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棣：石康的經驗

石康的經驗

文|朱小棣

（財新文化專欄作者）

石康的《那些不值錢的經驗》是一部奇異的書，奇在它的思維和思考無論從形式到內容，都不處於同一層面和高度，或者說是深度吧。這大概就是所謂轉型時期的作品，作者從一個自我過度到了另一個自我，儘管這種過度不一定完全是時間軸上的，也許在同一個時間點上他就已經是兩個不同的人。

他與老狼和高曉松是同一輩甚至是同一夥的。我對這個年齡層的人極為陌生，他們當紅走入公共視野的時候，我剛巧去了美國，暫時脫離了對國內文化圈的關注。更因為他們比我小十歲左右，心理上老把他們看成是毛孩子，所以猛然一瞥他們的文化學養就會讓人有些驚詫。其實，他們比我浪費掉更多的青春歲月，區別只在於他們幾個是自由自在、自覺自愿地耗費青春，而我們那一代人卻是整體被生活中的政治所捆綁。

幸而他們趕上了一個自由開放的好時代，只要自己願意，很可能就讀到了許多有趣可讀之書。說起來，他們並不是乖乖讀書的好孩子，可是青春期的過剩精力，最終還是把他們引上了讀書之路。例如石康在書中交代，為了逃避考試，他談戀愛，由於失戀的痛苦，玩上了遊戲機，為了擺脫上癮，迷戀上了閱讀。由於「戀愛、遊戲、閱讀，每一件事入手都太容易了，所以就會更快地投入，接下來是上癮」。最後，為了克服上癮，玩起了劇烈的體育運動，因為體能的上限，終於扯斷了上癮的鏈條。

說起來，也是由於天資太高，而且世俗的成功來得太早，一下子寫出幾部小說，就成了當紅影視作品的作者。這和陳忠實、閻連科等人拼了命地努力想把自己打造成為一個作家，簡直不可同日而語。根據石康的經驗，他做任何一件事，開始是一分辛勞一分收穫，進展到一半，就變成十分辛勞一分收穫了，再往後，簡直就是百分辛勞一分收穫，而且還得憑一點運氣。於是他決定把每件事進展到五成就行了。用他自己的話說，「誰讓我的生命是有限的？好鋼要使在刀刃上啊」。

《那些不值錢的經驗》

石康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7-05

由於得到成功太早，太容易，他說，「我感到自己的人生陰暗而無意義，生活的中心就是寫幾頁破劇本掙點錢，然後花到姑娘身上去，以便得到片刻的所謂溫暖與安慰，使生活得到繼續。不，這不是我想要的！但我想要什麼呢？」他卻並不清楚知道。基於這種認知，他甚至寫道：「動人的故事全是性的故事。」「觀眾喜歡性神話」，「這是觀看者的悲劇，他們永遠只能是色情狂。他們只喜歡性，他們為性而感動」。「從事娛樂業，多半就是從事誘惑業，但更多人同意誘惑業，認為這比色情更健康，我也只好跟著一起同意。我的保留意見是，那不是更健康，而是更花哨，更扭曲，依我的性格，我寧可逛妓院，也不去看胡編的故事片」。這聽上去是不是挺頹廢、挺糜爛？

可是就在同一本書里，他又能寫得出這樣的句子，「世界各地的浪漫者用的腔調很不一樣：法國味兒面，俄國味兒野，北歐人詭異，南歐人情濃，到了美國呢，就變了海明威與菲茨傑拉德，兩個內心那麼軟的人卻在巴黎比拳擊，他們真是不得不去做硬漢，但還是逃不過博爾赫斯的眼睛，這位老人曾在隨筆中笑他們說大話，儘管，他們是在用自己的生命說大話。其實我最愛聽英國腔：真誠、刻薄、好笑、深沉，關鍵是漂亮，我說的漂亮是指智力上的機敏，那一點點華麗的尾巴張愛玲其實並沒有真學到，這一點不細讀是讀不出來的；錢鍾書嘛，嗯，不太確定，可能有一點皮毛吧，等我回去重讀一遍《圍城》再說」。

他能夠像這樣侃侃而談，是不是讓你有點小吃驚？當你理解了他的這份學養，再來看看他在十年前是如何思考歐洲大戰的，恐怕就會要更欣賞他的先知先覺了。他寫到戰前歐洲的景象，是這樣描繪的，「但那種國泰民安的生活還是被戰爭毀滅了，而且是被無數人親手毀滅的，我想很多人就像我這樣，日復一日地過著一種很好的生活，但當他們聽到還有另一種生活，另一種充滿冒險與刺激的生活，戰爭的生活，他們就馬上投身進去，至於這戰爭是為正義，還是為理想，為國家，根本不重要。人們可能就是想換換口味，哪怕換來的是要壞一千倍的生活」。「在我看來，人們心中都有一些盲目的激情，他們渴望一種激越，一種立即迅速的反應，或是改變，生命有時會莫名其妙地為此而狂熱。特別是在男人身上，這種情況尤為明顯，那些看起來不顯眼的很普通的男人，在戰場上很可能就是那個向你開火的男人，而當這樣的男人聚在一起，就很可能爆發出一種無法無天的、叫人害怕的力量。生命或是慢慢地燃盡，或是短暫的爆炸，全都無所謂，只是生命中的能量必須釋放出去」。那是他在十年前談過去的歐洲，那麼今天的中國呢？十年後的今天，哪怕是在漫天霧霾里，你難道還嗅不出那絲絲火藥味嗎？國泰民安的生活被戰爭毀滅、被無數人親手毀滅的可能性，不是依然活生生的存在么？

當然，我們也千萬不要把他想像的太高深偉大了，其實像這樣的哲學思辨早已曾經在莎士比亞的劇本中出現過。而石康只不過是歪打正著，全都是由於充滿才情與活力甚至是青春騷動的他（當年還不到四十歲），在精力旺盛之餘胡思亂想出來的。身體內的過剩能量，不僅一度讓他鑽研過世界性的頂級數學難題，也讓他去企圖窮究浩瀚的佛教典籍。而堅定的懷疑主義，最終導致他寫出了充斥該書最後三十頁裡面、如此盡情嘲弄佛學的大段調侃。

就讓我再來抄一次書吧。他說，即使說到颳風下雨，佛法也會這麼談，「明天與今天是相續相依的，明天的天氣有很重要的一部分取決於今天的天氣，世界萬物都是有因果的，要堅信因果，今天沒有雨，導致明天可能下雨，但也可能不，不過你們要知道，無論是風是雨，都是沒有本質的，我們的聖人具有六通，已經完全知道了明天的天氣，但是，這只是雕蟲小技，與解脫無關，若是公布了，還會妨礙諸位解脫，但你要相信我們聖人是知道的，情況就是如此，一切都清清楚楚，總之，該颳風颳風，該下雨下雨，希望各位善待自己，如實地看待明天的天氣」。如果不是大肚能容，佛是不是也會要被他給氣死噎死啊？

呵呵，那可都是石康這小子的經驗，管它值不值錢呢。

刊於財新網文化頻道。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