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為:《廣藝舟雙楫》上
康有為(1858—1927)是廣東南海縣人,字祖詒,幼有神童之目,讀書日進,「忽見天地萬物皆我一體,大放光明」之後,則號稱「長素」。 36歲方始中舉,38歲才中進士,在近代中國的政治思想進程當中,康有為同樣絕不容人忽視。
《廣藝舟雙楫》節錄
敘目
可著聖道,可發王制,可洞人理,可窮物變,則刻鏤其精,冥其形為之也。不劬於聖道王制人理物變,魁儒勿道也。康子戊己之際,旅京師,淵淵然憂,悁悁然思,俯攬萬極,塞鈍勿施,格細於時,握髮抃然,似人而非。厥友告之曰:「大道藏於房,小技鳴於堂,高義伏於床,巧奰顯於鄉。標枝高則隕風,累石危則墜牆。東海之鱉,不可入於井;龍伯的人,不可釣於塘。汝負畏壘之材,取桀杙,取檐櫨,安器汝。汝不自克以程於窮,固宜哉!且汝為人太多,而為己太少,徇於外有,而不反於內虛,其亦闇於大道哉!夫道無小無大,無有無無。大者小之殷也,小者大之精也。蟭螟之巢蚊睫,蟭螟之睫,又有巢者,視虱如輪,輪之中,虱復傅緣焉。三尺之畫,七日游不能盡其蹊徑也。拳石之山,丘壑岩巒,{穴叫}深窅曲,蠛蠓蚋生,蛙掞之衣,蒙茸茂焉。一滴之水,容四大海,洲島煙立,魚龍波譎,出日沒月。方丈之室,有百千億獅子廣座,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反汝虛室,游心微密,甚多國士,人民豐實,禮樂黼黻,草木蘢郁,汝神禫其中,弟靡其側,復何鶩哉!盍黔汝志,鋤汝心,息之以陰,藏之無用之地以陸沈。山林之中,鐘鼓陳焉,寂寞之野,時聞雷聲。且無用者,又有用也。不龜手之葯,既以治國矣。殺一物而甚安者,物物皆安焉。蘇援一技而入微者,無所往而不進於道也。
於是康子翻然捐棄其故,洗心藏密,冥神卻掃,攤碑摛書,弄翰飛素,千碑百記,釣午是富。發先識之覆疑,竅後生之宦奧,足無用於時者之假物之遊戲莫也。國朝多言金石,寡論書者,惟涇縣包氏,釒(簸)之揚之。今則孳之衍之,凡為二十七篇。篇名如左:
原書第一
文字何以生也,生於人之智也。虎豺之強,龍鳳之奇,不能造為文字,而人獨能創之,何也?以其身峙立,首函清陽,不為血氣之濁所熏,故智獨靈也。凡物中倒植之身,橫立之身,則必大愚,必無文字。以血氣熏其首,故聰明弱也。凡地中之物,峙立之身,積之歲年,必有文字。不獨中國有之,印度有之,歐洲有之,亞非利加洲之黑人,澳大利亞洲之土人,亦必有文字焉。秘魯地裂,其下有古城,得前劫之文字於屋壁,其文字如古蟲篆,不可識別。故謂凡為峙立之身,曰人體者,必有文字也。以其智首出萬物,自能製造,不能自已也。
文字之始,莫不生於象形。物有無形者,不能窮也,故以指事繼之。理有憑虛,無事可指者,以會意盡之。若諧聲假借,其後起者也。轉注則劉歆創例,古者無之。倉沮創造科斗蟲篆,文必不多,皆出象形,見於古籀者,不勝僂數,今小篆之日、月、山、川、水、火、草、木、面、首、馬、牛、象、鳥諸文,必倉頡之遺也。匪惟中國然,外國亦莫不然。近年埃及國掘地,得三千年古文字,郭侍郎嵩燾使經其地,購得數十拓本,文字酷類中國科斗蟲篆,率皆象形。以此知文字之始於象形也。
以人之靈而能創為文字,則不獨一創已也。其靈不能自已,則必數變焉。故由蟲篆而變籀,由籀而變秦分(即小篆),由秦分而變漢分,自漢分而變真書,變行草,皆人靈不能自已也。
古文為劉歆偽造,雜采鐘鼎為之(余有《新學偽經考》辨之已詳)。《水經注》稱臨淄人有發齊胡公之銅棺,其前和隱起為文惟三字古文,余同今書。子思稱今天下書同文,蓋今隸書,即《倉頡篇》中字,蓋齊魯間文字,孔子用之,後學行焉,遂定於一。若鐘鼎所采,自是春秋戰國時各國書體,故詭形奇制,與《倉頡篇》不同也。許慎《說文敘》謂諸侯力政,不統於王,言語異聲,文字異形。今法、德、俄文字皆異,可以推古矣。但以之亂經,則非孔子文字,不能不辨。若論筆墨,則鐘鼎雖偽,自不能廢耳。
王愔敘百二十六種書體,於行草之外,備極殊詭。按《佛本行經》雲,尊者棨黎教我何書(自下太子實為說書),或復梵天所說之書(今婆羅門書王有四十音是),佉虱盧叱書(隋言驢唇),富沙迦羅仙人說書(隋言華果),阿迦羅書(隋言節分),瞢迦羅書(隋言吉祥),邪寐尼書(隋言大秦國書),鴦瞿梨書(隋言指言),耶那尼迦書(隋言馱書),娑迦羅書(隋言牜孛牛),波羅婆尼書(隋言樹葉),波流沙書(隋言惡言),父與書毗多荼書(隋言起屍),陀毗荼國書(隋雲南天竺),陀羅低書(隋言形人),度其差那婆多書(隋言右旋),優波迦書(隋言嚴熾),僧佉書(隋言等計),阿婆勿陀書(隋言覆),阿{少兔}盧摩書(隋言順),毗耶寐奢羅書(隋言雜),脂羅多書(鳥場邊山),西瞿耶尼書(須彌西),阿沙書(硫勒),支那國書(即此國也),摩那書(科斗),末荼叉羅書(中字),毗多悉底書(尺),富數波書(海),提婆書(天),那羅書(龍),夜叉書乾闥婆書(天音聲),阿修羅書(不飲酒),迦羅婁書(金翅鳥),緊那羅書(非人),摩睺羅伽書(天地),彌伽遮迦書(諸獸音),迦迦婁多書(鳥音),浮摩提婆書(地居天),安多梨叉提婆書(虛空天),郁多羅拘盧書(須彌北),逋婁婆毗提訶書(頗彌東),烏差婆書(舉),膩差婆書(擲),娑迦羅書(糊),跋闍羅書(金剛),梨伽波羅低犁伽書(往複),毗棄多書(食殘),阿{少兔}浮多書(未曾有),奢娑多羅跋多書(如伏轉),伽那那跋多書(等轉),優差波跋多書(舉轉),尼差波多跋書(擲轉),波陀與佉書(上句),毗拘多羅波陀那地書(從二增上凶),耶婆陀輸多羅書(增上句已上),末荼婆曬尼書(中流),梨沙邢婆多波恀比多書(諸山苦行),陀羅尼卑爪梨書(觀地),伽伽那卑麗爪尼書(視虛空),薩蒲沙地尼山陀書(一切藥草因),沙羅僧伽何尼書(總覽),薩婆韋多書(一切種音)。《三藏記》雲,先覺說有六十四種書,鹿輪轉眼,神鬼八部,惟梵及佉樓為勝文。《西陽雜俎》所考,有驢肩書,蓮葉書,節分書,大秦書,馱乘書,牜孛牛書,樹葉書,起屍書,右旋書,覆書,天書,龍書,鳥音書,凡六十四種。然則天竺古始,書體更繁,非獨中土有蟲籀繆填之殊,芝英倒薤之異,其製作紛紜,亦所謂人心之靈,不能自已也。
《隋志》稱婆羅門書,以十四字貫一切音,文省義廣,蓋天竺以聲為字。《槃涅經》有二十五字母,《華嚴經》有四十字母。今《通志·七音略》所傳天竺三十六字母,所變化各書,猶可見也。唐古忒之書,出於天竺元世祖中統元年,命國師八思巴制蒙古新字千餘,母四十一,皆相關紐,則采唐古忒與天竺為之,亦迦慮之變相也。我朝達文成公,又采唐古忒蒙古之字,變化而成國書,至乾隆時,於是製成清篆,亦以聲而演形,並托音為字者。然印度之先,亦必以象形為字,未必能遽合聲為字,其合聲為字,必其後起也。遼太祖神冊五年,增損隸書之半,制契丹文字。金太祖命完顏希尹依效楷書,因契丹字合本國語為國書。西夏李元昊命野利仁榮演書,成十二卷,體類八分,此則本原於形,非自然而變者。本無精義自立,故國亡而書隨之也。
歐洲通行之字,亦合聲為之。英國字母二十六,法國二十五,俄德又各殊,然其始亦非能合聲為字也。至其古者,有阿拉伯文字,變為猶太文字焉;有敘利亞文字,巴比倫文字,埃及文字,希利尼文字,變為拉丁文字焉;又變為今法、英通行之文字焉。此亦如中國籀、篆、分、隸、行、草之展轉相變也,且彼又有篆分正斜大小草之異,亦其變之不能自已也。
夫變之道有二,不獨出於人心之不容已也,亦由人情之競趨簡易焉。繁難者人所共畏也,簡易者人所共喜也。去其所畏,導其所喜,握其權便,人之趨之若決川於堰水之坡,沛然下行,莫不從之矣。幾席易為床榻,豆嵒易為盤碗,琴瑟易以箏琶,皆古今之變,於人便利。隸草之變,而行之獨久者,便易故也。鐘錶興則壺漏廢,以鐘錶便人,能懸於身,知時者未有舍鐘錶之輕小,而佩壺漏之累重也。輪舟行則帆船廢,以輪舟能速致,跨海者未有舍輪舟之疾速,而樂帆船之遲鈍也。故謂變者天也。
梁釋僧祐曰,造書者三人,長曰梵書,右行;次佉樓,左行;少倉頡,下行。其說雖謬,為文字之制,欲資人之用耳,無中行左右行之分也,人圓讀不便於手,倒讀不便於目,則以中行為宜,橫行亦可為用。人目本橫,則橫行收攝為多,目睛實圓,則以中行直下為順。以此論之,中行為優也。安息書革旁行以為書記,安息即今波斯也。回回字右行,泰西之字左行,而中國之書中行,此亦先聖格物之精也。然每字寫形,必先左後右,數學書亦有橫列者,則便於右手之故,蓋中國亦兼左行而有之,但右行實於右手大不順,為最愚下耳。
中國自有文字以來,皆以形為主,即假借行草,亦形也,惟諧聲略有聲耳。故中國所重在形,外國文字皆以聲為主。即分、篆、隸、行、草亦聲也,惟字母略有形耳。中國之字,無義不備,故極繁而條理不可及。外國之字,無聲不備,故極簡而意義亦可得。蓋中國用目,外國貴耳。然聲則地球皆同,義則風俗各異。致遠之道,以聲為便,然合音為字,其音不備,牽強為多,不如中國文字之美備矣。
天竺開國最先,創音為書亦最先,故戎蠻諸國悉因之。《西域記》稱跛祿迦國字源三十餘,羯霜那國、健馱羅國,有波爾尼仙作為字書,備有千頌,頌三十言,究極古今,總括文書。《八弦外史》及今四譯館所載,悖泥、汶萊、蘇祿、暹羅、呂宋諸國書,皆合聲為字,體皆右行,並未原於梵書。日本國書字母四十有七,用中國草書為偏旁,而以音貫之,亦梵之餘裔也。
聲學盛於印度,故佛典曰,我家真教體,清凈在音聞。又以聲聞為一乘,其操聲為咒,能治奇鬼異獸,蓋聲音之精也。唐古忒、蒙古及泰西合聲為字之學,莫不本於印度焉(泰西治教,皆出天竺,予別有論,此變之大者也)。
綜而言之,書學與治法,勢變略同。前以周為一體勢,漢為一體勢,魏晉至今為一體勢,皆千數百年一變。後之必有變也,可以前事驗之也。今用真楷,吾言真楷。
或曰:書自結繩以前,民用雖篆草百變,立義皆同。由斯以談,但取成形,令人可識,何事誇鍾、衛,講王、羊,經營點畫之微,研悅筆札之麗,令祁祁學子,玩時日於臨寫之中,敗心志於碑帖之內乎?應之曰:衣以揜體也,則裋褐足蔽,何事采章之觀?食以果腹也,則糗藜足飫,何取珍羞之美?垣牆以蔽風雨,何以有雕粉之璀璨?舟車以越山海,何以有幾組之陸離?詩以言志,何事律則欲諧?文以載道,胡為辭則欲巧?蓋凡立一義,必有精粗,凡營一室,必有深淺,此天理之自然,匪人為之好事。揚子云曰:「斷木為棋,梡革為鞠,皆有法焉。」而況書乎?昔唐太宗屈帝王之尊,親定晉史,御撰之文,僅《羲之傳論》,此亦藝林之美談也。況茲《書譜》,講自前修,吾既不為時用,其他非所宜言,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因搜書論,略為引伸。蒙子臨池,或為識途之助。若告達識,則吾豈敢?
