的溫柔也曾經讓寶玉沉醉痴迷，他們之間也曾溫情繾綣，只是她的愛太有功利性質，寶玉對著她訴說對黛玉的深情，她嚇得魄消魂散，「如此看來，將來難免不才之事，令人可驚可畏。」她真切地替寶玉打算替寶玉著想，寶玉的前程上有她的終身指望終身依靠，然而她又不徹底，生活的經歷告訴她，隨遇而安，隨機應變：「有什麼沒意思，難道作了強盜賊，我也跟著罷？」

她並不能理解寶玉，況且有黛玉的刻骨銘心，她如何能完全走進寶玉的心？況且命運弔詭，在她和蔣玉菡一起之前，他們之間已經互相換了汗巾子，在酒席上，蔣玉菡喃喃詠過她的名字。很多時候總結一下人生，會發現有很多巧合，無法解釋，只好用一個字「緣」來概括。張愛玲說：「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頭，血濺到扇子上，就這上面略加點染成為一枝桃花。」普通人的一生也就這樣罷了，也許嫁給蔣玉菡，做一心一意的夫妻，還不算是薄命人。

在這個宴會上，灼灼的桃花花簽指引，香菱、晴雯、寶釵三人和襲人屬於同庚，黛玉和襲人屬於同辰，芳官和襲人屬於同姓，探春是杏花，探春、香菱、晴雯、寶釵、黛玉、芳官，眾多女兒同陪桃花一杯，是為眾多年輕美好的韶華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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