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淚奔夠了，走出影院心如明鏡，波瀾不驚

金馬獎最佳影片《八月》里，出現了兩次同樣的對白

你哭吧，憋著更難受

整場電影下來，發現自己的淚腺一直被刺激著，但一點也不傷心。《八月》在那些青春傷痕、80和90年代記憶電影中，算是最正面溫情又陽光的一部了

至於為什麼一直淚奔，風叔想說是春天的風吹得眼睛疼好么（可能是無數個小細節組成的點，扎到了心裡某個地方吧）

所以，相信我，看《八月》流的眼淚，一點都不是憋著的難受

風叔住的這座西南小城，是亞洲最大的重機基地，我記事的時候就知道，那幾座重機、水電央企，職工加起來比我們這些縣城裡的土著都要多

央企們自己造了封閉的小社會，幾乎不和我們來往，當年和小夥伴去那家重機廠的游泳池游泳，都覺得是件很洋氣的事。廠游泳池，是我對那種「企業辦社會」的最初、也是最美好的回憶，因為游泳的時候，大喇叭會放當時流行的歌曲

《八月》的這個泳池，簡直和我小時候（如今還在游）的重機廠泳池95%相像，我幾乎沒去注意男主角小雷爸教他的動作，而是覺得《白髮親娘》這首歌，把我拉回到了20年前（喔，風叔已經到了完全無懼暴露年齡的時候）

為了看《八月》，專門提前兩天，買了就在重機廠側大門旁邊的這家思聰家的票。看完電影之後，太感慨，就在電影院樓下的巷子，拍到了重機廠汽水廠的廠門（一個重機大廠專門有自己的汽水生產線，你就知道這個廠造出的「烏托邦」有多龐大）

還順便拍到了一些老的宿舍樓，質感也和《八月》里的那些國營老廠的家屬樓很像

據說，當年寫《林海雪原》（部分改編成《智取威虎山》）的那位作家，剛剛寫好這部小說，就來到這座大廠當了幾年副廠長

說《八月》里的國營製片廠和我所在城市的大廠是如此氣韻相同，還因為他們的喇叭，上班或下班，都愛放這首歡快的《花在歡笑》，年代感神同步。其實《花在歡笑》最早是一首軍樂曲，後來被改成輕音樂或民樂。很多年前，那個吹奏的笛子一起，就知道喇叭要開始說」XXX重機廠廣播站，現在開始播音……「

《八月》其實並沒有太多觸及中國1990年代的一些深刻的變革，去看電影的片尾，電影中呈現的內蒙古電影製片廠，現在還存在著，並沒有如同重工業一樣，很多企業就不復存在了

我所在的城市的大廠們，也出現過幾起幾落，效益最慘的時候，這個城市也有點百業凋敝的感覺

《八月》的小雷爸，卻是轉制大潮中最樂觀的那種人，相信就算天塌下來，也可以靠本事吃飯——很明顯地感覺到，《八月》毫不偏激，甚至溫和地道出了在任何時代都受用的道理，那就是，這個世界上大富大貴和一輩子倒霉的人，永遠是少數。而絕大部分，都是普通人

但即便再普通，也要留住曇花一現的美好

以及，任何感情都代替不了的親情的金貴（劇透的是，這個場景的下一分鐘，卻是爸爸生氣離開，這是他在全片中，唯一地一次生兒子的氣）

看《八月》的時候，一度覺得這電影很像楊德昌的《一一》嘛

《八月》VS《一一》

都是小孩視角去看大人世界的人設

家裡都有一個躺著的老人，只不過《一一》里是全家人輪流找不省人事的奶奶說話，《八月》則是磁帶放著佛教音樂給太姥姥聽

兩部電影的大人們，都有山雨欲來的麻煩事

《一一》是創業公司遇到危機，合伙人幾兄弟各懷心機，只有NJ置之事外

《八月》是電影廠要改制，毛巾廠倒閉，但兄弟姐妹卻團結互助。這讓風叔想起了全家都在重機廠工作的姑媽，小時候父母所在的地方小企業捉襟見肘，姑媽家經常照應我們，當看到小雷媽給毛巾廠的弟弟塞錢的一幕，竟然也濕了眼眶（一點都不覺得丟臉地寫出來）

兩部電影還有的共同點，就是都拍了全家福，只是《八月》少了在外地打工的爸爸（這一段也是一哭到底）

《八月》打出的口號，就是「像90年代一樣看電影」，其中在電影院放映的電影有三部

1992年的《爺倆開歌廳》，陳佩斯自導自演的「二子」系列電影的一部，「二子」拍了好幾部，是中國喜劇電影的一個孤本，可惜沒有一直拍下去。不過陳佩斯的確值得尊敬，因為他是中國最早的吃螃蟹的「電影個體戶」，這一點倒是和《八月》的內蒙廠改制巧合地聯繫在了一起