尊碑第二
晉人之書,流傳曰帖,其真跡至明,猶有存者,故宋元明人之為帖學宜也。夫紙壽不過千年,流及國朝,則不獨六朝遺墨不可復睹,即唐人鉤本已等鳳毛矣,故今日所傳諸帖,無論何家,無論何帖,大抵宋明人重鉤屢翻之本,名雖羲、獻,面目全非,精神尤不待論。譬如子孫曾玄雖出自某人,而體貌則別。國朝之帖學,薈萃於得天石庵,然已遠遜明人,況其他乎?流敗既甚,師帖者絕不見工。物極必反,天理固然。道光之後,碑學中興,蓋事勢推遷不能自已也。
乾隆之世,已厭舊學。冬心、板橋,參用隸筆,然失則怪,此欲變而不知變者。汀洲精於八分,以其八分為真書,師仿《吊比干文》,瘦勁獨絕。懷寧一老,實丁斯會,既以集篆隸之大成,其隸楷專法六朝之碑,古茂渾樸,實與汀洲分分隸之治,而啟碑法之門。開山作祖,允推二子。即論書法,視覃谿老人,終身歐、虞,褊隘淺弱,何啻天壤邪?吾粵吳荷屋中丞,帖學名家,其書為吾粵冠。為窺其筆法,亦似得自《張黑女碑》,若懷寧則得於《崔敬邕》也。阮文達亦作舊體者,然其為南北書派論,深通比事,知帖學之大壞,碑學之當法,南北朝碑之可貴,此蓋通人達識,能審時宜,辨輕重也。惜見碑猶少,未暇發蒨,猶土鼓蕢桴,椎輪大輅,僅能伐木開道,作之先聲而已。
碑學之興,乘帖學之壞,亦因金石之大盛也。乾嘉之後,小學最盛,談者莫不藉金石以為考經證史之資,專門搜輯,著述之人既多,出土之碑亦盛,於是山岩屋壁,荒野窮郊,或拾從耕父之鋤,或搜自官廚之石,洗濯而發其光采,摹拓以廣其流傳。若平津孫氏,侯官林氏,偃師武氏,青浦王氏,皆緝成巨帙,遍布海內。其餘為《金石存》《金石契》《金石圖》《金石志》《金石索》《金石聚》《金石續編》《金石補編》等書,殆難悉數。故今南北諸碑,多嘉道以後新出土者,即吾今所見碑,亦多《金石萃編》所未見者。出土之日,多可證矣。出碑既多,考證亦盛,於是碑學蔚為大國。適乘帖微,入纘大統,亦其宜也。
涇縣包氏以精敏之資,當金石之盛,傳完白之法,獨得蘊奧,大啟秘藏,著為《安吳論書》,表新碑,宣筆法,於是此學如日中天。迄於咸、同,碑學大播,三尺之童,十室之祉,莫不口北碑,寫魏體,蓋俗尚成矣。
今日欲尊帖學,則翻之已壞,不得不尊碑。欲尚唐碑,則磨之已壞,不得不尊南北朝碑。尊之者非以其古也,筆畫完好,精神流露,易於臨摹,一也;可以考隸楷之變,二也;可以考後世之源流,三也;唐言結構、宋尚意態、六朝碑各體畢備,四也;筆法舒長刻入,雄奇角出,迎接不暇,實為唐宋之所無有,五也。有是五者,不亦宜於尊乎?
購碑第三
學者欲能書,當得通人以為師。然通人不可多得,吾為學者尋師,其莫如多購碑刻乎!揚子云曰:「能觀千劍而後能劍,能讀千賦而後能賦。」仲尼、子輿論學,必先博學詳說。夫耳目隘狹,無以備其體裁,博其神趣,學烏乎成!若所見博,所臨多,熟古今之體變,通源流之分合,盡得於目,蓋存於心,盡應於手,如蜂採花,醞釀久之,變化縱橫,自有成效,斷非枯守一二佳本《蘭亭》《醴泉》所能知也。右軍自言,見李斯、曹喜、梁鵠、蔡邕《石經》、張昶《華岳碑》,遍習之。是其師資甚博,豈師一衛夫人,法一《宣示表》,遂能範圍千古哉!學者若能見千碑而好臨之,而不能書者,未之有也。
千碑不易購,亦不易見。無則如何?曰:握要以圖之,擇精以求之,得百碑亦可成書。然言百碑,其約至矣,不能復更少矣。不知其要,不擇其精,雖見數百碑,猶未足語於斯道也。吾聞人能書者,輒言寫歐寫顏,不則言寫某朝某碑,此真謬說,令天下人終身學書,而無所就者,此說誤之也。至寫歐則專寫一本,寫顏亦專寫一本,欲以終身,此尤謬之尤謬,誤天下學者在此也。
謂又有學書須專學一碑數十字,如是一年數月,臨寫千數百過,然後易一碑,又一年數月,臨寫千數百過,然後易碑亦如是,因舉鍾元常入抱犢山三年學書,永禪師學書四十年不下樓為例,此說似矣,亦謬說也。夫學者之於文藝,末事也。書之工拙,又藝之至微下者也。學者蓄德器,窮學問,其事至繁,安能以有用之歲月,耗之於無用之末藝乎?誠如鍾、永,又安有暇日涉學問哉?此殆言者欺人耳。吾之術,以能執筆多見碑為先務,然後辨其流派,擇其精奇,惟吾意之所欲,以時臨之,臨碑旬月,遍臨百碑,自能釀成一體,不期其然而自然者。加之熟巧,申之學問,已可成家。雖天才駑下,無不有立,若其淺深高下,則仍視其人耳。
購碑當知握要,以何為要也?曰:南北朝之碑其要也。南北朝之碑,無體不備,唐人名家,皆從此出,得其本矣,不必復求其末,下至干祿之體,亦無不兼存。故唐碑可以緩購,且唐碑名家之佳者,如率更之《化度》《九成宮》《皇甫君》《虞恭公》,秘書之《廟堂碑》,河南之《聖教序》《孟達法師》,魯公之《家廟》《麻姑壇》《多寶塔》《元結》《郭家廟》《臧懷恪》《殷君》《八關齋》,李北海之《雲麾將軍》《靈岩》《東林寺》《端州石室》,徐季海之《不空和尚》,柳誠懸之《玄秘塔》《馮宿》諸碑,非原石不存,則磨翻壞盡。稍求元明之舊拓,不堪入目。已索百金,豈若以此一本之貲,盡購南北朝諸碑乎?若舍諸名家佳本,而雜求散雜,則又本末倒置,昧於源流。且佳碑如《樊府君》《兗公頌》《裴鏡民》者實寡。小唐碑中,頗多六朝體,是其沿用未變法者,原可採擇,惟意態體格,六朝碑皆已備之。唐碑可學者殊少,即學之,體格已卑下也,故唐碑可緩購。
今世所用號稱真楷者,六朝人最工。蓋承漢分之餘,古意未變,質實厚重,宕逸神雋,又下開唐人法度,草情隸韻,無所不有。晉帖吾不得見矣,得盡行六朝佳碑可矣,故六朝碑宜多購。
漢分為正楷之源,以之考古,固為學問之事,即諸書法,亦當考索源流,宜擇其要購之。若六朝之隸無多,唐隸流傳日卑,但略見之,知深變足矣,可不購。
漢分既擇求,唐隸在所不購,則自晉魏至隋,其碑不多,可以按《金石萃編》《金石補編》《金石索》《金石聚》而求之,可以分各省存碑而求之。然道、咸、同、光,新碑日出,著錄者各有不盡,學者或限於見聞,或困於才力,無以知其目而購之。知其目矣,慮碑之繁多,搜之而無盡也。吾為說曰:六朝碑之雜沓繁冗者,莫如造像記,其文義略同,所足備考古者蓋鮮,陳陳相因,殊為可厭。此蓋出土之日新,不可究盡者也。造像記中多佳者,然學者未能擇也,姑俟碑銘盡搜之後,乃次擇采之,故造像記亦可緩購。
去唐碑,去散隸,去六朝造像記,則六朝所存碑銘不過百餘,兼以秦、漢分書佳者數十本,通不過二百餘種,必盡求之,會通其源流,浸淫於心目,擇吾所愛好者臨之,厭則去之。臨寫既多,變化無盡,方圓操縱,融冶自成體裁,韻味必可絕俗,學者固可自得之也。秦、漢分目,略見所說《說分》《本漢》篇中,今將南北朝碑目,必當購者錄如左。其碑多新出,為金石諸書所未有者也。造像記佳者,亦附目間下論焉。
碑以朝別,以年敘,其無稽考,附於其朝之後。
有年則書,不書者,無年月也。
書人詳之,撰人不詳,重在書也。
石所存地著之,不著者,不知所在也。
其碑顯者書人名,不顯者並官書之,欲人易購也。
吳碑
《葛府君碑》(江蘇勾容)
《九真太守谷朗碑》(鳳皇元年)
晉碑
《南鄉太守郛休碑》(太始六年)
《保母志》(寧興三年王獻之書)
《枳陽府君碑》(隆安三年)
《爨寶子碑》(太亨四年)
〔按:安帝元興元年改元太亨,次年復為元興,四年已改義熙元年。此碑蓋在偏遠,未知,故仍書太亨四年也。〕
《孝女曹娥碑》(元嘉元年明人傳為王羲之書,姑附於此,海山仙館刻石)
宋碑
《寧州刺史爨龍顏碑》(大明二年,雲南陸源,有碑陰)
《始康郡晉豐縣□態造像》(元褵廿五年山東王氏)
《高勾麗故城刻石》(己丑元年,長壽王當劉元嘉六年,宋平壤吳氏)
齊碑
《吳郡造維衛尊佛記》(永明六年,浙江會稽)
《保佛弟子蕭衍造像題字》(永明二年,四川雲陽)
梁碑
《太祖文皇帝神道東闕》(反刻)
《太祖文皇帝神道西闕》
《南康簡王神道東闕》(反刻)
《南康簡王神道西闕》
《臨川靖惠王神道東闕》(反刻)
《臨川靖惠王神道西闕》
《吳平忠侯蕭公神道東闕》(反刻)
《吳平忠侯蕭公神道西闕》
《始興忠武王碑》(有額有陰)
《散騎常侍安平王碑》
《天監五年殘碑》
《鄱陽王益州軍府人題記》(天監十二年,四川雲陽)
《石井闌題字》(天監十五年,江蘇勾容)
《章景為梁主造佛依碑石像》(丁未年即大通元年,四川綿州)
《許善題名》(大通三年,四川綿州)
《□□□等造觀世音像》(大通三年,四川綿州)
《□道□造像》(□□三年,四川綿州)
《劉敬造像》(大同三年,山東福山王氏)
《贊觀音》(與大通元年石同,四川綿州)
《釋慧影為父母師僧及身造釋迦佛像題字》(中大同元年,浙江石門李氏)
陳碑
《斯羅真興大王巡狩管境碑》(戊子年,真興王麥宗陳光大二年也,朝鮮咸興)
《趙和造像記》(永定三年)
魏碑
《邑主秦從州人造像王銀堂畫像題名》(道武天賜三年)
《鞏伏龍造像》(大魏國元年,即太武延和元年)
《定州中山趙褵造像》(皇興三年)
《中嶽蒿高羅靈廟碑》(太安二年,寇謙之書,筱額,陽文,有陰)
《宕昌公暉福寺碑》(太和十二年,陝西澄城,有碑陰)
《孝文皇帝吊殷比干墓文》(皇構遷中元載,歲御次閹茂望舒)
《孫秋生造像》(太和七年。以下為龍門二十品,故合錄之)
《始平公造像》(太和十二年,朱義章書,有額)
《北海王元詳造像》(太和十八年)
《北海王太妃高為孫保造像》
《長樂王夫人尉遲造像》(太和十九年)
《一弗造像》(太和廿年)
《解伯達造像》(太和年造)
《楊大眼造像》
《魏靈藏造像》
《鄭長猷造像》(景明二年)
《惠感造像》(景明三年)
《賀蘭汗造像》(景明三年)
《高樹造像》(景明三年)
《法生造像》(景明四年)
《太妃侯造像》(景明四年)
《安定王元燮造像》(正始四年)
《平乾虎造像》(正始四年)
《道匠造像》
《齊郡王祐造像》(熙平二年)
《慈香造像》(神龜三年)
《優填王造像》
《泰山羊祉開復石門銘》(永平二年,太原典簽王遠書)
《左援令賈三德開復石門題記》
《司馬元興墓誌》(永平四年)
《鄭文公碑》(永平四年,鄭道昭書,有上下二碑)
附雲峰山石刻四十二種(不列詳)
《仙和寺造像》(永平四年)
