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撒‖個人的時間與空間

書畫 03-27

書法家無法脫離生存的時空，與大時代同呼吸共進退，是具有共性的社會人生。書法家又是生活在小時空里的，其審美情趣個人化地卷舒開合、動靜藏露，與眾不同，最終構成獨特的個人書法史~~

每一個學書者都有個人的書法史!記錄個人的書法歷程，其中就包含了精神歷程、實踐歷程。

一個人是不能脫離他所存在的那個環境的。我們傾慕魏晉風度、大唐法則，但是肉體回不去，只能在精神上回溯、聯想、想像，復原自己對於過去時光的場景，以此逐漸接近古人書風。時間是一個維度的，一個生活在當代文化環境的書法家!要與古人的創作及感受達到默契!神領心會，無論如何都是有難度的，這個難度來自時間和空間的差異!由於差異的不可彌合，使每一個現代人在理解過去那些精神內容，產生了無數的差異和分歧。古人不再，沒有誰可以代古人立言，忠實地體現當時的思考實踐，因此今人揣度古人，實際上是今人之審美方法、審美方式在起作用!每個人都有一部不同的古代書法史!充滿個人的理解。

朱以撒‖個人的時間與空間

迷戀古風，就是對過去時光的勾沉、貼近。有不少門類是向前瞻望的，尤其是自然科學領域，追新逐異，趕超先進，屢創新高，不如此就不符自然科學的主旨與進程。

最明顯的例子就是超級計算機系統「天河一號」!它計算一個小時!相當全國十三億人同時計算三百四十年。由於神速，成為世界第一之速度，代表一個嶄新的成就。快是自然科學一個很重要的標誌，那些緩慢的進程，都在更新換代中被拋棄。但是在幾千年的書法史上!每一位追求者都是面對古風的，速度並未見有多少進步。因為只有慢速度，才能與古相近相似相契，品到古意古韻。作為舊時代慢生活的產物，不可能因為進入新時代快生活而改變其規律、節奏。這也許是書法學習在當今時間節奏上與古相悖的一個難題!一個當代人如何運用舊日的速度來領悟、實踐，是一個很現實的存在。隨著節奏的加劇而出現的火氣躁氣，或者江湖氣市井氣，這些氣息多了起來，普遍認為和這個環境分不開。對於個體書法家!也不可完全歸咎於環境!還是需要從自身來探究，否則，難以解決。任何時代都是可以產生大家的，在漫長的古代社會，太平盛世也不多!而社會之戰亂動蕩分裂又顯得太漫長了。如西晉滅亡後晉室的遷移，北方十六國無休的戰爭，東晉王敦、桓玄等人的殺戮作亂，東晉、南朝的北伐，北朝的南攻，三百多年難以言說安寧。尤其改朝換代之頻繁，一個人前後屬於兩朝代三朝代為數甚多。這樣的社會環境，依舊產生諸如衛灌、索靖、王羲之、庚冀這樣的大書家。至於唐代，天寶中期後的社會衰敗以及八年的安史之亂!海宇橫潰，大雅破碎!災難滅頂，卻也能在文學中產生杜甫、元結、孟雲卿、沈千運、於巡這樣的著名詩人，產生如顏真卿這樣的書法家。大家是不擇時日而出的，只要存在時間、空間，也就存在產生的土壤。任何一個朝代的空間和時間，可以為後人瞻顧、羨慕，但是每一個時代的文人藝人，只有珍惜、珍視自己存在的時間、空間，充分利用這個時代的條件，才是唯物的、實際的。所謂實事求是，對於一個生存者而言!就是對自己生存的這一時段，給予充分的認識、利用，而非心存悖逆，其中就包含了不躲避，不虛待，在處其間行其事的過程中顯示生存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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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人鄭板橋曾作《蘭竹石圖》，有數叢竹、站二置身於堅硬料峭崖岸，將生存的狀態放置干一個艱難、貧瘩的環境中，以此展示生命力的旺盛和對環境的接受、安生的自然。這當然是指自然生命，它們落緝在什麼環境，不是自己可以選擇的。但是那些置身貧膺環境中的自然生命，其美感並不亞於富足者。鄭氏以蘭竹喻己，認為:「高山絕壁，芝蘭竹影，遮斜幾片雲，便以乾坤為巨室，老夫高枕卧其間」!表明了自己對於所在環境的一種從容、安和的心態l對環境未有太多的要求。當一個人不能改變環境，那麼適應環境也就十分自然l事實上，也沒有多少人可以改變環境，環境有自己的生成規律，而每個人對於環境的祈盼又含有更多的理想因素。因此心態需要調整!精神需要幅揚，實踐仍需不廢。應該承認人之生存都有那麼些基本矛盾，它們無時無刻都在進行著。鄭氏由此提出了「各適其天，各全其性」之說。對於早期自然屬性的人來說!物質、肉身的生活是非常需要適天的。天即天時，其中就包括了常態和突變態，只有人能適應，才得以生存。而肉體的性能是需要完全的，因此需要規避各種外在的傷害。做為一個社會屬性的人，尤其是一個書法家，鄭氏此說也涉及了在不同環境中應該如何不墜於世俗而具有獨立不倚的精神。我們必須適應、順應我們所在的這個環境，以便於藝術生活的進行。這個時代的書法家有別於其他時代，因為書法藝術已不為全社會人群所必需，也就給予書法家的空間、氛圍、認識都有別於過去。高速運行的現代生活會削弱我們對於書法追求的熱情!妨礙我們安坐於書齋的舊日情懷的穩定性。這也使當代書法家對環境之「適」具有積極性、有責任擔當，其要求也更為嚴格，使之在適應中發展深入，提高精神的品位和格調。所謂公共知識分子的責任，就是如此，不是止於個人的一己之悅之求。因此藉助書法藝術這個形式，逐漸擴大它的審美價值!豐富群體的精神生活，也就成為必然。當然，這個「適」也非消極之適，對於與時俱來的有傷於書法藝術的行為，都是需要警覺和戒止的，譬如急功近利、浮躁誇飾、媚俗斗炫、欺世盜名等等，都是需要我們在適應這個環境的同時，必須摒棄的。人具有迫求佳好的意願，這是超越現實環境的，也就不可能消極之適、被動之適，而要不斷提高藝術生存的質量，使書法藝術成為高尚精神的儲存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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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在同一個環境下的「各全其性」，是很具體人微地關係每一個書家的。這個「性」可謂豐富之至!包括了具體的一個人的精神、人格、性情、感覺、體悟等多方面。換言之!一切形而上的因素都可歸人其性。