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在泥土裡」的三十歲女人，為什麼不再搖滾了？

3月6日，田沁鑫編劇導演，韓紅擔任音樂總監及作曲的音樂劇《阿爾茲記憶的愛情》開放媒體探班，被演員們稱作「老大」的韓紅缺席，女主角譚維維成了所有媒體的重點守候對象。方方正正不到兩百平米的排練廳，密密麻麻擠了幾排 人。

約定好的排練時間是一點半，見慣了明星排場的記者們沒有人會期待主角提早到場。一點十五分左右，譚維維就開門進來了。她穿著純白色的襯衫，袖子挽起兩道邊，下擺扎進黑色緊身褲里，配黑色運動鞋，長直發，化了淡妝，身形比電視上看起來足足小了兩號。

在《阿爾茲記憶的愛情》里，她飾演一個阿爾茲海默症患者，在疾病的折磨下慢慢丟失記憶。現場試演了十五分鐘，沒有燈光、服裝和布景，事先只排練了兩天，在這個電話聲、走路聲不時響起的場地里，譚維維演到淚流滿面。

下場之後，譚維維退到一邊，把場地讓給準備視頻採訪的記者架攝影機。夥伴們圍上來輕聲安慰，她反而擦擦眼淚自嘲剛才叫反了兩個戲中男主角的名字。很快採訪現場準備妥當，她還沒來得及補哭花的底妝，「算了，就這樣吧。」不願意讓其他受訪者等，她用紙巾簡單擦了擦臉就又回到場地中央。

踢館歌手的羞恥感

譚維維在音樂劇《阿爾茲海默的愛情》排練現場

「她給了這個劇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其實對於她現在來講一個月能掙很多錢，通告可以排滿三十場沒問題，但是她真的就是全身心投入這件事。」前來客串的吉傑對本刊記者說，「像我只需要幾天時間，我還想說我有通告。」說完他不忘補充一句自嘲。

這個「賠錢的活兒」是譚維維主動要來的。半年多前，韓紅在微信上無意中和她聊起最近想做音樂劇的想法，譚維維馬上回復「不管什麼角色，我要參與」。

「我最近在百老匯看的《紫色》那個劇，也有很多流行歌手加入，而且他們都在跟真正的音樂劇演員學習，『趴』得很低，我覺得這是我需要學習的。實話實說，小時候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有了機會就上去演。但越來越大之後會有一些不好意思，或者有一種羞恥感。」窩在沙發里說這些話的時候，譚維維還帶著些許四川口音，語氣輕鬆但眼神篤定。

她表現出來的樣子和她這兩年通過音樂作品塑造給觀眾的印象有著極大反差。

從2015年以「踢館歌手」身份參加《我是歌手》開始，譚維維先後參加了《中國之星》《蒙面歌王》兩檔綜藝節目，還連續兩年登上了央視春晚。這兩年，她留下了《烏蘭巴托的夜》《給你一點顏色》等大開大合的作品，名字頻頻和「搖滾」「先鋒」一類的詞語捆綁在一起。在觀眾心裡，譚維維應該是個鋒芒畢露，對任何場合都有絕對掌控力的人。

知乎上，在一個「譚維維過去幾年到底經歷了什麼」的問題下，一個ID為「雷梅苔絲」的粉絲寫道：「現在她在公開場合說話很謹慎，那不是她的本來性格，她原本很狂傲，後來受挫，所以學乖了。」

而當我把這個問題拋給譚維維，她說：「我現在的狀態就是很舒服，很自在。當你到了一定年齡有一些經歷的時候，還是希望更簡單一些。」

討厭自己的譚某某

粉絲口中的「狂傲」和「挫折」，在譚維維身上能追溯出一條清晰的時間線。

1998年，16歲的譚維維憑藉出色的聲音條件考進四川音樂學院。半年以後她就拿到了由四川人民藝術劇院打造的青春校園音樂劇《未來組合》女主角的演出機會，接連在全國巡演500多場，還曾作為獻禮國慶的作品到北京演出。從那以後，她就再也沒有回學校上過課了。

短短几年，譚維維以學生身份唱遍了四川所有的晚會，甚至取代當時的專業文工團演員壓軸演出。天生一副「藏歌嗓」的譚維維擅長的「民通」唱法那幾年正流行，在這個範疇里，大型晚會壓軸就意味著「到頭了」，譚維維這樣形容。

2005年，她在維也納金色大廳唱《青藏高原》，又被著名音樂人三寶相中擔任大型原創音樂劇《金沙》的女主角，專業音樂領域最耀眼的追光燈始終照著她。同一年，成千上萬懷揣明星夢的普通女孩在四川成都熊貓廣場排著上百米的隊報名參加第二屆《超級女聲》海選。表妹問譚維維要不要去試試，譚維維回復：「是讓我去當評委嗎？」

