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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給你的序

最後的最後，恆星們會從白矮星變成黑矮星，不再輻射光和熱。宇宙陷入一整片黑暗，靜待一場大爆炸，直到迎來新的周期。在那之前，不要停止行走。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寫一本「童話」。當結束了人生中第一段長長的遠行，在狂風驟雨中從異國回歸時，我預感到生命再次走向了某個節點。彷彿在人生遊戲的某個關卡，我正匍匐著向終點靠近。在這段並不輕鬆的結束過程中，過往的行走與遇見竟自顧自地在頭腦里變成了一幀一幀的畫面。

我以為會在某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提起筆來，但現實總比想像來得狼狽。那時的我像遊走在異次元的幽靈，或者被夾縫擠壓的局外人，既不是外國人，也不像本國人。行走在北京的大街小巷，我覺得自己是一位透明的天外來客。雪上加霜的，是身邊熟悉與陌生的人們都變了一副嘴臉，讓我無力親近。過去與未來、現實與夢境在身後交替追趕著我，有時甚至頭疼欲裂，身體史無前例地虛弱。於是，我幾乎像病人翻箱倒櫃地尋找解藥那樣，選擇敲起了鍵盤：「書寫」儼然成為一場成長中的自我救贖。

事實上，「星星」誕生於2012年我在法國求學時的第一個夏天。當時信手寫了一篇短文，主人公「星星」便是一名漂洋過海的旅行者，思索著行走與回歸的意義。每一朵漂泊在外的靈魂，都會或深或淺地感受到根基的斷裂與缺失，也會有意無意地對世界進行重新的摸索和對比，就這樣，你會在不安中飛速成長。三年後，我結束了在異國的求學，在家中等待著迎接我的，卻是當年的「星星」。

年輕時的出走會讓你看見世界截然不同的模樣，也逼迫你打開心去重新架構對自我、對外界的認知。「遇見」並不總是帶來快樂的回憶，也會有困惑、痛苦，乃至絕望。後來才明白，大概只有把現實看透、看成了骷髏，卻仍不願放棄希望的人，才會動用一切力量，為赤裸瘦削的人間套上閃亮華美的禮服。我想，偉大的童話作家一定是暗黑世界的光之子。他們看見了狼、看見了魔鬼、看見了巫婆、看見了醜陋的心靈、看見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色洞穴，最後卻還是選擇告訴你，善戰勝了惡，王子和公主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雖然，也有調皮如王爾德者，會在故事的最後輕描淡寫地讓善良的國王早逝，讓公主的玩伴從此都沒有心，讓美人魚家族游向了別的地方，但在利索冷漠的文字里，你能看見的卻是一顆被現實揉碎的孩子的心。

「童話」是清醒者好心打包的禮物，是絕望者善意提煉的希望，是純真孩童在殘酷現實暴擊下的幻想式掙扎。

我沒有資格自稱童話作家，只是在人生的旅途里，趕巧編了幾個不複雜的小故事，由著它們安慰了一度艱難的自己。隨後，便自私地希望，能有榮幸以「寫字人」的身份，與有緣人分享我在歲月中拾得的糖果。

在最初寫作這本故事時，我一本正經地向內心的小女孩揮淚說了「再見」；當完成了這本故事後，我改變了主意，決定繼續留下她。

我對她說：「外面風大雨大啊，你要好好藏起來。」

假如你也偷偷干著同樣的事情，請繼續堅持這份艱難的倖存。不要放棄內心的小孩，也不要為了金銀島而厭棄兒時的糖果；當世界真的在崩塌下沉，只有那個小孩，可以在黑暗中牽起你的手，喚醒你生而為人的力量與愛。

陳鈺清2016年9月27日寫於北京

第一章 迷霧星球

從前有一顆迷霧星球，那兒有永恆的迷霧，還有星辰和大樹。

迷霧星球從早到晚都瀰漫著化不開的霧氣，這是它名字的由來。迷霧居民們世世代代地居住在這裡，從「很久很久以前」，一直住到了現在。

清晨的霧氣最是濃重，透著一股日出前的涼意。它會激起幾個寒戰，讓脖子後的皮膚像被細微的針尖撫過，整個人便無意識地哆嗦著縮作了一團。偶爾，霧氣會夾雜著泥土和植物混合的芳香，樹根、裹挾著樹根的泥土、葉片、葉片上滾動的露珠——它們的味道彼此交疊著在空氣中瀰漫四散。

