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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段錢龍

文章來源｜《百家講壇》雜誌

為政有方

自古以來，昏官、庸官多，仁義之臣也多，治世能臣卻少。趙從善就是一位罕見的能臣，並且是一個頗有經濟頭腦、能夠帶領百姓致富的能臣。

他本是沒落的趙宋宗室，父親雖然認識青年時代的宋高宗，可是一生布衣，沒有實際的官職。趙從善完全是依靠自己的才學考中進士，進入仕途的。

趙從善曾經擔任金部郎中，這是一個負責給妃嬪打造金銀首飾的機構。以往官員或者忙著不計成本地討好妃嬪，或忙著挪用公款、偷竊宮廷財物，趙從善卻不同。當了解到許多官員相互勾結、謀取私利時，他沒有同流合污，也沒有明哲保身，而是公開稟奏宮廷各部門存在的種種不法現象。

而且他不但舉出了罪行，還給出了杜絕貪污作弊的方法：不是靠偶然發現去懲罰個別貪官，而是從制度上完善監督體系—設立專門的審核機構，建立健全相關的法律條文，加強對六部各衙門的審計。

宋孝宗很是欣賞，像趙從善這樣有愛國忠君之心的人不少，可像他這樣能夠提出解決辦法的人不多，因此命他主持制定相關條文，頒布執行。

之後，趙從善升遷為吉州知州。當時，吉州虧空嚴重，拖欠官員工資高達20萬緡。雖然朝廷每月都有撥款，可款項常被各級官員挪用，一些普通差役經常領不到工資。趙從善上任後，沒有向朝廷伸手要錢，而是主動尋找財源。他翻查古籍，知道吉州產銅，但現存的銅礦已開採殆盡。

他主動邀請了一些地質專家來考察，親自陪同，走遍了吉州的山山水水，終於發現了新的銅脈。他申請建立了銅礦，當年，新銅礦就開始煉銅，一年就發清了拖欠已久的工資，第二年就開始向朝廷納稅。吉州新銅礦也成為南宋鑄造銅錢的主要產地之一。

宋光宗初年，趙從善被提拔為淮南轉運使，負責兩淮地區的財政工作。當時物價飛漲，朝廷官員不顧百姓的反對，強行推行造價低廉的鐵錢。因為兩淮是全國財賦重地，率先推行鐵錢，就成了擺在趙從善面前的大難題。就在其他地方官員無可奈何的時候，趙從善不負眾望，提出了兩個解決辦法：放開出家為僧的限額，從而獲得許多信佛的達官貴人的支持；把國家儲備糧食平價賣給商家，但必須用鐵錢才能購買。朝廷允許後，趙從善狠抓落實，果然，推行鐵錢的工作在兩淮得以順利推行。

一次次的經濟難題都被趙從善輕鬆破解，皇帝、宰臣對趙從善讚賞有加。數年後，趙從善被破格提拔為從三品京官，正式出任南宋首都市長—臨安府尹。

媚上有術

不過，趙從善登上高位之後，卻一改往日的精明強幹，專事媚上。

當時，外戚韓侂胄（tuō zhòu）因擁立宋寧宗有功，出任宰相兼樞密使，掌控南宋大權十多年。朝中許多正直的大臣都把他視為奸佞，以結交攀附韓侂胄為恥。趙從善卻主動拍韓侂胄的馬屁，而且用盡心機不遺餘力。

韓侂胄大壽，百官爭相送禮。趙從善卻等到宴會快要結束時才到，韓侂胄很生氣，其他官員也紛紛指責趙從善小小府尹竟然藐視宰相。趙從善毫不在意，獻上一個小盒子，說：「沒什麼好禮物，只有一些時鮮水果獻上。」

韓侂胄又是生氣，又是奇怪。別人送的都是古董名畫，真金白銀，他搞什麼名堂呢？於是，在眾目睽睽之下，韓侂胄當場打開禮盒——禮盒中果然是一串「葡萄」，只是每一顆都是碩大的珍珠。宋代珍珠價格乃是黃金的十倍，這百顆明珠價格當在十萬緡（約合人民幣三四千萬元）以上。