《楊翚碑》(延昌元年,直隸唐山,有額)
《司馬景和妻孟敬訓墓志銘》(延昌三年,河南孟縣)
《刁遵墓志銘》(熙平元年,直隸南皮張氏)
《兗州賈使君碑》(神龜二年)
《趙阿歡造像》(神龜三年)
《司馬炳墓志銘》(正光二年)
《張猛龍清頌碑》(正光三年,有額有陰)
《樊可憘碑》(正光二年)
《鄭道忠墓誌》(正光三年)
《馬鳴寺根法師碑》(正光四年,有額)
《高貞碑》(正光四年,篆額陽文)
《涇州刺史陸希道墓誌蓋》(正光四年,篆書)
《鞠彥瑽墓誌》(正光四年,有蓋)
《李超墓志銘》(正光五年)
《吳高黎墓誌》(孝昌二年)
《六十人造像》(孝昌二年)
《劉玉墓志銘》(孝昌三年)
《張玄墓誌》(普泰元年)
《元匡造泗津橋堰石人題記》
《皇甫摐墓誌》
體變第四
人限於其俗,俗趨於變,天地江河,無日不變。書其至小者。鐘鼎及籀字,皆在方長之間,形體或正或斜,各盡物形,奇古生動,章法亦復落落,若星辰麗天,皆有奇致(鐘鼎古文,雖為劉歆偽造,而所采多春秋戰國舊物,故奇古可愛,考據經義則辟之,至於筆畫之工,則不能以人廢也)。秦分(即小篆)裁為整齊,形體增長,蓋始變古矣。然《琅琊》秦書,茂密蒼深,當為極則。自此日變,若《趙王上壽》《泮池刻石》《墳壇刻石》,下逮《少室》《開母廟》《建初殘碑》《三公山》《是吾》,碑體皆方扁,益筆茂密。至《褒斜》《郙閣》《裴岑》《尊楗閣》《仙友》等碑,變圓為方,削繁成簡,遂成漢分,而秦分筆未亡。建初以後,變為波磔,篆隸迥分。於是《衡方》《乙瑛》《華山》《石經》《曹全》等碑,體扁已極,波磔分背,隸體成矣。夫漢自宣、成而後,下逮明、章,文皆似駢似散,體制難別。明、章而後,筆無不儷,句無不短,駢文以成。散文、篆法之解散,駢文隸體之成家,皆同時會,可以觀世變矣。
漢末波磔,縱肆極矣,久亦厭之,又稍參篆分之圓,變為真書。今觀元常諸帖,三國諸碑,皆破觚為圓,以茂密雄強為美,復進為分(《書勢》所稱毛宏之八分增損此也)。此如駢體之極,復尚古文,而駢散之分,經數變之後,自是不可複合矣。
吾謂書莫盛於漢,非獨其氣體之高,亦其變制最多,皋牢百代。杜度作草,蔡邕作飛白,劉德昇作行書,皆漢人也。晚季變真楷,後世莫能外,蓋體制至漢,變已極矣。
南碑絕少,以帖觀之,鍾、王之書,豐強穠麗。宋、齊而後,日即纖弱。梁、陳娟好,無復雄強之氣。
北碑當魏世,隸、楷錯變,無體不有。綜其大致,體庄茂而宕以逸氣,力沉著而出以澀筆,要以茂密為宗。當漢末至此百年,今古相際,文質斑斕,當為今隸之極盛矣。
北齊諸碑,率皆瘦硬,千篇一律,絕少異同。
北周文體好古,其書亦古,多參隸意。至於隋世,率尚整朗,綿密瘦健,清虛之風,一掃而空。豈宙合不分,光岳晴霽,氣運有當爾邪?南北書派,自是遂合。故隋之為書極盛,以結六朝之局,是亦一大變焉。
唐世書凡三變,唐初歐、虞、褚、薛、王、陸,並轡軌疊,皆尚爽健。開元御宇,天下平樂,明皇極豐肥,故李北海、顏平原、蘇靈芝輩,並趨時主之好,皆宗肥厚。元和後,沈傳師、柳公權出,矯肥厚之病,專尚清勁,然骨存肉削,天下病矣。
夫唐人雖宗二王,而專講結構,則北派為多,然名家變古,實不盡守六朝法度也。五代楊凝式、李建中,亦重肥厚。宋初仍之,至韓魏公、東坡猶然,則亦承平之氣象邪?宋稱四家,君謨安勁,紹彭和靜,黃、米復出,意態更新,而偏斜拖沓,宋亦遂亡。南宋宗四家,筆力則稍弱矣。
遼書樸拙,絕無文采,與其國俗略同。金世碑帖,專學大蘇,蓋趙閑閑、李屏山之學,慕尚東坡,故書法亦相仿效,遂成俗尚也。今京朝士夫,多慕蘇體,豈亦有金之遺俗耶?
元、明兩朝,言書法者日盛,然元人吳興首出,惟伯機實與齊價。文原和雅,伯生渾樸,亦其亞也。惟康里子山,奇崛獨出,自余揭曼碩、柯敬仲、倪元鎮,雖有遒媚,皆吳興門庭也。自是四百年間,文人才士,縱極馳騁,莫有出吳興之範圍者。故兩朝之書,率姿媚多而剛健少。香光代興,幾奪子昂之席,然在明季,邢(侗子願)、張(瑞圖二水)、董、米(萬鍾)四家併名,香光僅在四家之中,未能纘一統緒。又王覺斯飛騰跳躑其間,董實未勝之也。至我朝聖祖,酷愛董書,臣下摹仿,遂成風氣。思白於是祀夏配天,汲汲乎欲祧吳興而屍之矣。香光俊骨逸韻,有足多者,然局束如轅下駒,蹇怯如三日新婦,以之代統,僅能如晉元宋高之偏安江左,不失舊物而已。然明人類能行草,其絕不知名者,亦有可觀,蓋帖學大行故也。國朝書法,凡有四變。康雍之世,專仿香光;乾隆之代,競講子昂;率更貴盛於嘉、道之間;北碑萌芽於咸、同之際。至於今日,碑學益盛,多出入於北碑率更間,而吳興亦蹀躞伴食焉。吾今判之:書有古學,有今學。古學者,晉帖唐碑也,所得以帖為多,凡劉石庵、姚姬傳等皆是也。今學者,北碑漢篆也,所得以碑為主,凡鄧石如、張廉卿等是也。人未有不為風氣所限者,制度文章學術,皆有時焉,以為之大界。美惡工拙,只可於本界較之。學者通於古今之變,以是二體者,觀古論其時,致不混焉。若後之變者,則萬年浩蕩,杳杳無涯,不可以耳目之私測之矣。
分變第五
文字之變流,皆因自然,非有人造之也。南北地隔則音殊,古今時隔則音亦殊,蓋無時不變,無地不變,此天理然。當其時地相接,則轉變之漸可考焉。文字亦然,《漢志》稱《史籀篇》者,周時史官教學童書也,與孔氏壁中古文異體,則非劉歆偽體,為周時真字也。其體則今《石鼓》及《說文》所存籀文是也。然則孔子之書,《六經》藏之於孔子之堂,分寫於齊、魯之儒皆是。秦之為篆,不過體勢加長,筆畫略減,如南北朝書體之少異。蓋時地少移,因籀文之轉變,而李斯因其國俗之舊,頒行天下耳。觀《石鼓》文字,與秦篆不同者無幾,王筠所謂其盤災敢葉,知文同籀法是也。今秦篆猶存者,有《琅琊刻石》《泰山刻石》《會稽刻石碣》《石門刻石》,皆李斯所作,以為正體,體並圓長,而秦權、秦量即變方匾。漢人承之而加少變,體在篆隸間。以石考之,若《趙王上壽刻石》,為趙王遂廿二年,當文帝後元六年;《魯王泮池刻石》當宣帝五鳳二年,體已變矣,然絕無後漢之隸也。至《厲王中殿刻石》幾於隸體,然無年月,江藩定為「江都厲王」,尚不足據。左方文字莫辨,《補訪碑錄》審為「元鳳」二字,《金石萃編》疑為「保歲庶」等字,則「元鳳」固不確也。《金石聚》有《鳳凰畫象題字》,體近隸書,《金石聚》以為元狩年作,江陰繆荃蓀謂當從《補訪碑錄》釋為元康,則晉武帝時隸也。《麃孝禹碑》為河平三年,則同治庚午新出土者,亦為隸,順德李文田以為偽作無疑也。《葉子侯封田刻石》為始建國天鳳三年,亦隸書,嘉慶丁丑新出土,前漢無此體,蓋亦偽作。則西漢未有隸體也。降至東漢之初,若《建平郫縣石刻》《永光三處閣道石刻》《開通褒斜道石刻》《裴岑紀功碑》《石門殘刻》《郙閣頌》《戚伯著碑》《楊淮表紀》,皆以篆筆作隸者。《北海相景君銘》,曳腳筆法猶然。若《三公山碑》《是吾碑》,皆由篆變隸,篆多隸少者。吳《天發神讖》,猶有此體。若《三老通碑》《尊楗閣記》,為建武時碑,則由篆變隸,篆多隸闕者。以漢鐘鼎考之,唯《高廟》《都倉》《孝成》《上林》諸鼎,有秦少意。汾陰、好峙則似秦權。至於《太官鍾》《周楊侯銅》《丞相府漏壺》《慮俿尺》,若《食官鍾銘》《綏和鍾銘》,則體皆扁繆,在篆、隸之間矣。今焦山《陶陵鼎銘》,其體方折,與《啟封鐙》及《王莽嘉量》同為《天發神讖》之先聲,亦無後漢之隸體者。以瓦當考之,秦瓦如「維天降靈甲天下大萬樂當」、「嵬氏冢當」、「蘭沌宮當」、「延年瓦」、「方春萌芽」等瓦,為圓篆。至於漢瓦,若「金」字、「樂」字、「延年」、「上林」、「右空」、「千秋萬歲」、「漢並天下」、「長樂未央」、「上林」、「甘泉」、「延壽萬歲」、「高安萬世」、「萬物咸成」、「狼千萬延」、「宣靈萬有」、「喜萬歲」、「長樂萬歲」、「長生」、「無極」、「千秋長安」、「長生未央」、「永奉無疆」、「平樂何宮」、「億年無疆」、「仁義自成」、「揜衣中庭」、「上林農宮」、「為年益壽」,體兼方圓。其「轉嬰柞含」、「六畜蕃息」及「便」字瓦,則方折近《郙閣》矣。蓋西漢以前,無熹平隸體,和帝以前,皆有篆意。其漢磚有竟寧、建平、秦阿房瓦「西凡廿九」、「六月宮人」字純作隸體,恐不足據。蓋自秦篆變漢隸,減省方折,出於風氣遷變之自然。許慎《說文敘》詆今學,謂「諸生競逐說字解經誼,稱秦之隸書為倉頡時書雲,父子相傳,何得改易?」蓋是漢世實事。自倉頡來,雖有省改,要由遷變,非有人改作也。吾子行曰:「崔子玉寫張平子篆,多用隸法,不合《說文》,卻可入印,全是漢人篆法故也。」杜未谷曰:「《說文》所無之字,見於繆篆者,不可枚舉。繆篆與隸相通,各為一體,原不可以《說文》律之。」蓋子玉所寫之隸法,《說文》所無之繆篆,皆今學家師師相傳,舊字舊體,展轉傳變可見也。《志》乃謂秦時始建隸書,起於官獄多事,苟趨省易,施之於徒隸。許慎又謂程邈所作,蓋皆劉歆偽撰古文,欲黜今學,或以徒隸之書比之,以重辱之。其實古無籀篆隸之名,但謂之文耳,創名而仰揚之,實自歆始。且孔子《五經》中,無籀、篆、隸三字,唯偽《周官》最多,則用《莊子》《韓非子》者,又卿乘篆車,此亦歆意也。於是篆隸之名,行於二千年中,不可破矣。夫以篆隸之名,承用之久,驟而攻之,鮮有不河漢者。吾為一證以解之,今人日作真書,興於魏、晉之世,無一人能指為誰作者,然則風氣所漸移,非關人為之改作矣。
東漢之隸體,亦自然之變。然漢隸中有極近今真楷者,如《高君闕》「故益州舉廉丞貫」等字,「陽」、「都」字之「邑」旁,直是今真書,允似顏真卿。考《高頤碑》為建安十四年,此闕雖無年月,當同時也。《張遷表頌》,其筆畫直可置今真楷中,《楊震碑》似褚遂良筆,蓋中平三年者。《子游殘石》《正直殘石》《孔彪碑》,亦與真書近者。至吳《葛府君碑》則純為真書矣。若吳之《谷朗碑》,晉之《郛休碑》《枳陽府君碑》《爨寶子碑》,北魏之《靈廟碑》《吊比干文》《鞠彥雲志》《惠感》《鄭長猷》《靈藏造像》,皆在隸楷之間,與漢碑之《是吾》《三公山》《尊楗閣》《永光閣道刻石》在篆隸之間者正同,皆轉變之漸至可見也。不能指出作今真書之人,而能指出作漢隸者,豈不妄哉!