說完這句話之後，「專業歌手」譚維維參加了青歌賽，唱了一首音域跨度極大的《也許明天》。下場之後，她就坐在地上哭了。當時擔任評委的韓紅走出來問她：「小姑娘，你哭什麼？」她回嘴：「因為你們把我的分數打低了。」這是她第二次參加青歌賽，2002年還是學生的她就曾參加過一次，只拿了第七，這一度讓愛面子的她覺得自己不該再繼續唱歌了，回成都借了兩萬塊錢開起了酒吧。這一次，還是覺得自己不被承認的譚維維乾脆負氣退賽。

同時，她在成都駐場演出時期的朋友張靚穎，已經靠她曾經不屑一顧的《超級女聲》成了家喻戶曉的明星。回到成都休整期間，帶著一腔要證明自己也能紅的怨氣，譚維維終於報名加入了這場全民狂歡。

後來的故事家喻戶曉——被粉絲形容為「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譚維維在總決賽遇到了她的「剋星」。那時候的尚雯婕頂著「復旦高材生」的頭銜，圓臉盤小眼睛，土裡土氣的打扮，沒有任何音樂基礎，更談不上什麼舞台表現力。對彼時的譚維維來說，這樣資質的人甚至不在她的對手清單里。但當時並不識譜的尚雯婕卻天生有一種演繹歌曲的能力，張口一句「嘿，我真的好想你……」明明難度比譚維維低了好幾檔，評委和粉絲卻齊聲大呼被她感動。

「空有技巧，沒有感情」「技術流」，這些評價成了譚維維身上揭不掉撕不開的封印。總決賽當晚，汪涵從個位數開始逐位唱票，攝影機正對著PK台上的兩位姑娘，真正決定勝負的只有百萬位，一個是5，一個是4，三十萬票的差距，譚維維是那個亞軍。對著直播的電視鏡頭，她笑得一臉勉強。

那之後，譚維維按照比賽時的合同約定簽約天娛傳媒。頂著「超女」名號，商演紛至沓來，公司不遺餘力地佔滿她每一段空閑時間，忙到腳不沾地的譚維維卻漸漸搞不清楚自己在幹什麼。

「從我參加超女比賽的時候，宋柯老師就跟我說，你是十八般武藝都會的人，也有人說我是萬金油，有人說我是消防隊員，反正你什麼都能唱。我開始非常反感，可能到了青春期的叛逆時，我覺得完全就是『比中指』的感覺。」譚維維對本刊記者說。沒有一個固定的標籤和形象，是當時的她面臨的最大困 擾。

「2006年夏天我上了雜誌封面，可惜是三人合影SOSO。我站在冠軍左邊，陪她嬉皮笑臉，她樣樣都不如我。我是四川省的譚某某，我是老超女譚某某」。

2010年，譚維維用一首歌名叫《譚某某》的歌又一次把自己送上和尚雯婕的PK台。直白的歌詞一股腦把她四年以來的憤怒、迷茫傾瀉而出，但其中強烈的指向性隨即招致「選秀歌手果然愛炒作」的罵名，比賽之後她終於再次折騰出聲響，可惜頭條上永遠是負面的標題。

原本譚維維並不認同把歌詞寫成這樣。當時為她製作專輯的高曉松每天晚上和她在麗都廣場的玻璃房子酒吧喝酒、聊天。在聽過譚維維的故事，看過她寫的歌詞之後，高曉松說：「從你的詞里我看到了你的骨子裡是搖滾的，你是女流氓，這就是你當時真實的想法，你為什麼不敢面對呢？」

但這張定位為「搖滾」的專輯，也並沒有給譚維維帶來改頭換面的效果。一陣爭議過後，鮮少有人能完整聽到她在歌曲的後半段對自己的自嘲：「自以為是的譚某某，風光不再的譚某某，惡習難改的譚某某，討厭自己的譚某某。」

給你一點顏色

翻看譚維維的微博，她早期最常用的形容詞是「擰巴」——開微博是為了「試試新鮮事物，測試自己是不是活得很擰巴」；染頭髮要感嘆「擰巴死我了」；好不容易在北京吃到火鍋感嘆一次「終於不擰巴」了；幾個月後轉發一則談愛情的微博，又配文「柏拉圖這三個字最近讓我太擰巴……」

《譚某某》之後，「擰巴」的譚維維經歷了五年的沉寂期。這五年里她發了企劃頗為前衛的專輯，又兩次出現在《我是歌手》的總決賽中，為周曉鷗和曹格當幫幫唱嘉賓，但始終沒能給觀眾留下深刻的印象。

直到2015年《我是歌手》第三季第二場踢館賽，譚維維頂著一頭利落的短髮出場，以一首《燈塔》拿下單場冠軍，踢館成功。「踢館賽」原本是為資歷有限的樂壇新人所設，必須在和資深前輩們的比賽中擠進前四才能留下，難度可見一斑。掌門人洪濤正是當年《超級女聲》的總導演，在宣布名次的環節，洪濤不無敬意地說：「譚維維無論是樂壇地位還是歌唱實力，本來可以以首發或補位歌手來的，但是她勇於以一個挑戰者的姿態，接受最嚴苛的考驗。」