這個場景是二子用唱歌的形式，揭發歌廳的舞弊行為，他唱歌前的一段歌聲是那英唱的

其實這個場景里還有傅藝偉，只是因為我們都知道的原因，《八月》的片段里沒出現她

當年的傅藝偉還是矯情而美艷的

還有一部是小雷看睡著了，而老爸卻看得淚流滿面的《遭遇激情》，這部1990年的電影講得了絕症的呂麗萍在人生的盡頭，和無業游民袁苑「遭遇激情」，《八月》里用了這部電影最催淚的一段呂麗萍的獨白

《遭遇激情》在當年很轟動，巧得不能再巧的是，這部電影的導演夏鋼，已經有十多年沒怎麼拍電影了，他的新片《夜色撩人》，前幾天剛剛悄無聲息地在院線上映……後兩三天就沒了

還有一部就是1994年底到1995年初，中國大陸第一部海外分賬大片《亡命天涯》。《八月》把當時15元的票價的肉疼體現得淋漓盡致——父子倆再也蹭不到電影了

門口廣播反覆說著「進口大片，《亡命天涯》，風險上映，主演哈里森福特……」其實那個時代，除了看《環球銀幕》雜誌的人，中國沒幾個人知道福伯長啥樣（一部分人也只是聽說過星戰而已）。呵呵，當年在影院門口喊著「主演哈里森福特」，大概就相當於鞏漢林忽悠趙麗蓉簽「麻辣雞絲」的老外洋氣心理作祟吧

不過風叔記得我所在縣城影院門口的告示更狠

「最後一天，放完拷貝直接發回外商，要搞快！」

搞得好像華納兄弟是他家大舅子開的一樣

《八月》最難得的一點，是把懷舊的東西做得不那麼碎片化，而且時間點連接得上，比如裡面的迷影元素，以及，風叔最在意的音樂

近一年來，有這麼幾部新導演的懷舊系電影，裡面都用老歌來製造懷舊氣氛，若真要比較，風叔個人覺得——

《路邊野餐》很有畢贛詩人的選曲風格，又文藝到底又俗擱有力，用到台灣流行音樂比較多

王一淳的《黑處有什麼》，選老歌是她在這部電影的弱項，歌曲年份雜亂而刻意

相國強的《少年巴比倫》，就只記得一首董子健重唱的《姐姐》

當然，段位更高的是科長，《山河故人》的挑歌是一絕（雖然對科長有千般嫌棄，但他每部電影的老歌選曲，是讓人信服的）

而《八月》，我覺得老歌的時間線、氣韻、放置的點，都是對的、不突兀的，唉，還有讓人淚奔的

風叔居住的這個城市，出過三個全國知名的娛樂名人，最早的那個叫光頭李進，就是《八月》里父親坐車離開響起的「就在那個下雨的星期天」的《你在他鄉還好嗎》的原唱

無疑，1994年的《你在他鄉還好嗎》，當年是被唱濫了，文藝青年是不屑這種草根口號式煽情芭樂歌的

可是配上電影的畫面，你就覺得，唉呀媽呀，扎心了老鐵！

《八月》用了好幾首1990年代中期的大陸原創流行金曲，比如《祝你平安》，比如《輕輕的告訴你》，還比如《我聽過你的歌》，儼然CCTV前幾屆的MTV大賽回顧聯播

「我聽過你的歌，我的大哥哥……」

這首當年唱得街知巷聞的歌，是一個跑到上海去發展的北京小爺王焱（這個字也讀炎）寫的，他當時寫成了男女聲對唱，找不到女聲，竟然就從歌迷里找了個叫何影的女生來合唱。前兩年還能看到王焱在電視台當嘉賓

何影當年是出現在這首歌的MV里的，還是很青春靚麗的

多年後，連王焱都找不到何影了，卻在台灣著名歌手羅時豐的一個MV版本里，發現寫著女聲是何影，但風叔覺得一點也不像

這種遠景是性感黑色小短裙性感女郎扭一扭，中景是五彩拉丁舞，近景是歌手演唱的卡拉OK+MV，讓人回到了王彩樺美女海底城歌舞秀的年代

而且，一貫把人帶偏的度娘百科，在詞條里寫楊鈺瑩和毛寧翻唱過這首《我聽過你的歌》

並—沒—有！好嗎（你給我找出來試試）

看《八月》之前，因為知道背景是內蒙，就想，會不會有一首蒙古族歌曲呢，還真有兩首，一首是騰格爾的《母親》

一下子就覺得張大磊的選曲逼格，升到草原的白雲里去了

風叔最早聽這首《母親》，是在騰格爾的《蒙古》專輯中，台灣風潮唱片出品，錄音和製作水準都是天碟水準

我覺得騰格爾是當之無愧的「蒙古族音樂之神」吧，《蒙古人》、《天堂》、《鴻雁》、《蒼狼大地》，等等，無論傳唱度和藝術性，都是大神級別啊

在《八月》里還聽到另外一首蒙古族歌曲，是1980年代初的《重歸錫尼河》，出自內蒙古電影製片廠的同名電影。八卦的是，那部電影是騰格爾前妻哈斯高娃的處女作。哈斯高娃是最著名的蒙古族女演員之一