八分之說,議論紛紜。蔡文姬述父邕語曰:「去隸八分取二分,去小篆二分取八分。」王愔曰:「王次仲始以古書方廣少波勢,建初中,以隸草作楷法,字方八分。」張懷瓘曰:「八分減小篆之半,隸又減八分之半。」又云:「八分則小篆之捷,隸亦八分之捷。」蔡希綜曰:「上谷王次仲以隸書改為楷法,又以楷法變八分。」王應麟曰:「自唐以前,皆謂楷字為隸,歐陽公《集古錄》始誤以八分為隸。」東魏《大覺寺碑》題曰「隸書」,蓋今楷字也。洪邁以晚漢之隸書為八分。吾邱衍以秦權、漢量為秦隸,未有挑法者為八分,比漢隸則似篆,以《石經》為漢隸有挑法者。包慎伯曰:「凡筆近篆而體近真者,皆隸書也。中郎變隸而作八分。八,背也,言其勢左右分布,相背然也。」按王愔、蕭子良謂「上谷王次仲作八分」,衛恆雲「上谷王次仲始作楷法」,又敘梁鵠弟子毛宏,始雲今八分皆宏法。按梁鵠已在魏時,毛宏更後,若毛宏始作八分,則漢魏有挑法者,《石經》等碑已備之矣。若如包氏說,中郎始變隸作八分,則中郎之前,《王稚子闕》《嵩高銘》《封龍山》《乙瑛》等碑,已有挑法,何待中郎之變邪?且中郎《勸學篇》雲「王次仲初變古形」,則非邕可知也。若如吾邱衍以篆未有挑法者為八分,則張昶八分碑乃即《華岳碑》,衛覬金針八分書及《受禪表》皆有挑法者。若從王氏之說,以今楷書為隸書,以漢人書為八分,斥《集古》謂「漢人書曰隸」為誤,則《序仙記》稱「王次仲變倉頡皆為今隸書」,則謂八分為隸亦可,是永叔亦不誤也。王次仲作八分,張懷瓘從《序仙記》,以為始皇時人,王愔以為建初時人,蕭子良以為靈帝時人,雖不能辨,而有挑法之隸,起於安、和之時,亦必為建初前人,必非靈帝時人也。且建武時《三老》《尊楗》《郫縣石刻》筆法,已有漢隸體,則次仲之作,亦不可據。張懷瓘《書斷》又雲「楷隸初制,大范幾同,後人惑之,學者務益高深,漸若八字分散,又名之為八分」。高南阜《八分說》:「漢末伯喈始添掠捺,八字左右而分布之,是謂八分。為分別之分,非分數之分也。」翁方綱《隸八分考》據此兩說,引《說文》八字條:「八,別也。象分別相背之形。」並引「丐」字「詹」字「爾」字有「八」字,義以為必作分別分列解,因考齊胡公棺有隸為偽。諸家以八分先於隸為謬,又謂分劑、分量、分數之分,《玉篇》「扶問功」,在去聲,二十三問。《禮記》:「分無求多,禮達而分定是也。」此字自古無讀平聲之理。杜詩「大小二篆生八分」押平聲。即以分字音義論之,其為分布分列之分,可無疑惑,其說甚辨。按古音無平仄之分,離騷「好蔽美而稱惡」,與「恐導言之不固」,「哲王又不寤」為韻,則以入聲之「美惡」,讀為去聲之「好惡」。《急就章》:「萬方來朝,臣妾使令。漢地廣大,無不容盛。」是以「於以盛之」之平聲為去聲也。則漢人無平去聲之別可知。《玉篇》、杜詩,皆在沈約之後,豈足據乎?
原諸說之極紛,而古今莫能定者,蓋劉歆偽作篆隸之名以亂之也。古者書但曰文,不止無篆隸之名,即籀名亦不見稱於西漢,蓋今學家本無之,惟時時轉變,形體少異,得舊日之八分,因以八分為名。蓋漢人相傳口說,如秦篆變《石鼓》體而得其八分,西漢人變秦篆長體為扁體,亦得秦篆之八分。東漢又變西漢而為增挑法,且極扁,又得西漢之八分。正書變東漢隸體而為方形圓筆,又得東漢之八分。八分以度言,本是活稱,伸縮無施不可,猶王次仲作楷法則漢隸也。而今正書亦稱楷。程邈作隸亦隸也,而東魏大覺寺亦稱隸,八分可謂通稱,亦猶是也。善乎劉督學熙載曰:「漢隸可當小篆之八分,是小篆亦大篆之八分,正書亦漢隸之八分。」真知古今分合轉變之由,其識甚通。以兩漢碑考之,其次敘誠可見也。又如今人以漢文為散文,以六朝為駢文,而六朝人又有文筆之異,漢魏之間,駢散莫分,而與西漢六朝少異,即可上列於散文,亦可下次之儷體,隨時所稱,以為文字。八分之說,殆猶是歟?中郎之說,蓋當時之學家通稱,但文姬述之不詳,而為古學篆隸所惑,故亂之千載耳。今為別之。自《石鼓》為孔子時正文外,秦篆得正文之八分,名曰秦分,吾邱衍說也。西漢無挑法,而在篆隸之間者,名曰西漢分,蔡中郎說也。東漢有挑法者,為東漢分,總稱之為漢分,王愔張懷瓘說也。楷書為今分,蔡希綜、劉熙載說也。八分之說定,篆、隸偽名,從此可掃除矣。
說分第六
秦分(即小篆)。以李斯為宗,今琅琊、泰山、會稽、芝罘諸山刻石是也。相斯之筆畫如鐵石,體若飛動,為書家宗法。若《石鼓文》則金鈿落地,芝草團雲,不煩整截,自有奇采,體稍方扁,統觀蟲籀,氣體相近。《石鼓》既為中國第一古物,亦當為書家第一法則也。
李少溫以篆名一時,自稱於天地、山川、衣冠、文物,皆有所得。斯翁以後,直至小生。然其筆法出於《嶧山》,僅以瘦勁取勝,若《謙訃銘》,益形怯薄,破壞古法極矣。夫自斯翁以來,漢人隸法,莫不茂密雄厚,崔子玉、許叔重並善小篆,張懷瓘稱其「師模李斯,甚得其妙」,曹喜、蔡邕、邯鄲、韋、衛目睹古文(古文雖劉歆偽作,然此非考經學,但論筆墨,所出既古,亦不能廢),見聞濡染,莫非奇古。少溫生後千年,舊跡日湮,古文不復見於世,徒以瘦健一新耳目,如昌黎之古文,陽明之心學,首開家法,斯世無人,驟獲盛名,豈真能過出漢人,空前絕後哉!漢人秦分書存於世者,吾以寡陋,所見尚二十餘種。吳碑二種。
《趙王群臣上壽》
《魯王泮池刻石》
《祝其卿墳壇題字》
《上谷府卿墳壇題字》
《少室神道闕》
《開母廟》
《三公山碑》
《是吾碑》
《建初殘石》
《孔宙碑額》
《衡方碑額》
《惠安西表》
《孔彪碑額》
《範式碑額》
《上尊號奏額》
《受禪表額》
《韓仁碑額》
《尹宙碑額》
《白石神君碑額》
《婁壽碑額》
《張遷碑額》
《譙敏碑額》
《樊敏碑額》
《魯王墓石人》(太守麃君亭長題字)
《魯王墓石人》(府門卒題字)
《華山碑額》
《馮褷碑額》
《仙人唐公房碑額》
《中平殘石》
《天發神讖碑》
《封禪國山碑》(蘇建書)
《大風歌》
諸碑中蒼古則《三公山》,妙麗則碑額,奇偉則《天發神讖》,雅健則《封禪國山》,而茂密渾勁,莫如《少室》《開母》。漢人篆碑,只存二種,可謂希世之鴻寶,篆書之上儀也。《大風歌》傳為曹喜作,然不類漢人書,以其為党懷英所自出,故附於末焉。又州輔石獸膊有「天祿辟邪」四字,體與《谷口銅筒銘》同。凡諸篆雖工拙不同,皆具茂密偉麗之觀,誠《琅琊》之嫡嗣。且體裁近古,亦有《石鼓》之意,必毫鋪紙上,萬毫齊力而後能為,豈如《謙卦銘》瘦骨柴立,致吾邱衍以為燒筆尖而作書哉!
