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曉丹：上海租房記

上海租房記

文|於曉丹

（時裝設計師、作家）

去年春天我受聘於上海一家公司，到夏天漸趨穩定，便計劃開始租房。看房是我平生最愛之消閑，不過租房，在國內是第一次。都說法租界就是上海，上海就是法租界，我對上海的了解和喜愛也多半限於這個區域，自然就從這裡開始。

「姐想看什麼風格的？」

找不到合適的辭彙形容，便只能報上預算，然後從第一家看起來再說。

最先接觸到的中介，是法租界里隨便散步遇到的街頭公司。業務員小哥們即使烈日炎炎，也都著深色西裝，坐在大功率空調的屋裡還好，一出門，襯衫很快就粘在背上了。他們帶我看的，多是老公房，比如八九十年前某外國銀行的職員宿舍。這樣的房子在法租界里容易辨認，若是幾排樓長得差不多，就多半是了。房源大多走路可及，於是每次都像在法租界里繼續散了個步；但跟平常散步不同，這下能鑽入租界一個個小心臟里，不免興緻勃勃。可是看了幾處，心很快涼了。

說起來都是上好的地段，比如小馬路對面就是德國領館或者窗外就是波蘭領館，大點兒的主街上梧桐合天，老上海的浪漫氣息十足；可一旦離開「面子」拐進要看的樓區或者樓後的「里子」，看到的常常是泛濫的垃圾。大上海這座城市的心臟里竟藏著這麼多垃圾，因為太意外頗覺觸目驚心。垃圾的種類首先是每日生活垃圾，因為太多，常常從小區設置的垃圾站點或街上的垃圾桶里溢出，在四周積出污穢的小山。其次是各種建築垃圾，沙子水泥以及拆除下來的磚木廢料，堆積在院角、樓前、樓梯上等幾乎每一個可以堆積的公共角落。看樣子法租界里但凡能出租的房子都在裝修準備出手，每棟樓都至少有幾戶這樣的人家。然後就是體量更大的垃圾，比如被棄的沙發桌椅板凳電器，蒙著布或用繩子攔著，風吹日晒雨淋，蓋布和繩子都看不出半點原來的顏色了。

終於忍不住問中介，回答說，「都是這樣的呀，法租界的老房子嘛，就是這樣的呀。要不，姐，帶你去看稍微新點的？」

老房子我也算見過一些的，紐約、巴黎、倫敦哪座城市不是老房子遍地？曼哈頓、布魯克林有些區域的房齡就幾乎沒有晚於戰後的，卻並不見如此這般。我自己在紐約居住的公寓樓，就有超過七十年歷史，樓里仍在使用老舊卻極為科學的垃圾通道系統，樓道公共區域每隔幾年就會翻新一次。至今，除了部分地面已很難找平外仍乾淨整潔，比很多新樓還寬敞豁亮。若不如此，難以想像這棟樓會有人住，更難以想像大樓管理公司會不收到法院傳票。

可上海就會有。

更心涼的是，房子內里也未見好。空間小，設施舊，有的門一推開就見蟑螂在飯桌上竄，如果是一樓，牆面上還經常泛出大片發黃的水漬，甚至蛻著厚厚的皮??這樣的房子居然租金要過萬，我只好接受建議，試著向法租界外圍突破。

第二階段接觸到的中介，大多是網上找的，多屬於那一兩個有名的連鎖中介公司。業務員小哥們也都著深色西裝，不過通常會配備一輛電瓶車，或者更高級一點，一輛小電動摩托。他們帶我看的，多是有三四十年房齡的公寓房以及十幾年齡的新樓房，這些房源大多散落在法租界的邊緣，靠近肇嘉浜路、內環高架附近的大馬路。

「姐想看什麼風格的？」

這次能說個大概了：「廚房檯面多點的。不要一層。至少白天可以拉開窗帘往外瞭望瞭望的。當然，還要有點品味的。」

通常約一次，會事先通過圖片選好幾個房源，小哥們就讓我坐在他們的后座上，兜風似地轉場去看。有趣倒是有趣，可總有一兩個條件不能滿足。這種年齡的公寓房多是改革開放後蓋的第一批樓房，那個時候，我們還在普及「基礎美學」常識呢，這種樓自然完全不懂格局，離品味也遠，舊了就舊得無趣，即使經過一番改造也仍有先天平庸的缺陷。而且一樣髒得不可收拾。稍微像點樣的新樓盤，則又大多帶有暴發的氣息，以堆積大體量歐式傢具和繁瑣的歐式裝修風格為美。

看我對這些房子興趣缺缺，中介又拿出照片讓我挑選。

「姐我知道了，你是喜歡『涉外』風格的房子。」「什麼是『涉外』風格？」「就是像你喜歡的這樣的。廚房是敞開的，不怕油煙的；房梁是木頭的，牆面是水泥的，都暴露在外的；最好是複式的，屋頂恨不得五米高；能帶個小院子的，可以喝喝咖啡的。」哦，這麼複雜的事情用兩個字就概括精準，我感嘆著中文的奇妙。

