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植物志之虎耳草：愛情，從從容容綻放在普通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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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安靜

【作者簡介】安靜，中學語文教師，課餘喜歡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思考，喜歡文字。有文章偶見於報刊和微信平台。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1）

於我，初聞虎耳草，始於沈從文的《邊城》 。

湘西邊境，有座茶峒小山城。城邊一溪清流，溪旁矗立著一座白色小塔。塔下住著翠翠和祖父，祖孫倆守著渡船相依為命。

城裡船總順順有兩個優秀的兒子，大老天保和二老儺送。一年端午節，祖父帶翠翠進城去看龍船比賽，翠翠和儺送邂逅。從此，翠翠的心裡便種下了一棵虎耳草。

祖父講起翠翠母親的過去，講到了母親與父親未認識以前在白日里對歌的事：一個在山上砍竹子，一個在溪面上拉船。父母浪漫的愛情故事，撞開了翠翠那道懵懂的心門。當天夜裡，翠翠做了一個夢，夢中飛到懸崖半腰，摘下了平日里難以摘到的虎耳草。

天保也喜歡上了翠翠，走車路提親沒得到祖父的回應。儺送知情後，為了公平起見，要哥哥和他在月明之夜輪流為翠翠唱歌。儺送知道哥哥不善唱歌，出主意該哥哥時依然由自己代唱，只是不讓別人知道，一切來等翠翠選擇。做哥哥的執意自己來唱，等弟弟一開口，便不肯再唱，心裡作了打算。於是儺送一個人唱了一晚上的歌。正是這個夜晚，儺送的歌聲把翠翠托起，讓她在夢中摘到了虎耳草。只是這時的翠翠，並不知曉唱歌的事，也不知道虎耳草該交給誰，虎耳草只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的美好憧憬。

爺爺告訴翠翠儺送走馬路為她唱歌的事後，翠翠央爺爺唱歌。爺爺唱了那晚儺送唱的十首歌后，翠翠說：「我又摘了一把虎耳草。」這時翠翠已經知道要把虎耳草交給誰了，只是絲絲隱憂揮之不去：爺爺只有一條寒磣的渡船，而傳言中王團總要用碾房做女兒的陪嫁，將得碾房的人正是儺送。那種望洋興嘆的惆悵縈繞在翠翠心頭，她只能在臆想中摘一把虎耳草而已。

兄弟倆唱歌后，大老就去闖灘，不幸身亡。儺送便出河北下辰州走了六百里，去尋哥哥屍骸。自此，翠翠夢中的歌聲再也沒有響起過。找尋無果，儺送又返回茶峒，不久要上川東押物。過渡時，祖父探問得知儺送要渡船不要碾房，一時心裡高興，忙去喊翠翠，一直不見翠翠影子。原來翠翠到竹林采鞭筍去了。但「除了十來根小小鞭筍外，只是一大把虎耳草。」少女心心念念儺送的痴情痴舉，那甜蜜憂傷的思念全寄托在了虎耳草身上。

不難讀出，虎耳草在小說中寓意「真切的愛情」。只是總覺著，以花象徵愛情，最常見的莫過於玫瑰，若將虎耳草和愛情聯繫，似乎總有一種違和感。

（2）

關於虎耳草，還有一個美麗的傳說。

隋煬帝時期，大運河流經之地住著一戶人家，家中有兩個端莊健康善良的女兒，姐姐18歲，妹妹17歲。姐妹倆讓一個採花盜垂涎已久。每逢寒冬，妹妹雙手就會紅腫潰爛。去運河邊洗衣服時，姐姐總是讓妹妹坐在岸邊。

一天，妹妹坐在岸邊長著許多虎耳草的陰濕岩石上，愧疚又羨慕地看姐姐洗衣。忽然，妹妹被一個黑影撲倒在虎耳草叢，惶恐中奮力掙扎喊叫。姐姐聞驚跑上岸，與後趕到的鄉人一起與採花盜搏鬥，採花盜落荒而逃。這時，虎耳草叢一片狼藉，虎耳草汁塗染了妹妹的手背。幾天後，妹妹的雙手紅腫有所消退，姐妹倆回憶之後馬上想到了虎耳草。懷著試一試的心理，姐妹倆採回了許多虎耳草，搗爛後敷在生瘡的手上。後來，妹妹的手被治癒了。此後，鄉親們便用虎耳草來醫治凍瘡。