那些嘲諷趙從善、吹噓自己所獻禮物如何珍貴的官員頓時垂頭喪氣。韓侂胄則轉怒為喜，親自給趙從善倒酒表示謝意。

趙從善的職位在眾多賀客之中只能算是中下級，若是和大家一同獻禮，估計連讓韓侂胄親自過目的機會都沒有。趙從善故意晚到，並說出那樣引人注目的話，才能夠給宰相留下深刻印象。

後來，有人獻給韓侂胄金國的明珠，個個都有鵪鶉蛋大小，每一顆都價值千緡，極其珍貴。韓侂胄很高興，把明珠賞給最寵愛的四個姨太太。

可是，韓侂胄一共有14房姨太太，其他十位姨太太氣不過，就聯合起來大鬧。韓侂胄再三解釋也沒能安撫她們，只能硬著頭皮答應再去尋找。可是送禮的人說，能得到這四顆寶珠已是萬幸，再想多找一顆都難，哪裡還有10顆呢？韓侂胄頭大了。

這件事情被趙從善知道了。他也沒向韓侂胄「領任務」，而是直接派人前往遼國，以高出原價十倍的價格，又花了十萬緡，從遼國王公貴族手中買到了十顆同樣的寶珠。趙從善很細心，聽說那四個姨太太把寶珠鑲在頭冠上，就找到京城最好的工匠，打造了十頂華麗的頭飾獻給韓侂胄。那十個姨太太看到華麗的金冠上碩大的珠寶，頓時滿心喜悅，連番給韓侂胄吹枕頭風：像趙從善這樣貼心的下屬太難得了，一定要給他陞官啊！

韓侂胄也高興，終於擺脫了十個女人的糾纏了。不久，韓宰相大筆一揮，趙從善晉級為工部侍郎。

韓侂胄修建了一座奢華的園林，帶領百官參觀時，對著一處模仿農村風光的竹籬茅舍表示，自己早已厭倦功名，很想歸隱田園。隨行官員紛紛讚歎他不貪名位，志向高潔。韓侂胄大喜，又四顧周遭，故意嘆氣說：「田舍風光如此美好，可惜就是少了犬吠雞鳴啊。」

眾人一片沉默。其實誰都知道韓侂胄名利熏心，不過就是做做姿態而已。可就在此時，大家忽然聽到樹林中傳來狗叫。原來臨安府尹兼工部侍郎趙從善正躲在樹叢中學狗叫呢！

韓侂胄哈哈大笑，當場稱讚他忠心可嘉。百官也隨著大笑，可無不鄙視趙從善人品低賤。堂堂正三品大員，拍馬屁怎麼這麼沒品！

可是，就算是百官都笑話自己又如何，只要領導滿意就足夠了。果然，不久，韓侂胄下令，加封趙從善為從二品工部尚書。

處世有則

若趙從善一直這麼拍韓侂胄，那他也就不是趙從善了。這個在宦海沉浮半生的人精，他早就看透了官場。

趙從善有才，但光有才是當不了大官的，還必須有靠山。早年，趙從善不媚上，是因為有宋孝宗的欣賞。可宋孝宗去世之後，朝廷大權就被韓侂胄把持，韓是出了名的黨同伐異，就連當初共同擁立宋寧宗的同道也不出數年就被他趕下台去。趙從善想在派系林立、虎狼成群的京城官場生存下去，就必須找到一個強有力的靠山。以前，有宋孝宗的信任，只要有才學就行，可這一套在韓侂胄那裡行不通。韓侂胄任命官員只看兩樣：給錢多少；是不是自己的人。趙從善只能投其所好，送禮、拍馬。

不過，雖然兩番送禮總數高達20萬緡，史書中卻沒有趙從善收受賄賂、欺壓百姓的記載。巨款從何而來？兩宋官員薪俸極高，作為臨安府尹兼工部侍郎，年俸約兩萬緡。然而，年俸再高，靠工資收入，趙從善也拿不出那筆巨款。其實，趙從善還有自己的小金庫。

