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進臉的不是玻尿酸，是資本

文 |孫驍驥

近來，身邊有不少女性朋友熱衷於整形，今天打個什麼玻尿酸，明天墊個鼻子，搞這些勾當的人不在少數。有時候，聽聞三兩女性好友相約，在假期早早就預定了去往韓國的機票，本以為她們是前往韓國旅遊觀光，誰知過了幾天後，卻發現她們在朋友圈曬的都是室內照，而且是躺在床上，臉腫如豬頭，上面裹著一層厚厚的紗布。照片配詞大概以「寶寶心裡苦，但是寶寶不說」這類風格居多。原來，這群姐妹不是相約去旅遊，而是相約去整容。這趟旅程，拉動的並不是當地旅遊消費，而是醫美行業。在異國的整容之旅結束後，被改變的不僅是護照的出入境記錄，還有她們的容貌。

有些熱衷此道的女性友人幾乎是定期就要飛去韓國或者泰國做一次微整形手術。這種「周期性」的整容風潮將人變得與候鳥類似，根據玻尿酸或肉毒桿菌失效的周期往返遷徙，算得上是當下社會的一道奇異景觀。由此而帶動的醫美整容行業的經濟增長，亦是非常引人注目。以女性去得最多的韓國為例，當眾多有此需求的人士湧入韓國，帶來了整容行業每年的高速增長。早在兩年以前，韓國整形美容市場資本規模已經達到了74億美元。在這當中，每年超過五六萬人的中國顧客貢獻頗大。

不過，在中國內地，這幾年的整容產業發展也是欣欣向榮，不輸韓國。前幾年蜂擁至韓國整容的女性，最近也有不少選擇留在國內做做微整形，打打針之類的事情。據《21世紀經濟報》報道，中國的醫療美容市場的資本總量已經達到8500億，每年的增長率超過10%，遠超過近年中國的GDP增速，有巨大的商業前景。在這當中，玻尿酸已經成為了整個產業的「核心動力」。據統計，2016年全國的正規醫院一共賣出了1000萬支玻尿酸。如果加上那些「其他渠道」的玻尿酸，我們消費的玻尿酸總量必將更為巨大。

和前幾年趨勢有所不同的是，「傷筋動骨」的大型整容似乎不再那麼主流，現在開始流行起來的，是主要依靠打針和各種「小修小補」的微整容。這讓整容之事變得更快捷，越發成為全民參與的大眾消費。不過，我們現在似乎也能更容易地猜到整容的內容以及整容後的效果大致如何。眼皮、鼻子、臉頰、下巴這幾處面部最顯眼的位置通常是整容的「重災區」。在整容完成後，姑娘們貼在朋友圈的美照會引來人們的點贊，但背地裡，也有不少人用鄙夷的語調來形容這些整過之後的美女為「網紅臉」。

如今，網紅臉的說法似乎有些過時，最新流行的風格叫做「處女臉」。而不管是「網紅」還是「處女」，我們都可以將其歸納為一種標準化的、制式化的、能被批量複製的容貌。這有點類似於今天的流行服裝市場。每一年的春夏秋季，流行的趨勢和風潮都有所不同，絕對不會年年一樣。由此產生了一季又一季擁有最新風格的流行服裝，消費者也被所謂的流行趨勢牽著鼻子走，願意花錢購買當下流行款，並把購買了不過一年的衣服直接丟進垃圾堆。整容行業中流行一時的「某某臉」，不就和時尚行業中不斷花樣翻新的服裝風格是同樣的道理么？在一張張整容臉的背後，我們看到的是資本的身影和經濟利益的驅動。

無論風格如何演變，整容臉真正體現的其實是世俗社會對於所謂美的共識。也就是說，整容臉之所以在我們這個時代能賣錢，在於它體現了此時此刻世俗所認可的「美麗的最大公約數」。正如肯德基和麥當勞等被批評為垃圾食品的快餐生意之所以能夠持續，也是因為它們的食物配方掌控了社會大眾「味覺的最大公約數」，批量製造了一種最為方便快捷的食物。整容臉的流行意味著醫美行業在某種程度上控制了大眾對於人體的審美，從而批量製造了一種最為便捷，最為高效率的「美」。這種用資本來改造容貌的現象在中國其實並不稀奇，早已有之。

根據《購買美麗：整容手術在中國》（Buying Beauty: Cosmetic Surgery in China）一書的記述，中國早期的美容行業開始於民國時代的上海。1930年代，上海已經開設有整容醫院，內有割雙眼皮等等整容服務，價格不菲。當時女性整容的參考標準，就是街上的各色生活畫報、「月份牌」、「廣告畫」等等上面的美人圖——其風格多為尖口尖面、細眉蜂腰、波浪捲髮型外加緊身旗袍。細看之下，這種風格是不是有點似曾相識？說起來，這分明便是如今民國粉們趨之若鶩的所謂民國風。但若真正加以考究，這不過是1930年代俗到爛大街的「民國網紅范」，也可以說是當年的整容臉。可憐這幫民國粉們裝腔作勢、自視有品位，實則不過追隨了半個多世紀前俗氣的網紅風格而已。