當然，虎耳草的醫用範圍很廣，《本草綱目》記載：「治瘟疫，擂酒服。生用吐利人，熟用則止吐利。又治聤耳，搗汁滴之。」《履巉岩本草》、《生草藥性備要》、《植物實名圖考》《分類草藥性》等又記載，虎耳草還可治中耳炎、蕁麻疹、風丹熱毒、風火牙痛、風疹瘙癢、濕疹、肺熱咳嗽、吐血、血崩、痔瘡等等。

虎耳草別名也極多：石荷葉，金線吊芙蓉、老虎耳，系系葉，天荷葉、金絲荷葉，絲棉吊梅，耳聾草、豬耳草、獅子草，金錢荷葉等等。念叨著金線吊芙蓉，金荷葉之名，好像於花市無意間聽過這等名字。

我一時心血來潮，極想一睹虎耳草的真容，於是出門直奔花市。天空飄著細雨，雨絲像溫柔的手撫著熱切的心。來到花市，輾轉打聽，竟無攤主聽說過虎耳草。

遺憾而歸，繼續搜索網頁，目光終於鎖定在一張圖片上。一盆虎耳草擺在木質的花架上，自然生成風格各異的三層風景：中間是層疊的綠葉，一個個渾圓的葉片周邊布滿小鋸齒，葉面上勻稱有致地突顯著一道道白色葉脈，真如斑駁的虎耳；葉子上層是高擎的花莖，一朵朵纖巧的淡紅色花兒輕飄在枝頭，組成一束束疏淡的花序，兩大三小的五瓣花朵，像一隻只展翅的蝴蝶仙子在翩躚起舞；葉子下層，由於花架的支撐，一根根本該匍匐的赤紫色的須狀細枝長長地下垂，傾盡全力探及地面，有些已生出幼苗。

看著那如夢的須枝，不由想起曾在華南植物園迷戀過的一簾幽夢。一簾幽夢原名錦屏藤，是熱帶雨林植物，有獨特的氣生根。無數條鮮嫩光滑的紅褐色氣生根從藤架頂垂懸而下，像朦朧的帳幔，上面罩著碧綠繁密的帳頂，襯著兩排白色的柱子，彷彿一處仙居，氤氳著輕紗似的夢，深情款款，情義幽幽。原來虎耳草也有我久違的朋友一簾幽夢的神韻，又像埋藏著少女情愫的翠翠。

翠翠的母親十五年前與那個砍竹子的茶峒軍人相戀，有了身孕。軍人慾攜母親逃走，一方面違背軍人的職責，一方面必然辜負老船夫的養女之恩。軍人痛苦於不能同生，但願同死，便先服了毒。母親初念腹中小生命，生下翠翠後，終還是去溪邊喝下許多冷水死去了，給這個世界留下愛的結晶，湘西自然風光的女兒。

茶峒青山綠水，兩邊山上長滿篁竹，翠色逼人，祖父給翠翠取了個應景之名。在湘西的風日里，翠翠一天天成長。她膚色黝黑健康，眸子盛著碧水，性格如山野小獸，自在活潑。來往的各色渡人，又使翠翠學會了察言觀色，聰明伶俐。受著祖父淳樸秉性的熏染，翠翠也懷了一顆溫柔善良的心。

虎耳草的花語是「持續」，多年生草本，喜歡生長在背陽的山下及岩石裂縫處，堅毅無比，沐浴著自然的雨露，吸收著天地的精華，正如從從容容綻放在普通家庭，安居於邊城裡的翠翠。

啊，虎耳草，翠翠！

（3）

《邊城》講述的是一個充滿愛與美的故事。清清的溪水，高高的吊腳樓，翠綠的群山，蜿蜒的山路，構成茶峒風光。這裡生活安寧，民風淳樸。除過那個對祖父謊說儺送答應要碾房而讓祖父精神支柱頹然傾塌的中寨人之外，全篇再難找到一個邪惡之人，但小說卻以悲劇作結。翠翠的悲劇，不是死去式的毀滅，而是有情人難成眷屬的失落。儺送出走了，美好的愛情陷入無休止的等待之中。於是，在這愛與美充溢的土地上，開出了一朵悲情的小花。我似乎看見新修的白塔下，死了爺爺的孤女翠翠，在春夏秋冬的輪迴中，日復一日地眺望著遠處。那棵堅毅的虎耳草，在風霜雨雪中年年花開。