又秦漢瓦當文,皆廉勁方折,體亦螭扁,學者得其筆意,亦足成家。
駘湯萬年瓦,瘦硬絕倫。都司空瓦,微帶尖腳,筆法亦同。嘗見漢《谷口銅筒銘》數十字,瘦渾圓妙極矣。陽冰《城隍》《謙卦》,實祖於是。必師少溫者,曷師此邪?宗正官當,亦似少溫者,八風壽存,綿繆虯糾,幾開唐印之體,然凡瓦當皆繆篆類,應附秦權、漢量、《三公山碑》之後也。
漢鐘鼎文繆篆為多,《太官鍾》《周陽侯銅》《丞相府漏壺》《慮俿尺》皆扁繆,惟《高廟》《都倉》《孝成》《上林》諸鼎,則有周鼎意。若《汾陰》《好珝》則肖秦權,《都倉》則婉麗同碑額矣。余以光緒壬午登焦山,摩挲《瘞鶴銘》,後問《陶陵鼎》,見其篆瘦硬方折,與《啟封鐙》同,心酷愛之。後見王莽《嘉量銘》,轉折方圓,實開《天發神讖》之先,而為《浯台銘》之祖者,筆意亦出於此。及悟秦分本圓,而漢人變之以方,漢分本方,而晉字變之以圓。凡書貴有新意妙理,以方作秦分,以圓作漢分,以章程作章。筆筆皆留,以飛動作楷,筆筆皆舞,未有不工者也。
凡漢分為金、為石、為瓦,有方、有圓,而無不扁密者,學者引伸新體異態,生意逸出,不患無家數也。
鐘鼎為偽文,然劉歆所采甚古。考古則當辨之,學書不妨采之。右軍欲引八分隸書入真書中,吾亦欲采鐘鼎體意入小篆中,則新理獨得矣。
吾以壬午試京兆,中秋丁祭,恭謁文廟,摩挲《石鼓》,仰瞻高宗純皇帝所頒彝尊十器,乃始講識鼎彝。南還游揚州,入焦山,閱周《無專鼎》,暗然渾古,疏落欹斜,若崩雲乍頹,連山忽起,為之心醉。及戊子再游京師,見潘尚書伯寅、盛祭酒柏羲所藏鐘鼎文,以千計,爛若雲錦,天下之大觀也。此學別為專門,今言書法,略條一二,以發學者意耳。
鐘鼎亦有扁有長,有肥有瘦,章法有疏落有茂密,與隸無異。擇而采之,亦河海之義也。
章法茂密,以商《太己卣》為最古,至周《寶林鐘》而茂密極矣。疏落之體,乃蟲篆之餘,隨舉皆然。闕里孔廟器以商《冊父乙卣》為最古,焦山《無專鼎》亦其體。《楚公鍾》奇古雄深,尤為傑作矣。長瘦之體,若楚《曾侯鍾》《吳季子逞劍》,字窄而甚長,極婀娜之致。《齊侯皞鍾銘》,銘詞五百餘字,文既古渾,書亦渾美,《詛楚》之先驅也。《邿季敦》《魚冶妊鼎》,茂密匾美,甚近漢篆。《壽敦》《蘇公》篆體亦相同,皆可用於秦分體者也。《正師戈》字如屈玉,又為《石經》之祖。若此類不可枚舉,學者善用其意,便可前無古人矣。
自少溫既作,定為一尊,鼎臣兄弟,僅能模範,長腳曳尾,體長益甚,吾無取焉。郭忠恕致有奇思,未完牆壁。党懷英筆力驚絕,能成傢具。自茲以下,等自於檜。明世分法中絕,懷麓宗師《謙卦》,蚓笛蛙鼓,難移我情。國初猶守舊法,孫淵如、洪稚存、程春海並自名家,然皆未能出少溫範圍者也。完白山人出,盡收古今之長,而結胎成形,於漢篆為多,遂能上掩千古,下開百祀,後有作者,莫之與京矣。完白山人之得處,在以隸筆為篆,或者疑其破壞古法,不知商、周用刀簡,故籀法多尖,後用漆書,故頭尾皆圓,漢後用毫,便成方筆,多方矯揉,佐以燒毫,而為瘦健之少溫書,何若從容自在,以隸筆為漢篆乎?完白山人未出,天下以秦分為不可作之書,自非好古之士,鮮或能之。完白既出之後,三尺豎僮,僅解操筆,皆能為篆。吾嘗謂篆法之有鄧石如,猶儒家之有孟子,禪家之有大鑒禪師,皆直指本心,使人自證自悟,皆具廣大神力功德,以為教化主,天下有識者,當自知之也。吾嘗學《琅琊台》《嶧山碑》無所得,又學李陽冰《三墳記》《棲先瑩記》《城隍廟碑》《庚責德政碑》《般若台銘》,無所入。後專學鄧石如,始有入處。後見其篆書,輒復收之,凡百數十種,無體不有,無態不備,深思不能出其外也。於是廢然而返,遂棄筆不復作者數年。近乃始有悟入處,但以《石鼓》為大宗。鍾衡上國者,亦有其人。吾見先師朱九江先生,出其前明九世祖白岳先生諱完者手書篆隸,結體取態,直與完白無二,始嘆古今竟有暗合者,但得名不得名,自視世風所尚耳。捻道人之心無二,徐遵明之指心為師,亦何異陸子靜哉!但風尚不同,尊卑迥絕耳。道光間,香山黃子高篆法茂密雄深,迫真斯相,自唐後碑刻,罕見儔匹,雖博大變化,不逮完白,而專精之至,亦拔載成隊,此猶史遷之與班固,昌黎之與柳州,一以奇變稱能,一以摹古擅絕,亦未易遽為優劣。世人貴耳賤目,未嘗考古辨真,雷同一談,何足以知之。番禺陳蘭甫京卿,出於香山,亦自雄駿也。
杜工部不稱陽冰之篆,而稱李潮。吾邱衍謂潮即陽冰,人或疑之。《唐書·宰相世系表》:雍門子,長湜;次澥,字堅冰;次陽冰,潮之為名。與湜、澥相類,陽冰與堅冰為字相類。甫詩曰:「況潮小篆逼秦相。」而歐陽《集古》、鄭漁仲《金石略》俱無潮篆,其為一人,無可疑也。
秦分體之大者,莫如少溫《般若台》《黃帝祠宇》,次則《譙敏碑額》,字大漢寸六寸。若曹喜《大風歌》,字亦尺余,亦秦分體之極大者,但非漢人書耳。
西漢分體,亦有數種,今舉存於世者別白箸焉。其東漢挑法者,詳《本漢》篇。
鼎之《琅琊》為小宗,西漢分輔之。馳思於萬物之表,結體於八分以上。合篆、隸陶鑄為之,奇態異變,雜沓筆端,操之極熟,當有境界,亦不患無立錐地也。吾筆力弱,性復懶,度不能為之,後有英絕之士,當必於此別開生面也。
吾邱衍曰:「篆法扁者最好,謂之螭扁。」徐鉉謂:「非老手不能到《石鼓文》字。」唐篆《美原神泉銘》,結體方匾,大有《石鼓》遺意。李樞、王宥《謁岳祠題記》,吾寧取之。《浯台銘》《浯溪銘》,參用籀筆,戈戟相向,亦自可人。《碧落碑》筆法亦奇,不獨托體之古,陽冰見之,寢卧數日不去,則過陽冰遠矣。近世吳山子作西漢分,體態朴逸,駸駸欲度驊騮前矣。若加奇思新意,雖筆力稍弱,亦當與頑伯爭一席地。
程蘅衫、吳讓之為鄧之嫡傳,然無完白筆力,又無完白新理,真若孟子門人,無任道統者矣。陳潮思力頗奇,然如深山野番,獷悍未解人理。左文襄筆法如董宣強項,雖為令長,故自不凡,近人多為完白之書,然得其姿媚靡靡之態,鮮有學其茂密古樸之神。然則學完白者雖多,能為完白者其誰哉!
吾粵僻遠海濱,與中原文獻不相接,然藝業精能,其天然勝,工夫備,可與虎卧中原抗。
《秦權量刻字》
《魯泮池刻石》
《中殿刻石》
《建平郫縣刻石》
《永光三處閣道刻石》
《開通褒斜道刻石》
《裴岑紀功碑》
《石門殘刻》
《郙閣頌》
《戚伯著碑》
《楊淮表紀》
《會仙友題字》
右以篆筆作隸之西漢分,《食官鍾銘》《綏和鍾銘》亦同,魏太和《石門摩崖》由此體也。《北海相景君銘》曳腳似《天發神讖》,漢鐸有永平二年者,豐茂似《郙閣》,亦可附焉。
《三公山碑》
《是吾碑》
《天發神讖碑》
右以隸筆作繆篆,亦可附於西漢八分,《慮俿尺》同(贊碑有五分之篆,有四分之篆,《天發神》。王弇州曰:《夏承碑》即所謂八分書是也)。
《三老碑》
《尊楗閣記》
右由篆變隸,隸多篆少之西漢分,建武時之碑僅此。
吾於漢人書酷愛八分,以其在篆、隸之間,朴茂雄逸,古氣未漓。至桓、靈已後,變古已甚,滋味殊薄。吾於正楷不取唐人書,亦以此也。
本漢第七
真書之變,其在魏、漢間乎?漢以前無真書體。真書之傳於今者,自吳碑之《葛府君》及元常《力命》《戎輅》《宣示》《薦季直》諸帖始。至二王則變化殆盡,以迄於今,遂為大法,莫或小易。上下百年間,傳變之速如此,人事之遷化亦急哉!自唐以後,尊二王者至矣。然二王之不可及,非徒其筆法之雄奇也,蓋所取資,皆漢、魏間瑰奇偉麗之書,故體質古樸,意態奇變。後人取法二王,僅成院體,雖欲稍變,其與幾何,豈能復追蹤古人哉?智過其師,始可傳授。今欲抗旌晉、宋,樹壘魏、齊,其道何由?必自本原於漢也。漢隸之始,皆近於篆,所謂八分也。若《趙王上壽》《泮池刻石》,降為《褒斜》《郙閣》《裴岑》《會仙友題字》,皆古茂雄深,得秦相筆意。繆篆則有《三公山碑》《是吾》《戚伯著》之瑰偉。至於隸法,體氣益多,駿爽則有《景君》《封龍山》《馮褷》,疏宕則有《西狹頌》《孔宙》《張壽》,高渾則有《楊孟文》《楊統》《楊著》《夏承》,豐茂則有《東海廟》《孔謙》《校官》,華艷則有《尹宙》《樊敏》《範式》,虛和則有《乙瑛》《史晨》,凝整則有《衡方》《白石神君》《張遷》,秀韻則有《曹全》《元孫》。以今所見真書之妙,諸家皆有之。
蓋漢人極講書法,羊欣稱蕭何題前殿額,覃思三月,觀者如流水。《金壺記》曰:「蕭何用退筆書裳,大工。」此雖未足信,然張安世以善書給事尚書。嚴延年善史書,奏成手中,奄忽如神。史游工散隸。王尊能史書。谷永工筆札。陳遵性善隸書,與人尺牘,主皆藏去以為榮。此皆著於漢史者,可見前漢風尚,已篤好之。降逮後漢,好書尤盛。曹喜(《大風歌》雖雲膺作,然筆勢亦可喜)。杜度、崔瑗、蔡邕、劉德昇之徒,並擅精能,各創新制。至靈帝好書,開鴻都之觀,善書之人鱗集,萬流仰風,爭工筆札。當是時,中郎為之魁,張芝、師宜官、鍾繇、梁鵠、胡昭、邯鄲淳、衛覬、韋誕、皇象之徒,各以古文、草、隸名家。《石經》精美,為中郎之筆。而堂谿典之外,《公羊》末則有趙域、劉宏、張文、蘇陵、傅楨,《論語》末則有左立、孫表諸人,又《武班碑》為紀伯允書,《郙閣頌》為仇子長書,《衡方碑》為朱登書,《樊敏碑》為劉懆書,雖非知名人,然已工絕如此。又有皇象《天發神讖》,蘇建《封禪國山碑》,筆力偉健冠古今。邯鄲、衛、韋精於古文,張芝聖於草法,書至漢末,蓋盛極矣。其樸質高韻,新意異態,詭形殊制,融為一爐而鑄之,故自絕於後世。晉、魏人筆意之高,蓋在本師之偉傑。逸少曰:「夫書先須引八分、章草入隸字中,發人意氣。若直取俗字,則不能生髮。」右軍所得,其奇變可想。即如《蘭亭》《聖教》,今習之爛熟,致誚院體者。然其字字不同,點畫各異,後人學《蘭亭》者,平直如運算元,不知其結胎得力之由。宜山谷曰:「世人日學《蘭亭》面,欲換凡骨無金丹。不知洛陽楊風子,下筆已到烏絲闌。」右軍惟善學古人,而變其面目。後世師右軍面目而失其神理。楊少師變右軍之面目而神理自得,蓋以分作草,故能奇宕也。楊少師未必悟本漢之理,神思偶合,便已絕世。學者欲學書,當知所從事矣。
右軍曰:「予少學衛夫人書,將謂大能。及渡江,北游名山,見李斯、曹喜等書,又之許下,見鍾繇、梁鵠書,又之洛下,見蔡邕《石經》三體,又於從兄處見張昶《華岳碑》,遂改本師,於眾碑學習焉。」右軍所采之博,所師之古如此。今人未嘗師右軍之所師,豈能步趨右軍也?
