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沙龍：主人的斧頭經歷得多了

斯韋特蘭娜·亞歷山德羅夫娜·阿列克謝耶維奇（Svetlana Alexandravna Alexievich），白俄女作家，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

主人的斧頭經歷得多了

文 | 押沙龍

（電子工程師）

阿列克謝耶維奇總是讓我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這兩個作家的風格完全不同，看待世界的角度也南轅北轍，但他們的書都有濃烈的、讓人窒息的痛苦感。這似乎是俄國文學裡特有的。其他國家的作者對痛苦的描寫也許更尖銳、細膩，但不會這般遮蔽天日的壓抑。在俄國文學裡，痛苦不再像人類的情感，而像一種自然景觀，時時刻刻佇立在那裡。

《二手時間》

阿列克謝耶維奇 著 呂寧思 譯

中信出版社

2016年1月

最近我重讀了《二手時間》，一本由採訪得來的紀實文學。一個個普通人在這裡訴說著自己破碎的生活：戰爭、屠殺、流亡、迫害、無家可歸、自殺、貧困、絕望??阿列克謝耶維奇像集郵一樣收集苦難，把如此多的痛苦壓縮到書里，丟給讀者：「看吧，這就是人，這就是生活，這就是俄國，每一次抉擇關頭都會出錯的俄國。好好看看吧，它的每一把泥土裡都能攥出血來??」

這書里特別刺目的一點，是人們面對苦難時的沉默。有位俄國猶太人回憶德國人入侵後屠殺他們的場面：「那天大霧籠罩了一切??德國人挑出了強壯的男人，讓他們挖出兩個大坑，深深的大坑。我們就在旁邊站著、等著。他們先把小孩子扔進一個坑裡，然後開始埋土。父母們既不哭喊，也不乞求。一片寂靜。」為什麼不哭喊？為什麼一片寂靜？他說：「一頭狼撲向人，人是不可能向狼求情的，不會懇求狼放他一條生路。」德國人埋掉了孩子們，又命令所有人跳到另一個坑裡??這位猶太孩子沒有死掉，從萬人坑裡爬了出來。他參加了蘇聯游擊隊。但在游擊隊里，人們依舊殺猶太人。有個十六歲的猶太姑娘，隨身總是帶著書。指揮員們輪流和她睡覺，等她懷孕了，就把她帶到森林深處槍斃了，「就像殺條狗一樣」。

《古拉格群島》

索爾仁尼琴 著 田大畏 錢誠 陳漢章 譯

群眾出版社

2015年8月19日

一個前蘇聯內務部工作人員回憶自己殺人的情景：「他們向我們哭喊，就像自己的親人」，也有人大聲咒罵。可是該乾的活兒就是得干。殺人者全身是血，只能用手掌在頭髮上抹幾下。上級給他們帶來兩個桶：一桶伏特加和一桶花露水。伏特加是「下班」後喝的。花露水是幹完活以後用來抹身子的。可是沒有用，「我有一條牧羊犬，下班後連它都不想靠近我」。「改革！什麼改革啊！你相信那些吹牛家，他們瞎喊：自由！自由！在廣場上來回奔跑，可斧頭還擱在那兒呢，主人的斧頭經歷得多了??」

書里，維嘉叔叔發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言論：「俄羅斯的生活就應當是不幸的、貧窮的，那樣靈魂才能高尚，它的意義就在於它不屬於這個世界，越是骯髒和血腥，靈魂越能得到自由。」這種說法當然是虛假的，但是在某個角度看，它也含有真實的成分。理想主義可以被痛苦所激發。人們往往覺得過去越血腥痛苦，未來必然越光明美好，就像童話里毒龍越恐怖，被它盤踞的寶藏就必然越貴重。上世紀80年代是理想主義的年代，人們在廚房裡激烈辯論，熱情傳閱著複印的禁書。母親在守護得支氣管炎的嬰兒時，也要在衣服里掖下一本《古拉格群島》，哪怕只有一分鐘，也要翻開看兩眼。沒有看過《阿爾巴特街的兒女》？那就是一個沒開化的人！我們不幸是因為我們被蒙住了雙眼，一旦知道了真相，幸福的未來就在眼前。

可對許許多多人來說，幸福並沒有到來。社會劇烈地掉頭，有人趕上了時代這輛快車，有人則被甩下來了。阿列克謝耶維奇記錄了許多理想破滅者的痛苦經歷。就像那位認定不讀《阿爾巴特街的兒女》者必然沒開化的女技術員，再沒有比她更憧憬新時代的了：「我們將擁有一個公平美好的社會！」然後，新時代到來了，她甚至沒錢埋葬自己的母親。為了籌措喪葬費，她丟掉了房子，和女兒一起流落街頭。火車站警察想把她女兒拖到角落的「小屋子」里去，她沖了上去，然後被毆打、被拘留。一年又一年，她始終沒有適應新社會的能力，因為這個社會明顯既不公平也不美好。最後，她迎著高速行駛的火車走去??

《阿爾巴特街的兒女》劇照

本劇由阿納托利.雷巴科夫的同名小說改編而成，反映了上世紀30～40年代，斯大林統治時期，人們的命運沉浮。這部作品描寫了社會主義信仰者的失望、日益強烈歇斯底里情緒以及政治迫害氛圍。

俄羅斯熬過了最混亂的動蕩期，可是無數人理想破碎，身心疲憊。許多曾被唾棄的東西又開始被緬懷：「我們曾是一個偉大民族！而現在我們只是小販，是搶匪，是穀物商人和經理人。」「人們現在滿腦子只有金錢，可俄羅斯只有偉大，或者什麼都不是！」對偉大帝國、對「鐵腕」的歌頌，又重新復活了。

在阿列克謝耶維奇看來，這一切就像是1917年歷史的翻版，俄國人總是忍不住要做出錯誤的選擇。這是一個二手的時間。人們開始淡忘《阿爾巴特街的兒女》，淡忘空空蕩蕩的商店，淡忘死氣沉沉的生活。可那位曾在內務部工作的老頭沒有忘記，他知道：斧頭還擱在那兒呢，主人的斧頭經歷得多了??

刊於《財新周刊》2017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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