虎耳草的悲情，與這片其賴以生存的土地及生活在土地上的人不無關係，最直接的人便是儺送。

首先，因為儺送善良的本性，有求全責己的心理。儺送沒有搶，更沒有使手段，但他認為，哥哥雖不是奉讓愛情，也求公平競爭，但是沒有競爭到底，自認為走馬路不是自己對手，為了成全自己，那個唱歌的晚上後就去闖灘才不幸身亡的。這種愧疚心理讓他在翠翠面前暫時止住了腳步。

其次，儺送誤會了爺爺。一方面他認為爺爺在婚事上「做作」，間接弄死了大老。雖然爺爺很滿意天保，天保走車路讓人來提親時，爺爺徵求翠翠意思，翠翠沒給回答，爺爺也沒法及時回復。走馬路時，爺爺搞錯了唱歌的人，才錯誤地恭維了天保唱歌第一號，友情提示天保「那件事走車路，不對；走馬路，你有分的！」天保讓爺爺把翠翠「給了會唱歌的朱雀吧」，並指給爺爺不遠處的儺送說：「朱雀在那裡啊!」爺爺碰了一鼻子灰。另一方面儺送認為爺爺說話「彎彎曲曲」。事實上，爺爺活著的精神支柱就是要為翠翠找一個好的歸宿。女兒的悲劇在他心裡留下了濃濃的陰影。他怕翠翠重蹈母親覆轍。於是期盼又焦慮，自尊又自卑，外在表現便是欲說還休，吞吞吐吐的「彎彎曲曲」。這是一顆矛盾、孤獨、寂寞的老人心。在希望中堅強，在絕望中脆弱（聽聞儺送要碾房後的一個風雨之夜孤獨而逝），又在不經意中被人誤解。儺送從川東回來喊渡船時，爺爺見翠翠已經前去，自己便故意拖延，為給年輕人留閑話時間，哪知翠翠見是儺送後扭頭跑掉了，以致儺送心裡覺著老船夫態度不明朗。

第三，儺送誤會翠翠一味冷淡他。儘管自從儺送一句「回頭水裡大魚來咬了你」的戲語後，翠翠便對儺送悄生情愫。第三個端午節，翠翠到順順家吊腳樓上看龍船比賽，聽聞碾房之事，有些憂傷，甚至莫名地生儺送的氣。當她日思夜想的人從川東回來突然出現要過渡時，翠翠猝不及防，激動又矜持，本能地選擇了扭頭就跑。儺送唱歌時，翠翠睡著了，在歌聲中做夢採到了象徵愛情的虎耳草。但這些都是儺送所不知道的。一顆熱烈而孤獨，求近之心反露疏遠之意的少女之心，在不經意中和心儀之人拉開了距離。

最後，在父親逼婚後，儺送明告父親，為了自己的幸福，寧要渡船，但他沒有用行動來實踐，選擇了疏遠翠翠，逃離了茶峒，下了桃源，留下翠翠在不確定中無休止地等待。

在這場愛情悲劇中，不說迷信愚昧，只猜疑誤會已暴露了人性的弱點。時間和距離真是奇妙的東西，可以讓人痴戀一個人，亦足以讓人忘懷一個人。兩顆原本火熱的心，最終因為沒有人靠近一步，於是走成了兩條平行線。如果還是沒有人決心改變，把一切交給時間和距離，我很懷疑儺送能夠很快回還。「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想起來，就是滿滿的心痛。

小說在歌頌愛與美的背後，也在展現封閉狀態下，人性陰暗面與人性美的對抗中人類受到的懲罰。於是，這顆虎耳草便有了更深刻的內涵，啟示人們消除精神痼疾，勇敢地溝通和交流，重建人生未來，民族未來。這也許是這棵虎耳草不竭的生命力和現實意義，絕非玫瑰所能承載。

如果說玫瑰需要人工精心的培植，那麼虎耳草便沒有那麼矯情；如果說玫瑰與美麗緊密聯繫，那麼虎耳草則與慈悲不可分割；如果說玫瑰是招搖熱烈的浪漫主義，喜慶華貴，那麼，虎耳草便是低調求實的現實主義，帶著情感的素淡和持久。

我的眼前，虎耳草的須狀莖在無限綿延，擴展，成為一簾幽夢，盛開出滿腔幽幽的情。

（《本草》植物志之虎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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