南北朝碑莫不有漢分意,《李仲璇》《曹子建》等碑顯用篆筆者無論,若《谷朗》《郛休》《爨寶子》《靈廟碑》《鞠彥雲》《吊比干》,皆用隸體,《楊大眼》《惠感》《鄭長猷》《魏靈藏》,波磔極意駿厲,猶是隸筆。下逮唐世,《伊闕石龕》《道因碑》,仍存分隸遺意,固由余風未沫,亦托體宜高,否則易失薄弱也。
後人推平原之書至矣,然平原得力處,世罕知之。吾嘗愛《郙閣頌》體法茂密,漢末已渺,後世無知之者,惟平原章法結體獨有遺意。又《裴將軍詩》,雄強至矣,其實乃以漢分入草,故多殊形異態。二千年來,善學右軍者,惟清臣、景度耳,以其知師右軍之所師故也。
漢分中有極近今真書者,《高君闕》「故益州舉廉丞貫」等字,「陽」、「都」字之「邑」旁,直是今楷,尤似顏清臣書。吾既察平原之所自出,而又以知學者取法之貴上也。《高頤碑》為建安十四年,此闕無年月,當同時,故宜與今楷近。《張遷表頌》亦可取其筆畫,置於真書。《楊震碑》縹緲如遊絲,古質如蟲蝕,尤似楷隸,為登善之先驅,蓋中平三年所立,亦似近今真書者。若吳《葛府君碑》,直是正書矣。惟《樊敏碑》在熹平時,體格甚高,有《郙閣》意。《魏元傑》《曹真》亦然,真可貴異也。
《子游殘石》有拙厚之形,而氣態濃深,筆頗而駿,殆《張黑女碑》所從出也。又書法每苦落筆為難,雖雲峻落逆入,此亦言意耳。欲求模範,仍當自漢分中求之。如《正直殘碑》「為」字「竅」字「辭」字,真《爨龍顏》之祖,可永為楷則者也。《孔彪碑》亦至近楷書,熟觀漢分自得之。
《孔宙》《曹全》是一家眷屬,皆以風神逸宕勝。《孔宙》用筆旁出逶迤,極其勢而去,如不欲還。《馮君神道》《沈君神道》亦此派也,布白疏磔筆長。
《東海廟碑》體漸匾闊,然筆氣猶豐厚,有《郙閣》之遺,《孔謙》近之。
《尹宙》風華艷逸,與《韓敕》、《楊孟文》、《曹全碑陰》同家,皆漢分中妙品。《曹全碑陰》逼近《石經》矣。《楊叔恭》《鄭固》端整古秀,其碑側縱肆,姿意尤遠,皆頑伯所自出也。《成陽》《靈台》,筆法豐茂渾勁,《楊統》《楊著》似之。
《楊淮表記》潤澤如玉,出於《石門頌》,而又與《石經論語》近,但疏盪過之,或出中郎之筆,真書之《爨龍顏》《靈廟碑陰》《暉福寺》所師祖也。《孔宙碑陰》筆意深古,昔人以為如蟄蟲盤屈,深冬自衛,真善為譬者。
帖中《州輔碑》兼雄深茂密之勝,《熹平殘碑》似之,又加峻峭也。《魯峻碑額》渾厚中極其飄逸,與《李翕》、《韓敕》略同。
《婁壽碑》與《禮器》《張遷》豐茂相似,《張壽》與《孔彪》渾古亦相似,《耿勛》與《郙閣》古茂亦相類。
《楊孟文碑》勁挺有姿,與《開通褒斜道》疏密不齊,皆具深趣。碑中「年」字「升」字「誦」字,垂筆甚長,與李孟初碑「年」字同法。余謂隸中有篆、楷、行三體,如《褒斜》《裴岑》《郙閣》,隸中之篆也;《楊震》《孔彪》《張遷》,隸中之楷也;《馮府君》《沈府君》《楊孟文》《李孟初》,隸中之草也。
《李孟初》《韓仁》皆以疏秀勝,殆蔡有鄰之所祖。然唐隸似出《夏承》為多。王惲以《夏承》飛動,有芝英、龍鳳之勢,蓋以為中郎書也。吾謂《夏承》自是別體,若近今冬心、板橋之類,以《論語》核之,必非中郎書也。後人以中郎能書,凡桓、靈間碑必歸之。吾謂中郎筆跡,惟《石經》稍有依據,此外《華山碑》猶不敢信徐浩之說。若《魯峻》《夏承》《譙敏》皆出附會,至《郙閣》明明有書人仇紼,《範式》有「青龍二年」,其非邕書尤顯,益以見說者之妄也。
自桓、靈以後碑,世多附會為鍾、梁之筆。然衛覬書《受禪表》確出於同時聞人牟准之言,而清臣、季海猶有異談,況張稚圭乎?其《按圖題記》,以《孔羨碑》為梁鵠書,吾亦以為不爾。夫《乙瑛》既遠出鍾前,而稚圭題為元常所書,則《孔羨》亦何足信歟?以李嗣真精博,猶誤《範式》為蔡體,益見唐人之好附會。故以《韓敕》為鍾書,吾亦不信也。
《華山碑》後世以季海之故,信為中郎之筆,推為絕作。實則漢分佳者絕多,若《華山碑》實為下乘,淳古之氣已滅,姿制之妙無多,此詩家所薄之武功、四靈、竟陵、公安,不審其何以獲名前代也。
《景君銘》古氣磅礴,曳腳多用籀筆,與《天發神讖》相篆。蓋和帝以前書,皆有銘意,若東漢分書,莫古於《王稚子闕》矣。
吾歷考書記,梁鵠之書不傳,《尊號》《受禪》,分屬鍾、衛,然《乙瑛》之圖記既謬,則《孔羨》之圖記亦非。包慎伯盛稱二碑,強分二派,因以《呂望》《孫夫人》二碑分繼二宗,亦附會之談耳。漢碑體裁至多,何止兩體?晉碑亦不止二種,以分領後世之書,未為確論,今無取焉。
《葉子侯碑》淺薄,前漢時無此體,與《麃孝禹碑》殆是贗作,字體古今,真可一望而知。余嘗見《三公碑》,體近《白石神君》,以為《三公山神君碑》矣。余意此不類永平時書,既而審之,果光和四年,故字體真可決時代也。夫古今風氣不同,人生其時,輒為風氣所局,不得以美惡論,而美惡亦系之。《漢書》所錄張敞察昌邑王疏,《文選注》所引劉整婢采音所供,詞皆古樸絕俗,為韓、柳所無。吾見六朝造像數百種,中間雖野人之所書,筆法亦渾樸奇麗,有異態。以及小唐碑,吾所見數百種,亦復各擅姿制,皆今之士大夫極意臨寫而莫能至者,何論名家哉?張南軒曰:「南海諸番書煞有好者,字畫遒勁。」若古鐘鼎款識,諸國不同。蓋風氣初開,為之先者,皆有質奇之氣,此不待於學也。
今人日習院體,平生見聞習熟,皆近世人所為,暗移漸轉,不復自知。且目既見之,心必染之。今人生宋、明後,欲無蘇、董筆意不可得。若唐人書,無一筆宋人者,此何以故?心所本無。故即好古者,抗心希古,終抑挫於大勢,故卑朴不能自由也。譬吾粵人,生長居游於粵,長游京師,效燕語,雖極似矣,而清冽之音,助語之詞,終不可得。燕人小兒,雖間有土語,而清吭百囀,嚦嚦可聽。閩粵之人,雖服官京朝數十年者,莫能如之。為文者日為制義,而欲為秦、漢、六朝之文,其不可為亦猶是也。若徒論運筆結體,則近世解事者,何嘗不能之?
傳衛第八
書家之盛,莫如季漢。劉昭、師宜官、張芝、邯鄲淳諸人,並轡齊驅,雖中郎洞達,莫或先焉。於是衛敬侯出,古文實與邯鄲齊名,筆賾精熟。今《受禪表》遺筆獨存(聞人牟准《衛敬侯碑》以為覬書,按聞人魏人致可信據,若真卿以為鍾繇,劉禹錫歐陽修以為梁鵠者,不足據)。鴟視虎顧,雄偉冠時。論者乃謂中郎派別有鐘鼎,實非確論。考元常之得蔡法,掘韋誕冢而後得之。韋誕師邯鄲淳,衛敬侯還淳古文,淳不能自別,則衛筆無異誕師,元常後學,豈謂能過?梁鵠得法於宜官,非傳緒於伯喈。《孔羨》一碑,亦豈能逾《受禪》歟?伯玉、巨山,世傳妙筆。伯玉藁書,為簡札宗;巨山書勢,為書家法。王侍中謂張芝、索靖、韋誕、鍾繇、二衛書,無以辨其優劣,惟見其筆力驚異。斯論致公,袁昴、梁武、肩吾、懷瓘、嗣真、呂總諸品,必欲強為甲乙,隨意軒輊,滋增妄矣。
夫典午中衰,書家北渡,盧家諶偃,嗣法元常,崔氏悅、潛,繼音衛氏。以《魏書》考之,盧玄父邈,實傳偃業;崔浩父宏,實纘潛書。北朝書法實分導二派,然崔潛誄兄之草,王遵業得之,寶其書跡。宏善草隸,自非朝廷文誥,四方書檄,未嘗妄染。魏初重崔、盧之書,而盧後無人,崔宗自浩、簡兄弟外,尚有崔衡、崔光、崔高客、崔亮、崔挺,家業尤盛。宏既為世模楷,而郭祚、黎廣、黎景熙皆習浩法,於時有江式者,集古今文字,其六世祖瓊,實從衛覬受古文,強兄順並擅八體,蓋亦世傳精法者。由斯而談,然則鍾派盛於南,衛派盛於北矣。後世之書,皆此二派,只可稱為鍾、衛,慎伯稱鍾、瓘,未當也。按衛覬草體微瘦,瓘得伯英之筋,恆得其骨。然則北宗之書,自當以筋骨無上,其風韻之遜於南,亦其祖師之法然也。《孝文吊比干文》是崔浩書,亦以筋骨瘦硬為長。
元常之獲盛名,以二王所師。嗣是王、庾品書,皆主南人,未及北派。唐承隋祚,會合南北,本可發揮北宗,而太宗尊尚右軍,舉世更無異論,故使張、李續品,皆未評及北宗。夫鍾、衛北流,崔、江完緒,孝文好學,隸、草彌工,家擅銀鉤,人工蠆尾。史傳之名家斯著,碑版之軌跡可尋,較之南士,夫豈多讓!而諸家書品,一無見傳,竇皋《述書》,乃采萬一,如斯論古,豈為公歟!
《述書》所稱,皆親見筆跡。晉六十三人,宋二十五人,齊十五人,梁二十一人,隙二十一人,而北朝數百年,崔、盧之後,工書者多,絕無一紙流傳,惟有趙文深兄弟,附見陳人而已,豈北士之筆跡盡湮耶?得無秘閣所藏,用太宗之意,擯北人而不取邪!
唐宋論書,絕無稱及北碑者。惟永叔《集古》乃曰:「南朝士人,氣尚卑弱,率以纖勁清媚為佳。自隋以前,碑誌文辭鄙淺,又多言浮屠,然其字畫往往工妙。」歐公多見北碑,故能作是語,此千年學者所不知也。
北碑《楊大眼》《始平公》《鄭長猷》《魏靈藏》,氣象揮霍,體裁凝重,似《受禪碑》,《張猛龍》《楊翚》《賈思伯》《李憲》《張黑女》《高貞》《溫泉頌》等碑,皆其法裔。歐師北齊劉珉,顏師穆子容,亦其雲來。《吊比干文》之後,統一齊風,褚、薛揚波,柳、沈繼軌。然則衛氏之法,幾如皇帝子孫,散布海宇於萬千年矣。況右軍本衛漪所傳,後雖改學,師法猶在,故衛家為書學大宗,直謂之統合南北亦可也。
寶南第九
書以晉人為最工。蓋姿制散逸,談鋒要妙,風流相扇,其俗然也。夷考其時,去漢不遠,中郎、太傅,筆跡多傳。閣帖王、謝、桓、郗及諸帝書,雖多贗雜,然當時文采,固自異人。蓋隸、楷之新變,分、草之初發,遮當其會,加以崇尚清虛,雅工筆札,故冠絕後古,無與抗行。王僧虔之答孝武曰:「陛下書帝王第一,臣書人臣第一。」其君臣相爭譽在此。右軍、大令,獨出其間,惟時為然也。二王真跡,流傳惟帖,宋明仿效,宜其大盛。方今帖刻日壞,縫汝佳拓,既不可得,且所傳之帖,又率唐宋人鉤臨,展轉失真,蓋不可據云來為高曾面目矣。而南朝碑樹立既少,裴世期表言:「碑銘之作,明示後昆,自非殊功異德,無以允應茲典。俗敝偽興,華煩已久,不加禁裁,其敝無已。」《文選》之任彥昇《為范始興作求立太宰碑表》,卒寢不行。以子良盛德懿親,猶不得立,況其餘哉!夫晉、宋風流,斯文將墜,欲求雅跡,惟有遺碑。然而南碑又絕難得,其有流傳,最可寶貴。
阮文達《南北書派》專以帖法屬南,以南派有婉麗高渾之筆,寡雄奇方朴之遺,其意以王廙渡江而南,盧諶越河而北,自茲之後,畫若鴻溝。故考論歐、虞,辨原南北,其論至詳。以今考之,北碑中若《鄭文公》之神韻,《靈廟碑陰》《暉福寺》之高簡,《石門銘》之疏逸,《刁遵》《高湛》《法生》《劉懿》《敬德騕》《龍藏寺》之虛和婉麗,何嘗與南碑有異?南碑所傳絕少,然《始興王碑》戈戟森然,出鋒布勢,為率更所出,何嘗與《張猛龍》《楊大眼》筆法有異哉!故書可分派,南北不能分派,阮文達之為是論,蓋見南碑猶少,未能竟其源流,故妄以碑帖為界,強分南北也。
南碑當溯於吳。吳碑四種,篆、分則有《封禪國山》之渾勁無倫,《天發神讖》之奇偉驚世,《谷朗》古厚,而《葛府君碑》尤為正書鼻祖。四碑皆為篆、隸、真、楷之極,抑亦異矣。晉碑如《郛休》《爨寶子》二碑,樸厚古茂,奇姿百出,與魏碑之《靈廟》《鞠彥雲》皆在隸、楷之間,可以考見變體源流。《枳楊府君》茂重,為元常正脈,亦體出《谷朗》者,誠非常之瑰寶也。宋碑則有《爨龍顏碑》,下畫如昆刀刻玉,但見渾美,布勢如精工畫人,各有意度,當為隸、楷極則。宋碑《晉豐縣造像》《高勾麗故城刻石》,亦高古有異態。齊碑則有《吳郡造維衛尊佛記》。梁碑則《瘞鶴銘》為貞白之書,最著人間。江寧十八種中,《石闕》之清和朴美。貝義淵書《始興王碑》則長槍大戟,實啟率更。其碑千餘字,完好者三分之二,尤為異寶。其餘若蕭衍之造像,《慧影造像》《石井闌題字》,皆有奇逸。又雲陽之《鄱陽王益州軍府題記》,下及《綿州造像記》五種。陳碑之《趙和造像記》渾雅絕俗,尤為難得。又《新羅真興天王巡狩管境碑》,奇逸古厚,乃出自異域,裔夷染被漢風,同文偉制,尤稱瑰異。南碑存於人間者止此。
南碑數十種,隻字片石,皆世希有,既流傳絕少,又書皆神妙,較之魏碑,尚覺高逸過之,況隋碑以下乎!大約得隋人一碑,勝唐人十種;得梁一碑,勝齊、隋百種。宋、元以下,自鄶無譏,此自有至鑒,非以時代論古也。
南碑今所見者,二爨出於滇蠻,造像發於川蜀。若高麗故城之刻,新羅巡狩之碑,啟自遠夷,來從外國,然其高美,已冠古今。夫以蠻夷筆跡,猶尚如是,而其時裙屐高流,令仆雅望,騁樂、衛之談,擢袁、蕭之秀者,筆札奇麗,當復何如。緬思風流,真有五雲樓閣想像虛無之致,不可企已!