從具體實踐而言，一個人在學習書法過程中的行為，甚至包含了很細緻的幕帖、臨帖、用筆、用墨，都是由一個人的「性」決定的。每個人的心性、情性不一，看起來都在遵循書法藝術的大理大法，以此相互認同，就如同劉熙載在《藝概》中認識的:「無論奇正，皆取明理」，認為「以窮盡事理為先」。那麼，嚴格持守書法藝術的法度規矩，也就必然成為共同的自覺。在共同遵守的條件下，每個人的心性情性各有不同，這是做為個人最寶貴的部分。在遵守共同法則的同時逐漸得其個性，進而全其個性。任何環境，相對於具體生存者，都是一個試煉個性的場域，使一個書法家個性的複雜內在機制，在環境下，尤其是特殊環境下被激活。以楊維禎為例，他在瀰漫著趙孟傾書風的環境里，不為其所影響、滲透!反而越走越遠!形神相悖。可見不合則分，環境會剔抉出極端之士，使他們的作品迥出塵俗。而那些不能「各全其性」者，筆下庸常可以找出許多原因，諸如隨波逐流失其性，泥古不化蔽其性，淺嘗輒止弱其性，急於新變亂其性，不一而足。當代寬鬆的書法環境，給書法家各種探索以極大的自由，無所局限也不可限，使人的個性伸展達到充分的程度，尤其是藝術生命中的感性形態，得到支持和推進。在這樣的環境下!當然也要避免個性擴張時的異化。譬如參天大樹可以朝著上空生長開展，盡其張揚遮天蔽日，卻不可脫離土壤，不可脫離土壤的制約。否則，就難以成為有生機的生命體。同理，如果為了全其性而脫離書法的常理常道，任性而作，任情而為，結果離開了書法本體的規定性，異化為他物，也就難以在書法範疇內言說了。社會的文明進展，將越來越關注個性的舒展，給了個性更大的舒展空間。那麼，在各自全其性的過程中，也就更應該自覺地警惕那些漸離書法本體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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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熙載曾提出「適時而變」之說，但是強調:「文之道，時為大」。筆墨應時隨時，這是共有的看法。在書法家的創作世界裡，一個是現實世界!一個是幻象世界，隨著時日推移，這兩個世界也在變化著。更多的人把「時」理解為共有的時代、共有的社會時期!因為人是一個社會人，是必須適應這個大時的，也就自然認為筆墨當隨時代，這都是從一個大的歷史時期來言說。我們不能否定人在一定的社會時間裡的時代特徵，但是一個書法家，他有個人的書法史，他奉行的就是個人的審美時令、審美節律。這個適時，也就不應是籠統的時代背景，而是自己實踐過程中的時間概念，是自己把握的時段、時效。譬如個人史上，前五年效仿何碑何帖，後十年又轉向何碑何帖，哪幾年是轉折點，哪幾年又是融合期，純粹是個人時間表上的反映，是個人藝術生存的歷史，也是個人適時的需要。由此可以細微到如何選擇方向、範本，如何化解貫通，如何出新，非常具體。一個人只有重視自身的書法時間，才能不違時地實踐。自身對「適時」的把握，也就不會俯仰時流、思逐時風，有別於他人，也有別於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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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東坡曾說過一句很有時空感的話:「用舍由時，行藏在我。」他清晰地劃分了兩個不同的空間，一個是客觀的，一個是主觀的。客觀是可遇不可求的，一個人不可能一廂情願地讓客觀空間重用、賞識，也不可避免客觀條件的拋離、淡漠。客觀環境有自己的運行規律，有一些書法家進入了此時的書壇中心，有一些則被置身干邊緣，這是不以個人意願為轉移的。每一個時段都有如此現象，有人顯耀，有人落寞.有人此時顯耀!在時間流逝中又轉為晦暗，而有的人則是身後才為人所識，名聲大隆。這就是自然規律。從蘇東坡的「由時」說可知一個書法家的存廢自身難以把握，他所能作為的，就是盡自己的能力，躬親履踐，別無他途，這才是科學的、唯物的態度。並不是每個書法家都能認識這一點，當代書壇尤其如此，力圖為時所舉，為時所榮，成為書壇驕子為人矚目，這就有悖於客觀規律之發展。如果不清醒這一點，也就不能持守內傾，不能堅持寂寞的書齋生活而奔競名利。蘇東坡給自己留下了一個很大的心理空間:「行藏在我」。自身是一個主體!有選擇的權利，是行藏的主宰，充分發揮人在環境中的主觀能動性，而不是任環境支配、利用，如不同容器之水，方圓無常。蘇東坡在黃州時寫《與子明兄》說道:「吾兄弟俱老矣，當以時自娛。世事萬端，皆不足介意。所謂自娛者，亦非世俗之樂，但胸中廓然無一物，即天壤之內，山川草木蟲魚之類，皆是供吾家樂事也」。由此體現他任性逍遙、隨緣放曠的個性!是不隨世俗轉折的。書法家迷戀自己的藝術世界，行於所當行，止於所當止，養成兀傲磊落之氣，在一個越發現實世俗的社會，實屬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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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如何「行藏在我」呢?有什麼樣的空間適宜書法家的心靈養護呢?與大環境有別的就是小環境l個人的書齋、畫室、山居、園林，它們是書法家個人情緒的安寧居所，養心遊藝，抒情寫意，都在此萌生伸長。人在大環境和小環境中!最大的不同就是公務和私情的分野。在小環境中，解脫了公務氣味的案犢勞形，暫時摒棄無聊的投褐應酬，還原自身作為一名文人應有的姿態、心態、神態，由此更默契於藝術行為的鬆弛、從容、優雅。許多構思、創作就是在這樣的小環境中完成的。黃庭堅有詩云: 「萬里風帆水著天，察煤鼠尾過年年。滄江靜夜虹貫月，定是米家書畫船。」米莆的「書畫船」，就是有別於他物質謀生的空間的氛圍、氣息的。每個書法家都需要營造一個屬於自己心靈漫遊的小環境，並且珍視、依賴這個小環境。這個小環境猶如晉太元年間捕魚者所遇之桃花源，是與外部的大環境有著相當大的區別的，它主要是作用於書法家私有精神的。只有顯示了環境間的差別，顯示出小環境的不同作用、不同功能，書法家才可能更符合藝術的生長態、創作態。