當時，臨安城中許多權門豪富之家都崇奉佛教，就算是再小氣的夫人太太，在供奉佛祖、布施錢財的時候也會慷慨大方。有一個散聖法師，據說佛法高深，最能度人，無數善男信女都拜在他的門下。數年間，散聖收受布施無數。

趙從善卻知道實情必然不是如此簡單，他宣稱接到了訴狀，派人秘密調查散聖，果然搜集到他用妖術詛咒殺人、與貴婦通姦等不法事迹。趙從善立即將散聖拘捕並公開斬首。至於散聖和尚數年積累下來的數十萬緡錢財，除去一小部分上交，多數落到了趙從善的腰包。

當韓侂胄感到朝中有不少反對聲音的時候，他豎起了收服中原的抗金大旗。於是，朝中多派力量快速聚攏到韓侂胄的身邊，滿朝官員幾乎異口同聲地支持北伐、擁護韓侂胄。韓侂胄的權勢也迅速擴張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可是，就在眾人都把韓侂胄當成恢復中原、實現南宋偉大復興的救世主的時候，趙從善卻公開上表，反對韓侂胄北伐。

趙從善旁觀多年，對權傾朝野的韓侂胄，有著非常清醒的認識。他深知韓侂胄志大才疏，搞搞內鬥還可以，可要想做北伐的主帥，協調纏夾不清的各派利益，還不是那塊料。最為致命的是，韓雖然主張北伐，可其志並不在北伐本身，而是藉此擴大影響，收攬權勢，打擊異己，以此為目的的北伐必然會消耗大量國力，致使民不聊生。

這封奏章一呈上，百官嘩然。百官都沒有想到，一貫阿附韓侂胄的趙從善竟然會從背後捅韓侂胄一刀。韓侂胄大怒，其爪牙更是如狼似虎地衝上前來，紛紛彈劾趙從善污衊宰臣。很快，趙從善被撤職查辦，關到獄中等待審判。

韓侂胄決定等自己北伐勝利歸來，再嚴懲趙從善。誰料，出兵不到一年，就因軍中不少將領勾結金人、按兵不動，且缺少能征慣戰有膽有識的主將等原因，接連遭到大敗。辛棄疾曾憂心忡忡地寫道「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提醒韓侂胄一定要精心備戰，切勿意氣用事。可惜韓侂胄並不在意，結果重蹈南朝時元嘉北伐的覆轍，自己被投降派官員設計亂棒打死，北伐也草草收場。

韓侂胄死後，新執政的宰臣們開始清洗韓黨。韓侂胄掌權十多年，無數朝臣出其門下。三品以上的高官就有十多人受到牽連，或被砍頭，或被抄家。可是宰臣們一致認為，趙從善曾公開反對韓侂胄，更因此被罷官下獄，當非韓黨。於是，趙從善不但被無罪釋放，而且恢復待遇。

之後，趙從善主動請求離開京城，到地方任職，以躲避派系鬥爭。宰臣們又都覺得趙從善不貪慕名位，不計較得失，很有古大臣之風。

抽身有法

後來，趙從善又三度出任臨安府尹，前後任期幾近20年。趙從善半生為官，其間換了多位皇帝、十多位宰臣，大家你方唱罷我登場，派系鬥爭不斷。可是，幾乎每一任宰臣都覺得趙從善不錯，聽話、能辦事，屬於典型的召之即來、來之能戰、戰之能勝的賢能之士。經濟才幹就不用說了，就連雜事也都能處理得乾淨利落。

有一年，朝廷要舉行大型的祭天儀式，臨時需要增加300張大紅油漆的桌案。像這類祭祀用的大紅桌案，一般都會提前半年甚至一年準備好，臨時增加，讓人到哪裡去找啊？

負責禮儀的官員手足無措。有人指點，趙從善多謀，不如找他商量。這本來不是趙從善的事情，他完全可以推開手不管。可是他爽快地答應下來，下令各衙役到京城各大酒樓茶館借取一些大的桌案，然後命人將桌子洗刷乾淨，糊上一層白紙，然後在紙上刷一層紅油漆。一天之內，300張大紅油漆桌案就準備好了。第二天祭祀儀式結束，把紅漆紙撕去，又是日常可用的飯桌茶桌了。