終於有了基本線索，於是繼續兜風似地看了幾處號稱符合如此風格的房子。可仍然無法完全滿意，比如做了這種風格的外殼，底子還是老公寓樓的底子；或者風格大概對了，外部環境卻更加不堪忍受，總不能每天都要黑燈瞎火爬幾層油膩骯髒的樓吧？是我過於挑剔，還是我的預算不對？抑或中介小哥的資源對不上？看著法租界里錯落有致、風格各異的美麗「洋房」，我不相信它們的裡面都是這副模樣。那扇奇妙的門應該還沒讓我摸到。

就在這時，有朋友介紹我認識一位特殊的中介。這個女人身份不詳，也沒有固定的辦公地址，沒有名片，有的只是兩個微信群，「租房」群和「售房」群。我一進群便興奮起來。全法租界最漂亮的房子似乎都在她手上！這個「地下工作者」有著龐大的關係網和豐富多彩的房源，租金從幾千到上百萬，類型從居住到門店到創意工作室，無一不有，且風格多樣，上海怎麼會有這麼多漂亮的房子，光看圖片就是極大的享受。由她帶著，我總算走進了法租界的魔法世界。

不過，這個中介對我總有點不大客氣。比如帶我在高安路上看過一處不帶電梯、四樓層的房子。房主是位室內設計師，女性，房間自然品味極好又體貼周到，還安裝了牆暖，這對北方人來講很重要。可是樓層偏高，沒有電梯，我每月一去一離要拎行李上下便覺不便。

「這樓層巨高，本來是好事，可樓梯也比別的樓多??我怕一個人拎不動行李上四樓啊。」她回答說：「你還沒孩子吧？一個月提不動四五次行李箱，怎麼能當好媽！」完全不想過問一下我的年齡。

又比如，淡水路上一處，房子在三樓，推門進去我便「哇」地叫了起來。一看就是設計師作品，而且多半是男性設計師，張力十足。裸木結構，敞亮的廚台一字排開足有六米。複式二樓全透明，也都是裸木，而且寬大的可以想像七八個人並肩打坐一起瑜伽。最為奇妙的是，無意中發現閣樓包木的牆上暗嵌一扇小門，以為只是一個壁櫥，推開一看，裡面卻突見洞天，竟是一間帶兩張床墊的超大浴室，浴缸還是那種立式老白瓷的。我連連驚嘆，法租界里的看頭實在太大了。

（如果我們過於脆弱，宇宙給我們留下的將是很小的享受空間）

可是要進入這件藝術品，也是必須經過一道我一直沒過的難關——極其骯髒破爛的外部環境。這處房子雖是新里，樓道卻更逼仄黑暗些，樓梯更高且陡且水湯湯濕粘些，扶手髒得連碰都不敢碰，用「令人驚悚」形容毫不為過。聽說先前的租客是位參加過時裝節的法國設計師，不知他是如何享受這件藝術品的？「老外都多粗暴啊，都是穿鞋就上床的主。」朋友解答我的疑惑，「咱們東方人細膩。」

見我久不回復，中介開始催促，思來想去我還是說了No。「晚上回想，竟有點depressed呢。」她問何故。我說，「紐約如果這麼好的房子，對應外面的公共環境總是相差不多。我沒見過這樣里外對比如此強烈的情況，所以心理有點不適應。」

她很快用英文回復：「我部分同意你說的。不過親愛的，你我跟大多數人不一樣的地方，在於敏感的程度、適應的願望和能力以及勇氣，而非文化的影響或其他因素。如果我們過於脆弱，宇宙給我們留下的將是很小的享受空間，很多時候，不必要的敏感會阻止你取得更大的成就。」

她建議我沒事兒去遊樂場或者攀岩或者跳現代舞，把自己練狠一點。「若不能把敏感的價值最大化，是很可惜的。」

我遇到的，恐怕不是個簡單的中介。

雖然被中介這樣教育了一番，淡水路這間屋，我最後還是沒有賃下。不過在經過了幾個月的不斷尋覓和嘗試適應後，這個月我搬進了長樂路一處上世紀三十年代新里的一間老房，而且是一層，窗帘也並不能打開，甚至連遮陽棚都要長期垂下來，因為窗外和對面樓道每天都會有男女鄰居在好奇張望。我最初設立的不可妥協的條件最後放棄了不少，這也算租房的成績吧。以前覺得要了解一個地方，看房是最好的途徑；這幾個月發現，在上海看房還是改變自己的途徑。因為這座城市總有一些奇妙的好東西讓你不得不一再妥協。

（每一個小空間里，都包藏著不同的人性、人情和人種）

其實搬進長樂路時，我剛經歷了人生的一場波折，已失去在上海居住的直接理由，搬回紐約可能是最穩妥簡便的選擇。可我還是決定留在上海，大概因為心裡覺得，儘管這城市有各種不完美，但它也有最多的可能性。在走過的城市裡，找不出另外一座能像上海這樣，在那麼狹小的一個空間里，摺疊著那麼豐富的人情世故而且和睦相處，新與舊，平庸與藝術，算計與和解，骯髒與乾淨，俗不可耐與特立獨行，每一棟老樓里同時進出的，既有燒螃蟹的本地大媽、專門守在你家門口等著收走快遞紙盒的阿姨，也有金髮碧眼、捲髮飄飄、不知從地球哪個角落飄來的不食人間煙火的洋鮮肉。每一個小空間里，都包藏著不同的人性、人情和人種，我們取中就是一段挑戰自己的人生。這樣的城市，叫人怎麼捨得離開呢？

刊於《財新周刊》2017年第10期。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