日出時的霧氣染著深深淺淺的緋紅，映襯出霧靄中隨性分布的濃重與輕薄；當一陣風吹過，霧氣悠悠地改變著自己的形狀和厚重排列。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光照強度的變化，迷霧漸漸從粉紅變成金橙，正午時分則閃爍著亮眼的黃。午後，迷霧的顏色已是穩定，有時是明晃晃的雪白，有時是略帶灰暗的乳白，下雨天的霧氣透著若隱若現的藍，加重了空氣中的清冷；很偶爾的時節才會下雪，雪天的霧氣白得純粹，膠著濃重得凝固了一般。

這座星球的景緻並不豐富：凹凸不平的地表除了光滑的土地便是密密麻麻的森林。森林被霧氣纏繞，使人難以看清每棵樹從頭到腳的全貌。樹在霧氣中失去了具體的輪廓，房子看上去也只是不同體積的色塊，高高低低地排列堆積著。

迷霧星球的房子都被粉刷成了深藍色，這樣它們就能輕易地與深夜交融。午夜時分，放眼望去，整座星球似乎只剩下樹和遠方的星辰：迷霧居民和建築物都穿上了隱形的外衣，在夜裡被抹去了存在的痕迹。這種隱匿的快感，會讓迷霧星球的居民在安睡中不經意地微笑起來。

在迷霧星球上行走，就像時刻漫步在雲端。

雲上是沒有路的，因為雲霧總是過分的輕盈和善變。失落方向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幸而在這顆星球上沒有懸崖，沒有陡峭的山坡或斷層，沒有兇殘的食人野獸，更沒有精心設置的陷阱和泥坑，漫無目的地四處行走幾乎不會遇到危險。

最大的「危險」僅僅是迷失。一旦出發，身後的路就會一點一點地被迷霧吞噬。

可是，和懸崖、野獸、陷阱相比，迷霧居民們還是更害怕迷失。「歸途」對迷霧星球的普通居民來說是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雖然人們渴望更遠更高的地方，卻總會在日落時分，開始急切挂念自己那幢會隱入深藍色天幕的房子：一想到在只能看見樹木和星辰的夜晚，有一幢房子可以伴著自己一起消失，繼而在太陽升起時又一同被看見，人們就會同時感受到消失的快意與活著的安穩。那是一種昭示「存在」的方式，踏實得像母親暖熱的臂彎。

於是，在每一天的早晨，迷霧星球的空氣中都會響起一個聲音，它說：「往上吧！往上！往上是最幸福的路！」

迷霧居民們對此深信不疑。

至少，往上是最為清晰的路。它順著大樹的方向，徑直，沒有彎曲錯落，你不需要左行了五百米然後右轉、直行，也不需要往前走五步再向後退一步，更不會在路上遇見橫亘在前方的粗壯大樹阻擋前路。迷霧無法迷惑上行。你只需要奮力地沿著樹榦往上爬，就不可能闖入其他方向。雖然迷霧會遮擋天上的星辰，但大樹是堅實的通天大道，它會在迷霧中給予你無私的指引。

上行確是一件消耗體力的事情，它需要克服重力，還要解決半路橫插在眼前的大樹枝丫這類障礙。有時，太過用力地盯著遠處的點，會讓人頭暈眼花，多眨幾眼，便可能懊喪地弄丟自己最初瞄準的星。所以，迷霧居民們深知，應該警惕過分的抬頭仰望，更多的時候你只需要奮力攀爬。

大家天一亮便努力地向上攀爬，只是從來沒有人到達過大樹的頂端，沒有人到達過被迷霧遮蓋了的天頂。這倒不是壞事。天頂是美好希冀的代表，遠遠地擺在那兒，在迷霧裡縹縹緲緲的，可望而不可即，卻讓人時刻注滿力量。向上的攀爬需要丟失的勇氣，越高的地方越需要身體和靈魂的輕盈。曾有人嘗試著一邊上行一邊向下拋棄，拋棄自己隨身攜帶的包裹，拋棄自己多餘的外套，拋棄經不住風吹的帽子，直到拋棄腦子裡多餘的記憶，但最後，他卻無法拋棄樹底的房子，捨不得拋棄對原點的想念。那裡就像母親的子宮，有讓人依賴的魔法。

當日落的霞光把霧氣染成金色時，人們便決意放棄一天的攀爬，徑直下落到房子里。

他們安心地蓋上被窩，打開電視，等著夜色降臨；閉上眼睛，想著明天將要付出的努力，便會露出慰藉的微笑，心滿意足地等著第二天周而復始的上行。

星星卻是一個例外。

星星是星星旅人，名字也叫作星星。檸檬黃的皮膚讓他在同伴中算不上奪目搶眼，但平和的色彩讓人感覺舒服無害，談不上好看的眼睛時刻閃著清亮的光。

星星和他的同類都不是一心想著上行或者會時刻挂念著歸途的人。在這顆星球上不難找到這個族群：他們都長著星星形狀的腦袋，面孔和普通人並無二致，迥異的膚色讓他們成了這顆星球上唯一多彩的存在。紅色、黃色、紫色、藍色、青色、橙色、白色、黑色，所有你能夠想到的色彩都能出現在星星旅人的身上。