又一次，後宮妃嬪提議晚上到景園聚會，交代入內都知務必要辦得熱熱鬧鬧。可是，等到聚會前的兩個小時，入內都知才發現，聚會是在晚上舉行，什麼東西都準備好了，就是沒有照明用的火把。後宮聚會使用的火把是如同大腿粗細的巨型蠟燭，都是提前定做的，此時時間緊迫，根本來不及製作。怎麼辦呢？

入內都知也找到了趙從善幫忙，趙從善又答應下來。他讓人到臨安所有會館、娛樂場所搜集蘆席，捲起後在中間灌滿油脂、壓實，用繩子捆綁在路邊的大樹上。晚上，點起火來，一路上照得如同白晝。許多妃嬪看到從未見過的火把，都覺得十分新奇、野趣十足，非常滿意。

從此之後，不但朝中宰臣稱讚趙從善有大節，連宮中的宦官宮女都認為趙從善是一個智計百出、勇於擔當的好官，名臣范成大也寫過不少詩歌讚頌他。

朝廷、宮中對趙從善的呼聲越來越高，甚至有人提議讓他加入宰相行列。當然，朝中也有一些剛正不阿、嫉惡如仇的官員對他不問善惡清濁、全部討好的做法很是不滿，屢次上奏反對他升遷。趙從善被彈劾後，處境比較尷尬，一些親友提醒他，最近一段時間千萬要低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避過風頭，就可以拜相了。

確實，如果他隱忍一段時間，以他的資歷、能力，完全可以進入宰臣行列。可是此時，他卻做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親手毀掉了寶貴的升遷機會。

一天，兩個參加武學科考試的舉子來拜見趙從善。兩人和趙從善毫無關係，從廣西千里迢迢來到臨安參加科舉，到了京城才發現，要想考中科舉，不但要有真才實學，還要有朝廷公卿的舉薦。可是兩人舉目無親，更不認識什麼大官。有人告訴他們，臨安府尹趙從善總能夠急人危難，只要你們真有才幹，求到趙從善門下，趙從善應該會答應幫忙。

於是，兩人興沖沖地來到趙府拜見趙從善。按照以往趙從善行事的作風，他本會慨然應允。可他沒有。不但沒有答應舉薦，反倒讓人把二人按倒在地，痛打了幾十板。

兩位舉子沒有送禮，也沒有觸犯國法。趙從善不幫忙是本分，幫忙是人情。再怎麼樣，都不應該責打前來拜會的舉子，他們可都是未來的朝廷命官呢。

二人哭哭啼啼地出了門，隨後事情被聚集臨安等待科舉的無數舉子知道了。大家都認為趙從善實在荒唐，無端毆打舉子，是妨礙科舉、藐視國法的嚴重罪行。數十位舉子聯名上訴，連皇帝都驚動了。最後，不但趙從善升遷的任命擱淺，臨安府尹的官職也被擼掉。不過，朝廷念及他以往的諸多貢獻，還是給了他三品官的政治待遇。

可是，罷官回家的趙從善一點都不難過。他已經60多歲了，擔任首善之區的最高長官20多年，福也享過，罪也受過，一切都已經看開了。當宰臣，說是更上一層樓，實際上卻更加危險。自己旁觀多年，有幾個宰臣能夠平安到老呢？因此數年之前，他就已經在考慮如何抽身而退了。而今官職雖然被罷黜，可待遇依然還在，俸祿也積攢了許多，正可以悠遊林下，安度晚年。

數年之後，趙從善70歲時，在家中壽終正寢。他一生興利除弊，做了許多名留青史的事，又貪財媚上，做了許多讓君子不恥的事，亮點污點俱全。他到底是昏是能，是貪是廉，是奸是忠，一句話無法說清，但他合上眼睛的時候，想來應該是非常安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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