前蘇聯歌曲《海港》也用得特別贊，用在小雷父親即將離家去外景地打工，父母跳舞那一段

歌廳里的女歌手開口第一句「唱吧 朋友們 明天要航行」，又止不住淚水，因為我想起了爸媽當年廠子里晚會時演出的意氣風發……

小雷家對面的深井冰大哥的假老練美聲，唱的是《江河萬古流》，1983年創意概念在當時來說屌炸天的電視音樂專題《九州方圓》的主題曲，在那個年代，這個電視節目的創新可謂超前了二十年都不止。天啊寫這首《江河萬古流》詞的人是著名劇作家蘇叔陽啊（小時候能被這樣贊的歌詞熏陶，也是幸事）

《江河萬古流》的原唱是成方圓，但是後來很多男中音美聲很喜歡唱它，風叔研究之後才發現，老《三國演義》的片尾曲《滾滾長江東逝水》是在學它嘛

放一個風叔最熱愛的男中音袁晨野的版本聽聽

作為一個搖滾青年，張大磊卻在《八月》中把搖滾元素用得很克制，小雷的房間里貼的是老崔《一無所有》的海報

電影里用了《無地自容》

好吧，中國搖滾的這兩座高峰都用到了，也就夠了

最牛叉的逼格在片尾！

片尾的這首《青青的野葡萄》，是已經過世的著名女導演張暖忻拍攝於1985年的《青春祭》的插曲

《青春祭》無疑是中國影史上最美麗的電影之一

它像浸潤著露珠的散文詩

攝影的意境極美

傣族風情

那年剛剛考到北京人藝的馮遠征

只有23歲的新星李鳳緒

《青春祭》是一曲傷感的分離之歌，為它做音樂的這對夫妻，後來也勞燕分飛

夫妻中的妻子，是當時剛剛開始寫小說的作曲家劉索拉，當然，後來她在音樂和文學上的成就都是斐然的

夫妻中的丈夫瞿小松更厲害，他為第五代的田壯壯、陳凱歌都寫過電影配樂，後來被外媒稱為「寂靜的大師」，毫不誇張的說，他是中國在國際最有影響力的作曲家之一。他同時也是《青青的野葡萄》的男聲演唱者

《青青的野葡萄》的詞，來自著名詩人顧城的詩《安慰》，顧城也是一位神人。馮德倫出道的時候，在電影《顧城別戀》中演過顧城，那部電影尺度也是大膽

《青青的野葡萄》的那個女聲，演唱方式像極了李泰祥的女弟子，齊豫、唐曉詩、許景淳們的那種美聲與流行自由切換的風格。這個女聲，竟然是《西遊記》里唱《何必西天萬里遙》、《女兒情》等插曲的吳靜，她甚至不是科班出身，而是一名印刷廠檢字工人，被王昆看中，進入東方歌舞團

《八月》是對父輩的致敬，對老電影人的致敬，看到了一個很有意思的製作方叫麥麗絲影視，就是著名導演麥麗絲自己的公司。據說張大磊當時拍攝很缺錢，是麥麗絲出手啟動了這部電影。《重歸錫尼河》是麥麗絲年輕時第一部參與的電影，所以《八月》里才會出現這部電影的插曲

麥麗絲不僅是最著名的蒙古族導演，也曾是中國最有實力的女導演之一，很多年前，她的名字總是和老公塞夫放在一起

比如著名的《東歸英雄傳》，這是於承惠老師

比如《一代天驕成吉思汗》（這部拿到當時含金量非常高的金雞獎）

風叔對塞夫麥麗絲印象最深的電影，就是1996年前後看的內蒙廠的《悲情布魯克》了，而《八月》的時間段，正是此時。那個時候，恐怕想都不用想，他們夫婦簡直就是整個內蒙廠扛把子的人物啊（塞夫還當過一把手）

《悲情布魯克》還有中國電影史上絕無僅有的馬上愛情鏡頭，它在全國的票房肯定不會差（像90年代一樣拍電影，多好）

塞夫2005年不幸去世，十年後，他和麥麗絲的女兒德格娜拍了一部電影《告別》，找來父母曾經的親密合作夥伴塗們、艾麗婭主演，講的就是自己和父親的故事。從某些角度看，《告別》是可以和《八月》一起來比較的，他們都在講兩代人的故事，甚至都在說國營電影廠的變遷。可惜《告別》一直未做商業放映

《八月》獲得金馬獎時，張大磊的父親跟他一起上台，父親是內蒙廠的電影剪輯師，和電影的人設一模一樣啊

稍微總結一下，《八月》的好看在於，真的沉下心來的寧靜，明銳的情緒洋溢在每個人身上，平順而不細碎，沒有堆砌懷舊元素

以及，這電影真的沒那麼晦澀，淚奔夠了，走出影院也是心如明鏡，波瀾不驚

還有一個疑問，內蒙廠之外，早年那些光影廠牌，西影、峨影、瀟湘、廣西、福建、珠影、浙影、天山……今安在？

（END）

文/落山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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