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驅逐客卿，「咸飄」遭民粹仇恨，李斯痛心寫下《諫逐客書》

對包括李斯在內的大多數「咸飄」外來人才一族，也就是所謂的「客卿」來說，秦王政十年（前236年）是一個極其糟糕的年份。自從去年四月發生嫪毐謀反事件以來，秦國對待他們這些外來人才的態度就日益惡化。隨著時間的推進，謀反事件的長尾效應不斷醞釀發酵，到了這年十月，在消息靈通人士中流傳已久的「清理咸陽外來人口方案」，最終靴子落地了。以「十大傑出咸飄人士」之首，出身趙國陽翟的相國文信侯呂不韋被免職為信號，秦國政府正式公布一套「史上最嚴厲」的管理方案：所有滯留在秦國境內的外來人才，不管是否已取得了合法身份，也不管是否已在政府中獲得了官職爵位，一律取消居留資格並限期出境。在這其中，又以出身於趙、魏和韓三晉國家的人最為倒霉，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但秦國官員對他們是特別重點關照，就好像默認他們全是恐怖分子一般。

但話說回來，一向對外來人才寬容的秦國政府突然以安全為借口出台這份嚴苛的居留法案，似乎也不能埋怨他們神經過敏。因為就在這短短一兩年間，秦國接連發生好幾起重大國土安全事件，其原因都好死不死地和「咸飄」的客卿，特別是來自三晉之人有關。除了去年那樁殺得人頭滾滾的嫪毐謀反事件，歸根到底也可以追溯到趙國出身的呂不韋之外，不久前被揭露的利用修建水渠，暗地裡消耗秦國國力的重大陰謀事件，為首的主謀又恰好是來自韓國的工程師鄭國。這幾件事疊加在一起，大大刺激了秦國本土國粹派的神經，他們在朝野高呼「咸陽是咸陽人的家鄉」「咸陽人已經無處可去」「外國人不會愛秦國」等的口號，要求秦王立即驅逐所有的外地人，只用秦國本土土著。正是在這種鋪天蓋地的壓力下，年輕的秦王似乎也不得不屈服，簽署了這份驅逐令。

《楚漢傳奇》李斯劇照

作為「咸飄」客卿中的一員，楚國人李斯已經事業略有小成。以呂不韋的舍人身份進入秦國公務員系統的他，已經從郎做到了長史，正沿著秦國外來精英傳統的上升路線——「客、舍人、客卿、相」一步一個腳印穩健地上升。然而驅逐令就像晴天霹靂一樣震碎了他的「升職、加薪、迎娶白富」的美夢。按照這份驅逐令，就算是他再有才華，也會因為一個無法選擇的問題——出生於楚國上蔡而不是秦國某犄角旮旯——而被驅逐。一想到不得不返回楚國，李斯就感到不寒而慄。他很清楚，別看「咸飄」的客卿一族整天都把鄉愁掛在嘴上，但真要回老家那種地方誰都受不了。就拿他李斯來說，沒有拼爹能力的他，回到楚國上蔡能做什麼呢？無非就是混個地方小吏，像廁所裡面的老鼠一樣苟且著生活，望著貴族子弟像糧倉中的碩鼠一樣吃飽喝足之後去追求詩和遠方。正是受不了這種毫無希望的生活，他們這些還想有所作為的人，才會在學成之後不遠千里地來到不講究出身，而是講究能力公平競爭的秦國。可誰又能想到，他們心目中的燈塔之國居然也會有開歷史倒車的這一天呢？不過好在事情還沒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驅逐令還沒有付諸實施，李斯還能利用自己以前攢下的政府關係直接向秦王上書。以前，他也通過呂不韋的關係親眼見過這位高鼻樑、長眼睛、凸胸、聲音像豹子一樣的少年，也知道這位生性敏感的年輕君王心裡念念不忘的是要做出一番驚天動地大事業，所以他相信自己還有機會說服秦王收回成命。