星星旅人是迷霧星球上唯一四處行走的種群。

他們不喜歡向上攀爬。

即使迷霧讓人無法辨認方向，不得不冒著遺失歸途的風險，星星人也執迷一般地在雲端漫步。他們堅信只要一直行走就會看到這顆星球上不同於房子、樹木和星辰的獨特風景，於是他們從不會停下腳步，只是不斷行走。有時難免脆弱迷惘，星星人便會停駐原地，或低頭沉思，或仰望天空，等待著心中某個聲音的指引。出於對四處行走的執念，大部分星星旅人都會用一生來行走，並拒絕成為迷霧星球的普通居民。

如果你有幸遨遊在浩瀚的宇宙，偶遇了迷霧星球，就會在遠方看到很多微弱卻閃著光的彩色亮點，他們不分晝夜地在星球上移動，時快時慢，時而停滯。如果你有足夠的耐心，一直看著這些彩色的光點，也會發現：隨著時間的流逝，有些彩點的光芒會漸漸微弱，忽然某一天，他便不再閃光。那是放棄了在雲端行走的星星旅人：在他開始厭倦了雲端的行走時，倦意會一點一點地侵蝕他的身體，星形頭上突出的稜角便慢慢地縮短，在晝夜晨昏間一點點地融合化作渾圓的一體，然後他便成了一名尋常的迷霧居民。在他失去了星星腦袋的瞬間，他也失去了彩色的光亮；作為彌補，他會在附近空地上找到一幢屬於自己的房子，在日落時有個返回的巢穴，在那兒等待天黑；隨後在夜幕中隱匿，期盼天亮；第二天，便開始一整天的向上攀爬，繼而是一輩子的向上攀爬。

還有很少數的星星人，他們的光亮從未衰弱，甚至與日俱增地變得強烈；如果你在宇宙里突然看到一束強烈的光刺破乳白色的迷霧，那表示，有一個星星人在行走中發出了他最堅定的光芒。接著他便消失在迷霧星球。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也沒有人繼續追問，星星人從不在意歸途。

智慧的老人說，那些閃著最亮光芒的星星人通過隱秘的隧道去了宇宙其他的地方——因為這些人堅定地渴望著除了迷霧、大樹、房子、星辰之外的風景，於是宇宙聽到了他們的心愿，為他們生出了獨一無二的路。這種說法雖然美好浪漫，卻無從佐證，因為消失的星星人幾乎沒有再出現在迷霧星球。沒有人再見過他們。由於他們實在稀少，人們很難勻出時間去關注他們的消失與回歸。

對迷霧居民來說，一個星星人的消失並不是悲傷的故事，畢竟當第二天太陽再升起時，每個人都要繼續他們向上攀爬的生活。智慧的老人說，那些消失了的人，去了更美好的地方。而對於日復一日的龐大生活而言，一個陌生人的消失難以構成故事。

相較於不分晝夜的行走，星星更習慣走走停停。他曾因為忘記如何將腳向前邁出一步，而在原地僵硬成了一尊雕塑。在那段時日里，他只能聽見遊盪在大樹間的呼呼風聲；在那段靜止的時光里，日升日落不過是提醒時間流逝的一種方式。

直到有一天，一隻飛鳥掠過他的頭頂，將他的視線吸引到西邊的天幕，那裡正飄著一朵胖乎乎的雲。一陣風吹過，雲朵的輪廓被溫柔地吹散，恍惚間竟變成了手指的形狀。手指不偏不倚地指著西邊，不遠處的飛鳥叫喚了幾聲，盤旋一番飛走去。

星星忽然得到了一股溫暖的力量，抬起右腳向前邁開了一步。就在那一瞬，他決定：要一直向西行走，朝著太陽墜落的方向行走，在夜幕降臨時繼續保持行走。他不知何時會再停滯靜止，但那一刻，他唯一想做的事情便是朝著雲朵指示的方向大步行走。

迷霧星球的星星人熟稔星辰和宇宙的要義：宇宙有它自己的語言，並且從不會欺騙。當你懷揣著堅定的願望，卻身處困境踟躕不前時，宇宙會向你伸出援手。你要做的，只是保持祈禱，保持相信，隨時張開耳朵和眼睛，聽見宇宙的聲音。

不是每一個人都能讀懂宇宙的語言，儘管宇宙就像個學不會沉默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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