不論是民國還是今天，也不管人們如何批評整容臉俗氣、廉價、做作，但這種由美容院批量生產出來的臉型依然是最受大多數人接受的一種「美麗」。那些當著女友面大罵「整容臉」俗氣的男性，在酒吧里遇見穿著火辣的整容臉女性時，其實兩眼還是會發直，心跳還是會加速。原因無他，這張臉的認可度是由市場需求決定的。一張整容臉就好比是市場上的一種硬通貨，因為其「方便好用」，逐漸普及，從而形成了「劣幣驅逐良幣」的現象。世俗的、人造的美漸漸驅逐了本真的美，並佔據了人們的眼球。大眼、小嘴、尖下巴、以及下巴下方的波濤洶湧，此等造型在我們這個社會始終是接受度最廣的一種「美麗貨幣」。至於這張硬通貨的臉可以給擁有它的人帶來什麼實際利益，我想大家都瞭然於心。

更好的發展機會、更優質的追求者、更穩定的婚姻、在社交場合引人注目的優勢……一張俗氣但好看的整容臉確實具有某種投資價值。在社會學家普遍將美貌定量表述為情色資本（erotic capital）的今天，所謂的「美」已經蛻變為了資本操縱之下的一種投資產品，美貌不再為先天擁有美的人所獨佔，而變成了一種可讓渡、可分配的資源。那麼，在整容臉遍布大街、遍布網上的今天，社會大眾所謂的審美還包含任何美學上的意義嗎？還是說，整容臉已經為我們這個時代戴上了一個無法再被摘下的資本面具，我們只能選擇「欣賞」這些整容臉並漸漸被其同化？

拉康在論及現代社會普遍的「慾望」時，曾精闢地說：在需要與需求的裂縫邊緣處，慾望形成了。而這種「需求」，實際上是被「他者」所構建、所塑造而成的「社會的需求」。如果以此視角來關照整容臉在我們今天這個社會的意義，我們可以這樣說：整容業和玻尿酸所帶來的「美」，其實並沒有直接滿足整容者自身對於「美」的慾望，而不過是滿足了他者的慾望和想像。生活於我們這個社會的普羅大眾，無論老少賢愚、學歷高低，他們對於何謂性感、何謂美麗的直觀想像，其平均值已然被資本的力量攫取、分析、歸類，並且印刻在了美容院里一張張整容樣板臉的設計圖上。如果說個人對於何謂一張美麗的臉的定義是受到他人潛移默化的影響，那麼這個無所不在的「他者」，其所思所想則顯然是受到了資本的直接影響甚至是操縱。普通人想要單方面抗拒這種影響，幾乎是不可能的。

今天存在的一個新現象是，傳統意義上的醜女固然有強烈的整容動機，但是最瘋狂於整容的實際上是天生面容姣好的女生。她們做整容的目的在於充分利用自己天生的美麗底子，通過微整形的調整，讓自己的臉更精確地符合社會大眾的審美。這些女性是功利的，但也無疑是聰明的，因為她們已經學會用資本的視角來審視肉身的「美」。女性對於整容臉所表達的那一套審美觀最初的抗拒，進而逐漸接納、認同、以至最後付錢消費，實質上體現的是今天資本對人體的異化、對審美的工業化改造。這個過程迫使人們不得不改變他們固有的觀念和行為來適應資本蠻橫而獨特的邏輯。

就像工業革命時期離開土地的勞動者迫於生計而不得不進入工廠勞動那樣，現代人或出於對個人「情色資本」的積累需要而不得不選擇進入美容院，打針動刀拉皮，為的是獲得一張或許連她自己都不認同的「美麗」的臉。但考慮到這張臉在未來將為自己帶來某些利益，於是依然不惜肉痛，毅然坐上了手術台……到這份上，我們談論的還算是真正的「美」嗎？我彷彿透過這些美容院里的美麗臉龐看到了赫胥黎的《美麗的新世界》。

還記得一則對某著名醫美整形師的採訪，其中他說過一句話給人印象深刻。他說：整容並不單純意味著面部形態的改變，其本質上是一種自我身份的重新建設。我想，這個醫師不經意間說出了今天的某種現實。那就是人們已經自覺或不自覺地用資本將自己武裝到牙齒，用「他者」所喜好的慾望符號改造著自己的外貌，用資本賦予的新身份來重新建設自我。一張張充盈著玻尿酸的美麗臉龐填滿了我們的網路朋友圈、直播室、以及現實中的聚會和社交圈，令人妍媸難辨、美醜不分，但我們實在無法過於苛責那些遠赴外地甚至外國整容的女性朋友。活在這樣一個以俗氣為美的時代，對她們來說，戴上一張整容的面具只是一種無可奈何的選擇，而對我們來說，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是整容臉的塑造者。

【作者簡介】

孫驍驥|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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