《我是歌手》這個節目用一流的音響和燈光設備給唱歌加足了儀式感，一定程度上影響著觀眾的音樂審美。譚維維成功抓住了這個機會，她連續嘗試搖滾風的《開門見山》、民謠風的《往日時光》、民族風的《康定情歌》，唱給父親的《烏蘭巴托的夜》被樂評人耳帝評價為2015年最佳現場演出，崔健為她幫幫唱《魚鳥之戀》獻齣電視節目首秀……

「這個舞台上需要一個現代化的大飆高音的Diva，這是一個唱歌比賽最標誌的角色。其實對於觀眾來說，他們本以為這個角色屬於張靚穎，直到張靚穎第3、4場表演後才發現不是。」樂評人耳帝在微博評價道。這次，譚維維給觀眾呈現了一個有野心有追求的成熟歌手形象，比起在第8期被淘汰的張靚穎來說，譚維維是那個重塑自我的贏 家。

從此，譚維維一發不可收拾，在另一檔音樂節目《中國之星》里，她找來有「黃土搖滾」之稱的華陰老腔藝人，自己作詞譜曲和他們合作完成一首《給你一點顏色》，一曲唱畢作為恩師的崔健激動地對觀眾說：「朋友們，你們知道你們看到的是什麼嗎？你們看到的是一個教科書級的搖滾樂！」

「老腔有西北人的那種豪邁，並且不論從表現形式上還是內容上都是搖滾的。所以我覺得，這就是中國最早的搖滾樂。」在知乎，譚維維用一千七百個字闡述自己對這首作品的理解，收穫4645次認同。

女性一生中只有400顆卵子

過去多年都沒能塑造起來的搖滾形象，終於在這一年之間迅速變得深入人心，譚維維在接受本刊記者的採訪中回憶，一切轉變的起點都發生在三十歲那一年。

「真的是年齡慢慢長大，慢慢會去思考一些生死問題。我的能量被過往的習慣消耗。以前別人跟我講這個的時候，我總覺得我還年輕，什麼能量不能量。但突然意識到的時候，才覺得這是真實存在的。以前就是抽煙喝酒熬夜，但其實這對女孩子非常不好。我要說一些很深的問題了。」譚維維看了一眼身旁的男工作人員，略有些不好意思的壓低聲音繼續講：「因為女孩子就是這樣，女性一生當中只有400顆卵子，你年輕的時候去消耗，就沒了，這是一個現實的問題。」

突然感受到衰老來臨的譚維維從2012年開始戒煙、戒酒、吃素、健身，身為成都人，哪怕吃火鍋她都只涮素菜，這樣的生活聽起來很不「搖滾」，卻一步步指引她走出昔日的迷茫。

在《阿爾茲記憶的愛情》劇組，每個合作演員都感受到了譚維維的改變。歌手金池早在十多年前就看過譚維維在音樂劇《金沙》中的表演。這次金池演一個只有兩個唱段的角色，卻願意每天按時到排練場來看大家如何演戲。「維維進組特別晚，但是她就花了兩天的時間就進入狀態了，只要她在台上，她一定是在那個角色裡面。」

「其實就是人變平靜了，搖滾也好，音樂劇也好，我作為演繹者，只需要把自己掏出來，把心掏出來就行了。」譚維維說。

記者隨即追問她掏出來的養分從哪裡汲取，她沒有任何停頓地接話：「生活，就是該買菜就買菜，該生活就生活，我實話實說，當你在舞台上或者你在鏡頭面前待久了之後，很容易就覺得生活也得給我打一下追光燈，那個就很糟糕。」

去年九月，相戀兩年多的台灣演員男友陳亦飛在西藏旅行途中向譚維維求婚。戀愛期間，譚維維從不掩飾對男友的欣賞，「陽光」是她談及對方時最常提到的形容詞。

16歲時從小最依賴的父親去世，好強的譚維維從此變成一個拒絕與人交流的人，她自己決定所有的事情，不聽家人的意見，也不懂得如何關心她們的生活，她給母親買房覺得這就叫愛，卻一再反對母親再 婚。

戀愛之初，譚維維和男友相處也是如此。兩人吵架，譚維維習慣性地逃避溝通，試圖用「打哈哈」的方式把每個分歧混過去。「但他不一樣，他會引導我說出真實的想法，不要把矛盾不滿憋在心裡，我後來才知道，這個很重要」。

現在三十四歲的譚維維描述自己生活狀態的形容詞是安定。「這麼多年過來，我變得更強大了，也變得更柔軟了，生活也好，感情也好，都特別安定。看起來好像是一個很大的轉變，其實很簡單，就是真正去生活，要趴到泥土裡，扎到泥土裡，千萬別飄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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