南宋理學家朱熹提出了問學的功夫見解，即「旋磨」，此說十分形象。旋磨是純粹個人對於時間的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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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是匆匆追趕時間的無主性生物，在對時間的運用中是有精神目的在內的，尤其是作為書法家的創作主體，在個人時間的捉控上是十分明顯的…通過個體的努力!運用屬於自己的時間，其長度就是個體生命的過程，逐步達到合目的性的審美要求。傳統書法產生的環境是與慢人生有關的，人類與自己創造的文化永遠處於一種微妙的關係，一方面，不同時段的人們都接受著文化傳統的恩惠，而另一方面又不滿足其審美的老舊，力圖改造之創新之。每個人就處於這種旋磨之中，年與時馳，意與日去，沒有盡頭。旋磨工夫的深淺，與個人生命的短長有關，而旋磨之事之功的比例，又聯繫著個人的各種素養、能力。通常認為，一個書法家的生理時間短長決定其功夫的高下，如高壽的文微明與早逝的王寵，一個經歷了人生的青年、中年、晚年各個階段，另一個則無法在中年、晚年繼續錘鍊，差距是可以比較的。如同一朵花全然綻放了，而另一朵花則在含苞中墜落，未能歷經整個過程。整個完整的個人時空是如此重要，不同的時段，不同的表現，不同的理解，逐漸螺旋式遞進，行使著天然的分解、聚合作用!個人的時空在藝術進程中不斷消失、過往!個人的感受、體驗在不斷生長、顯著，不同的時段呈現不同的情調、筆調，少年筆下的稚嫩、童真甚至不合法度的趣味.青年筆下的火氣躁氣、縱橫爭折!中年筆下的沉雄雍容、深沉凝重;老年筆下的超脫安和、樸素明白。這就是自然而然的時空之變。但是，在當代書壇的個人時空感卻常有錯位之舉!年少操瓤!筆下卻要顯示老學究的古板規整;青年下筆，卻追返璞歸真超凡脫俗之韻。如果在個人的年齡段上出現不符!那就違背了個人時空過程中的秩序!那麼就是不真實的、混亂的、不應對具體時空的。《二十四孝》中有「老萊子娛親」!他的不真實處就是有目的刻意表現，終不似少年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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