抱著這種期望，在搖曳的燈火下，李斯用自己掌握得十分嫻熟出色的外文——秦國小篆，為了所有的在秦外來客卿以及自己未來的命運，一筆一畫地寫下了四個大字：諫逐客書。

諫逐客書琅琊台刻石

秦國傳統人才政策：招徠客卿

昔繆公求士，西取由余於戎，東得百里奚於宛，迎蹇叔於宋，來丕豹、公孫支於晉。此五子者，不產於秦，而繆公用之，並國二十，遂霸西戎。

——《諫逐客書》李斯

既然主張逐客的秦國宗室大臣拿本國傳統說事，那麼李斯也就毫不客氣地針鋒相對，要拿傳統說事？那我們就來說說傳統吧！你們秦國的傳統政策不就是吸引外來人才嗎？你們這些本土民粹忘記了老祖宗的輝煌是怎麼來的了嗎？你們的民族驕傲，春秋五霸之一的秦穆公任好，不就是招徠了由余、百里奚、蹇叔、丕豹和公孫支才得以成就霸業的嗎！

對於身處戰亂時代的列國來說，客卿絕不是什麼新鮮的事。早在春秋時期（公元前770年~公元前453年），隨著周平王東遷，天子權威喪失殆盡，諸國進入群雄爭霸模式之後，對人才的需求就變得愈加急迫。而許多學有所成的士人，為了自己的個人前途和抱負，當在本國上升渠道受到阻礙的時候，也並不拒絕在其他國家出仕。對大多數士人來說，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並不存在什麼忠君愛國的道德難題——雖然似乎有個迂腐魯國人在宣揚忠君孝悌，可是他不也是在列國之間遊走，想要出仕他國以貫徹自己的主張嗎？當時有句話叫作「雖楚有材，晉實用之」，雖然是諷刺那些楚國南蠻，但也從側面反映出了這種人才流動盛況。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雖然明確的客卿這個正式官名或爵名直到公元前333年的戰國才見諸記載（《戰國策·秦一》「善我國家，使諸侯，請使客卿張儀」），但就允許他國人才出仕本國，利用他國智囊為自己國家謀利的實質而言，其實客卿文化早就在各國中大為流行了。只是讓人們沒有想到的是，是秦國這個偏僻落後的西方小國，最終將這種客卿文化發揚到了極致，讓其為自己服務，成為爭霸天下的重要資本。

在大部分歷史可以追溯到武王伐殷的中原諸國看來，秦國無論是從法統、歷史，抑或是文化角度來看，都不過是一個可笑的蠻荒小國。雖然在秦穆公時期，他們憑藉五張羊皮換來的百里奚以及蹇叔等人才的輔佐稱霸一時，但終究也只是曇花一現而已。秦穆公一死，這個國家就迅速地被打回了備受歧視的原形。到了秦孝公繼位之時（約公元前361年），這種來自中原赤裸裸的歧視終於發展到登峰造極，以齊威、楚宣、魏惠、燕悼、韓哀和趙成候等為首的六國集團居然公開不帶秦國玩了。甚至就連淮河、泗河流域尚存的十幾個小國都有機會能參加他們主導「中國諸侯之會盟」，而地處雍州的大國秦，卻被他們打著「狄翟」的標籤摒棄在「文明世界」之外。

毫無疑問，這種「諸侯卑秦」的歧視深深地刺激了剛登基的秦孝公，讓他打心眼裡感受到「丑莫大焉」。昔日的輝煌和眼下落後，這種讓人心急火燎的巨大反讓秦孝公寢食難安，下定決心要實行改革，追趕中原先進國家，帶領秦國走向富強，迎來穆公時代般的偉大復興。這種急迫的心態，在他頒布的改革令之中就表露無遺。正是在這道命令中，秦孝公代表秦國官方提出了影響深遠的一項關於招徠客卿人才的國策：「賓客群臣有能出奇計強秦者，吾且尊官，與之分土。」

顯然，不管是秦穆公還是秦孝公，稍微理智一點秦國統治者都能看到，以秦國當時落後整體國力而言，單單依靠本國人才就想要爭霸天下，那是完全不可能的。正是這條從秦孝公以來就持續不斷的招徠客卿的國策，才使得原本文化經濟落後的秦國能獲得源源不斷的人才資源，實現自己的大國夢。對於這點，李斯同樣看得很清楚，他之所以在《諫逐客書》中開篇再次強調這點，就是希望秦王政會比那些民粹派理智一些，看了之後能夠明白秦國為什麼會堅定不移地執行招徠客卿的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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