備魏第十
北碑莫盛於魏,莫備於魏。蓋乘晉、宋之末運,兼齊、梁之流風,享國既永,藝業自興。孝文黼黻,篤好文術,潤色鴻業,故太和之後,碑版尤盛,佳書妙制,率在其時。延昌正光,染被斯暢。考其體裁俊偉,筆氣深厚,恢恢乎有太平之象。晉、宋禁碑,周、齊短祚,故言碑者,必稱魏也。
孝文以前,文學無稱,碑版亦不著。今所要者,惟有三碑,道武時則有《秦從造像》,王銀堂題名,太武時則有《鞏伏龍造像》《趙褵造像》皆新出土者也。雖草昧初構,已有王風矣。
太和之後,諸家角出,奇逸則有若《石門銘》,古樸則有若《靈廟》《鞠彥雲》,古茂則有若《暉福寺》,瘦硬則有若《吊比干文》,高美則有若《靈廟碑陰》《鄭道昭碑》《六十人造像》,峻美則有若《李超》《司馬元興》,奇古則有若《劉玉》《皇甫騑》,精能則有若《張猛龍》《賈思伯》《楊翚》,峻宕則有若《張黑女》《馬鳴寺》,虛和則有若《刁遵》《司馬昇》《高湛》,圓靜則有若《法生》《劉懿》《敬使君》,亢夷則有若《李仲璇》,庄茂則有若《孫秋生》《長樂王》《太妃侯》《溫泉頌》,豐厚則有若《呂望》,方重則有若《楊大眼》《魏靈藏》《始平公》,靡逸則有若《元詳造像》《優填王》。統觀諸碑,若游群玉之山,若行山陰之道,凡後世所有之體格無不備,凡後世所有之意態亦無不備矣。
凡魏碑,隨取一家,皆足成體,盡合諸家,則為具美。雖南碑之綿麗,齊碑之逋峭,隋碑之洞達,皆涵蓋渟蓄,蘊於其中。故言魏碑,雖無南碑及齊、周、隋碑,亦無不可。
何言有魏碑可無南碑也?南碑奇古之《寶子》,則有《靈廟碑》似之;高美之《爨龍顏》,峻整之《始興王碑》,則有《靈廟碑陰》《張猛龍》《溫泉頌》當之;安茂之《枳楊府君》《梁石闕》,則有《暉福寺》當之;奇逸之《瘞鶴銘》,則有《石門銘》當之。自余魏碑所有,南碑無之,故曰莫備於魏碑。
何言有魏碑可無齊碑也?齊碑之佳者,峻朴莫若《鋋修羅》,則《張黑女》《楊大眼》近之;奇逸莫如《朱君山》,則豈若《石門銘》《刁遵》也?瘦硬之《武平五年造像》,豈若《吊比干墓》也?洞達之《報德像》,豈若《李仲璇》也?豐厚之《定國寺》,豈若《暉福寺》也?安稚之《王僧》,豈若《皇甫摐》《高湛》也?
何言有魏碑可無周碑也?古樸之《曹恪》,不如《靈廟》;奇質之《時珍》,不如《皇甫摐》;精美之《強獨樂》,不如《楊翚》;峻整之《賀屯植》,不如《溫泉頌》。
何言有魏碑可無隋碑也?瘦美之《豆盧通造像》,則《吊比干》有之;豐庄之《趙芬》,則《溫泉頌》有之;洞達之《仲思那》,則《楊大眼》有之;開整之《賀若誼》,則《高貞》有之;秀美之《美人董氏》,則《刁遵》有之;奇古之《臧質》,則《靈廟》有之;朴雅之《宋永貴》《寧贊》,則《李超》有之;庄美之《舍利塔》《蘇慈》,則《賈思伯》《李仲璇》有之;朴雅之《吳儼》《龍華寺》,則不足比數也。
故有魏碑可無齊、周、隋碑。然則三朝碑真無絕出新體者乎?曰:齊碑之《鋋修羅》《朱君山》,隋之《龍藏寺碑》《曹子建》,四者皆有古質奇趣,新體異態,乘時獨出,變化生新,承魏開唐,獨標俊異。四碑真可出魏碑之外,建標千古者也。
後世稱碑之盛者莫若有唐,名家傑出,諸體並立。然自吾觀之,未若魏世也。唐人最講結構,然向背往來伸縮之法,唐世之碑,孰能比《楊翚》《賈思伯》《張猛龍》也?其筆氣渾厚,意態跳宕;長短大小,各因其體;分行布白,自妙其致。寓變化於整齊之中,藏奇崛於方平之內,皆極精采。作字工夫,斯為第一,可謂人巧極而天工錯矣。以視歐、褚、顏、柳,斷鳧續鶴以為工,真成可笑。永興登善,頗存古意,然實出於魏。各家皆然,略詳《導源篇》。
取隋第十一
何朝碑不足取,何獨取於隋?隋碑無絕佳者,隋人無以書名冠世者,又何足取?不知此古今之故也。吾愛古碑,莫如《谷朗》《郛休》《爨寶子》《枳陽府君》《靈廟碑》《鞠彥雲》,以其由隸變楷,足考源流也。愛精麗之碑,莫若《爨龍顏》《靈廟碑陰》《暉福寺》《石門銘》《鄭文公》《張猛龍》,以其為隸楷之極則也。隋碑內承周、齊峻整之緒,外收梁、陳綿麗之風,故簡要清通,匯成一局,淳樸未除,精能不露。譬之駢文之有彥昇、休文,詩家之有玄暉、蘭成,皆薈萃六朝之美,成其風會者也。
隋碑風神疏朗,體格峻整,大開唐風。唐世歐、虞及王行滿、李懷琳諸家,皆是隋人。今人難免干祿,唐碑未能棄也,而淺薄漓古甚矣,莫如擇隋書之近唐,而古意未盡漓者取之。昔人稱中郎書曰「筆勢洞達」,通觀古碑,得洞達之意,莫若隋世。蓋中郎承漢之末運,隋世集六朝之餘風也。
統觀《豆盧通造像》《趙芬殘石》《仲思那造像》《鞏賓墓誌》《賀若誼碑》《惠雲法師墓誌》《蘇慈碑》《舍利塔》《宋永貴墓誌》《吳儼墓誌》《龍華寺》,莫不有洞達之風,即《龍藏寺》安簡渾穆,亦有洞達之意。而快刀斫陣,雄快峻勁者,莫若《曹子建碑》矣。吾收隋世佛經造像記頗多,中有甚肖《曹子建碑》者,蓋當時有此風尚。其餘亦峻爽。造像記太多,不暇別白論之,附敘其概,然愛其峻爽之美,亦嫌其古厚漸失,不能無稍抑之。吾嘗有詩曰:「歐體盛行無魏法,隋人變古有唐風。」猶取其不至如唐之散朴太甚耳。
隋碑漸失古意,體多闓爽,絕少虛和高穆之風。一線之延,惟有《龍藏》。《龍藏》統合分、隸,並《吊比干文》《鄭文公》《敬使君》《劉懿》《李仲璇》諸派,薈萃為一,安靜渾穆,骨鯁不減曲江,而風度端凝,此六朝集成之碑,非獨為隋碑第一也。虞、褚、薛、陸,傳其遺法,唐世惟有此耳。中唐以後,斯派漸泯,後世遂無嗣音者,此則顏、柳醜惡之風敗之歟!觀此碑真足當古今之變者矣。
《蘇慈碑》以光緒十三年出土,初入人間,輒得盛名。以其端整妍美,足為干祿之資,而筆畫完好,較屢翻之歐碑易學。於是翰林之寫白摺者,舉子之寫大卷者,人購一本,期月而紙貴洛陽,信哉其足取也。然氣勢薄弱,行間亦無雄強茂密之象。沈刑部子培以為贗作,或者以時人能書者比之,未能迫近,無從作贗。子培曰:「筆法不易贗古,刀法贗古最易,廠肆優為之。」黃編修仲弢,以其中敘葬處樂邑里數字行氣不接,字體不類,為後來填上,若贗作必手筆一律,因尊信之。吾觀梁《吳平忠侯》,貞觀時《於孝顯碑》,勻凈相近,蓋梁、隋間有是書體。學者好古從長,臨寫有益,中原采菽,無事苛求,信以傳信可也。《姚辨志》雖為率更書,以石本不傳,僅有宋人翻本,故不敘焉。
《舍利塔》運筆爽達,結體雍容茂密,而有疏朗之致,誠為《醴泉》之先聲。上可學古,下可干祿,莫若是碑。《龍藏寺》氣體相似,但稍次矣。《賀若誼》峻整略同,雍容不及,然亦致佳者也。《趙芬殘石》字小數分,甚茂重,與魏碑《惠輔造像》同,字小而體畫密厚,可見古人用筆必豐,毫鋪紙上,豈若《溫大雅碑》之薄弱乎!
唐人深於隋碑,得洞達之意者,有《裴鏡民》《靈慶池》二碑,清豐端美,筆畫亦完好,當為佳本。《裴鏡民》勻粹秀整,態度安和。《靈慶池》則有騰擲之勢,略見龍跳虎卧氣象,尤為妙品。《九成》《皇甫》,佳拓不可得,得二碑可代興矣。
《臧質》古厚而寬博,猶有《龍顏》《暉福》遺風。《寧甗》嚴密而峻拔,猶是《修羅》《定國》余派。《龍山公》為虞、顏先聲,《欽江諫議》為率更前導,其與《龍藏》,皆為隋世鼎足佳碑也。書至於隋、齊、周,名手若趙文深、李德林,梁、陳雋彥若王褒、庾信,咸集長安,故善書尤眾。永叔跋《丁道護碑》曰:「隋之晚年,書家尤盛,吾家率更與虞世南,皆當時人。余所集錄開皇、仁壽、大業時碑頗多,其筆畫率皆精勁。」蓋隋碑之足賞久矣。
卑唐第十二
殷、周以前,文字新創,雖有工拙,莫可考稽。南、北朝諸家,則春秋群賢,戰國諸子,當殷、周之末運,極學術之異變,九流並出,萬馬齊鳴,人才之奇,後世無有。自漢以後,皆度內之人,言理不深,言才不肆,進比戰國,倜乎已遠,不足復為辜較。書有南、北朝,隸、楷、行、草,體變各極,奇偉婉麗,意態斯備,至矣,觀斯止矣!至於有唐,雖設書學,士大夫講之尤甚,然纘承陳、隋之餘,綴其遺緒之一二,不復能變,專講結構,幾若運算元。截鶴續鳧,整齊過甚。歐、虞、褚、薛,筆法雖未盡亡,然澆淳散朴,古意已漓,而顏、柳迭奏,澌滅盡矣。米元章譏魯公書丑怪惡札,未免太過,然出牙布爪,無復古人淵永渾厚之意,譬宣帝用魏相、趙廣漢輩,雖綜核名實,而求文帝、張釋之、東陽侯長者之風,則已渺絕。即求武帝雜用仲舒、相如、衛、霍、嚴、朱之徒,才能並展,亦不可得也。不然,以信本之天才,河南之人巧,而竇皋必貶歐以「不顧偏丑,<幽頁>翹縮爽,了臬黝糾」,譏褚「畫虎效顰,澆漓後學」,豈無故哉!唐人解講結構,自賢於宋、明,然以古為師,以魏、晉繩之,則卑薄已甚。若從唐人入手,則終身淺薄,無復有窺見古人之日。古文家謂畫今之界不嚴,學古之辭不類。學者若欲學書,亦請嚴畫界限,無從唐人入也。
韓昌黎論作古文,謂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謝茂秦、李於鱗論詩,謂自天寶、大曆以下可不學。皆斷代為限,好古過甚,論者誚之。然學以法古為貴,故古文斷至兩漢,書法限至六朝。若唐後之書,譬之駢文至四傑而下,散文至曾、蘇而後,吾不欲觀之矣。操此而談,雖終身不見一唐碑可也。
唐碑中最有六朝法度者,莫如包文該《袞公頌》,體意質厚,然唐人不甚稱之。又范的《阿育王碑》,亦有南朝茂密之意,亦不見稱。其見稱諸家,皆最能變古者,當時以此得名,猶之輔嗣之《易》,武功之思,其得名處,即其下處。彼自成名則可,後人安可為所欺邪!
唐碑古意未漓者尚不少,《等慈寺》《諸葛丞相新廟碑》,博大渾厚,有《暉福》之遺。《許洛仁碑》,極似《賀若誼》。賈膺福《大雲寺》亦有六朝遺意。《靈琛禪師灰身塔文》,筆畫豐厚古樸,結體亦大小有趣。《郝貴造像》,峻朴是魏法。《馬君起浮圖》,分行結字,變態無盡。《韋利涉造像》,遒媚俊逸。《順陵殘碑》,渾古有法。若《華山精享碑題名》,王紹宗《王徵君臨終口授銘》,《獨孤仁政碑》《張宗碑》《敬善寺碑》《於孝顯碑》《法藏禪師銘塔》,皆步趨隋碑,為《寧甗》《舍利塔》《蘇慈碑》之嗣法者。至小碑中若《王仲堪墓誌》,體裁峻絕。《王留墓誌》,精秀無匹。《李夫人》《賈嬪墓誌》,勁折在《劉玉》《袞公頌》之間。《常流殘石》,朴茂在《呂望》《敬顯俊》之間。《韋夫人志》,超渾在《王偃》《李仲璇》之間。《一切如來心真言》,神似《刁遵》。《太常寺丞張銳志》,圓勁在《刁遵》《曹子建》之間。《張氏墓誌》,骨血峻秀。《張君起浮圖》,體峻而美。《焦璀墓誌》,茂密有魏風。此類甚多,皆工絕,不失六朝矩矱,然皆不見稱於時,亦可見唐時風氣。如今論治然,有守舊開新二黨,然時尚開新,其黨繁盛,守舊黨率為所滅。蓋天下世變既成,人心趨變,以變為主,則變者必勝,不變者必敗,而書亦其一端也。夫理無大小,因微知著,一線之點有限,而線之所引,億兆京陔而無窮,豈不然哉!故有宋之世,蘇、米大變唐風,專主意態,此開新黨也。端明篤守唐法,此守舊黨也。而蘇、米盛而蔡亡,此亦開新勝守舊之證也。近世鄧石如、包慎伯、趙蒨叔變六朝體,亦開新黨也,阮文達決其必盛,有見夫!
論書不取唐碑,非獨以其淺薄也。平心而論,歐、虞入唐,年已垂暮,此實六朝人也。褚、薛筆法,清虛高簡,若《伊闕石龕銘》《石浣序》《大周封禪壇碑》,亦何所惡?良以世所盛行,歐、虞、顏、柳諸家碑,磨翻已壞,名雖尊唐,實則尊翻變之棗木耳。若欲得舊拓,動需露台數倍之金,此是藏家之珍玩,豈學子人人可得而臨摹哉!況求宋拓,已若漢高之劍,孔子之履,希世罕有,況宋以上乎!然即得信本墨跡,不如古人,況六朝拓本,皆完好無恙,出土日新,略如初拓,從此入手,便與歐、虞爭道,豈與終身寄唐人籬下,局促無所成哉!識者審時通變,自不以吾說為妄陳高論,好翻前人也。
自宋、明以來皆尚唐碑,宋、元、明多師兩晉,然千年以來,法唐碑者無人名家。南、北碑興,鄧頑伯、包慎伯、張廉卿即以書雄視千古。故學者適逢世變,推陳出新,業尤易成。舉此為證,尤易悟也。
唐人名手,誠未能出歐、虞外者,今昭陵二十四種可見也。吾最愛殷令名書《裴鏡民碑》,血肉豐澤。《馬周》《褚亮》二碑次之矣。余若王知敬之《李衛公碑》,郭儼之《陸讓碑》,趙模之《蘭陵公主碑》,《高士廉塋兆記》《崔敦禮碑》,體皆相近,皆清朗爽勁,與歐、虞近者也。若權懷素《平百濟碑》,間架嚴整,一變六朝之體,已開顏、柳之先。《崔筠》《劉遵禮志》,方勁亦開柳派者。此唐碑之沿革,學唐碑者當知之。中間韋縱《靈慶池》《高元裕碑》,有龍跳虎卧之氣,張顛《郎官石柱題名》有廉直勁正之體,皆唐碑之可學者。必若學唐碑,從事於諸家可也。
體系第十三
傳曰,人心不同如其面,然山川之形亦有然。余嘗北出長城而臨大塞,東泛滄海而觀芝罘,西窺鄂漢南攬吳越,所見名山洞壑,嶔嶠{穴叫}窅,無一同者,而雄奇秀美,逋峭淡宕之姿雖不同,各有其類。南洋島族,暨泰西亞非利加之人,碧睛墨面,狀大詭異,與中土人絕殊,而骨相瑰瑋精緊,清奇肥厚仍相同。夫書則亦有然。
真楷之始,濫觴漢末,若《谷朗》《郛休》《爨寶子》《枳陽府君》《靈廟》《鞠彥雲》《吊比干》《高植》《鞏伏龍》《泰從》《趙褵》《鄭長猷造像》,皆上為漢分之別子,下為真書之鼻祖者也。太朴之後,必繼以文;封建之後,必更郡縣。五德遞嬗,勢不能已。下逮齊、隋,雖有參用隸筆者,然僅如後世關內侯,徒存爵級,與分地治者,絕界殊疆矣。今舉真書諸體之最古者,披枝見本,因流溯源。記曰,禽獸知有母而不知有父。野人曰,父母何算焉。大夫及學士則知有祖。今學士生長於書,亦安可不知厥祖哉?故凡書體之祖,與祖所自出,並著於篇。
《葛府君碑額》,高秀蒼渾,殆中郎正脈,為真書第一,古石《梁石闕》其法嗣,伯施、清臣其繼統也。同時有蜀漢《景耀八石弩釠銘》,正書字如黍米大,渾厚蒼整,清臣《麻姑壇》似之,可為小楷極則。此後正和、太和之弩體亦相近。又有太康五年楊紹瓦,體勢與《瘞鶴銘》同,雜用草、隸,此皆正書之最古者也。
《枳陽府君》體出《谷朗》,豐茂渾重,與今存鍾元常諸帖體意絕似。以石本論,為元常第一宗傳,《大祖文皇帝神道》《暉福寺》真其法嗣,《定國寺》《趙芬殘石》《王輝兒造像》其苗裔也。李北海毫鋪紙上,亦源於是,《石室記》可見。後此能用豐筆者寡矣。
《爨龍顏》與《靈廟碑陰》同體,渾金璞玉皆師元常,實承中郎之正統,《梁石闕》所自出。《穆子容》得《暉福》之豐厚,而加以雄渾,自余《惠輔造像》《齊郡王造像》《溫泉頌藏質》皆此體。魯公專師《穆子容》,行轉氣勢,毫髮畢肖,誠嫡派也。然世師顏者,亦其遠胄,但奉別宗,忽原籍之初祖矣。
《吊比干文》瘦硬峻峭,其發源絕遠,自《尊楗》《裒斜》來,上與中郎分疆而治,必為崔浩書,則衛派也。其裔胄大盛於齊,所見齊碑造像百種,無不瘦硬者,幾若陽明之學,占斷晚明矣。惟《雋修羅碑》加雄強之態,《靈塔銘》簡靜腴和,獨饒神韻。則下開《龍藏》而胎褚孕薛者也。《朱君山》超秀,亦其別子。惟《定國寺》《圓照造像》,不失豐肥,猶西魏派,稍軼三尺耳。至隋《賀若誼碑》則其嫡派,《龍華寺》乃弱支也。觀《孟達法師》《伊闕石龕》《石淙序》,瘦硬若屈鐵,猶有高曾矩矱。褚得於《龍藏》為多,而采虛於《君山》,植干於《賀若誼》。薛稷得於《賀若誼》而參用《貝義淵》肆恣之意。誠懸雖雲出歐,其瘦硬亦出《魏元預》《賀若誼》為多。唐世小碑,開元以前,習褚、薛者最盛。後世帖學,用虛瘦之書益寡,惟柳、沈之體風行,今習誠懸師《石經》者,乃其雲礽也。
《石門銘》飛逸奇恣,分行疏宕,翩翩欲仙,源出《石門頌》《孔宙》等碑,皆夏、殷舊國,亦與中郎分疆者,非元常所能牢籠也。《六十人造像》《鄭道昭》《瘞鶴銘》乃其法乳,後世寡能傳之。蓋仙人長生,不顧世間煙火,可無傳嗣。必不得已,求之宋之山谷,或嘗得大丹學飛升者,但力薄,終未能凌霄漢耳。偶見《端州石室》,有宋人劉起題記,點畫奇逸,真《石門》裔孫也,不圖於宋人見之。
《始興忠武王碑》與《刁遵》同體,茂密出元常,而改用和美,幾與今吳興書無異,而筆法精絕,如有妙理,北朝碑實少此種,惟《美人董氏志》娟娟靜好,略近之。至唐人乃多採用,今以吳興故,千載盛行。今日作趙書者,實其苗裔,直可謂之《刁遵》體也。
《始興王碑》意象雄強,其源亦出衛氏。若結體峻密,行筆英銳,直與率更《皇甫君碑》無二,乃知率更專學此碑。竇皋謂率更師北齊劉珉,豈劉珉亦師此邪?蓋齊書峻整,珉書想亦《雋修羅》之類,而加結構耳。凡後世學歐書者,皆其孫曾也。
《楊大眼》《始平公》《魏靈藏》《鄭長猷》諸碑,雄強厚密,導源《受禪》,殆衛氏嫡派。惟筆力橫絕,寡能承其緒者。惟《曹子建碑》《佛在金棺上題記》,洞達痛快,體略近之,但變為疏朗耳。唐碑雖主雄強,而無人能肖其筆力,惟《道因碑》師《大眼》《靈藏》,《東方朔畫贊》《金天王碑》師《長猷》《始平》,今承其統。韓魏公《北嶽碑》,專師《畫贊》,嚴重肖其為人。帖學盛興,人不能復為方重之筆,千年來幾於夔之不祀也。
《張猛龍》《賈思伯》《楊翚》亦導源衛氏,而結構精絕,變化無端。朱笥河稱《華山碑》修短相副,異體同勢,奇姿誕譎,靡有常制者,此碑有之。自有正書數百年,薈萃而集其成,天然功夫,並臻絕頂,當為碑中極則。信本得其雄強,而失其茂密。殷令名、包文該頗能學《賈思伯》,其或足為嗣音歟?
《李超碑》體骨峻美,方圓並備,然方筆較多,亦出衛宗。《司馬元興》《孟敬訓》《皇甫摐》《凝禪寺》體皆相近。《解伯達造像》亦有奇趣妙理,兼備方圓,為北碑上乘。至隋《宋永貴》,唐《於孝顯》《李緯》《圭峰》,亦其裔也。
《高湛》《劉懿》《司馬昇》《法生造像》,穠華麗美,並祖鍾風。《敬顯俊》獨以渾逸開生面,《李仲璇》則以駿爽騁逸足,《凝禪寺》則以峻整暢元風,《龍藏》集成,如青瑣連錢,生香異色,永興傳之,高步風塵矣。唐初小碑,最多此種,若《張興》《王留》《韋利涉》《馬君起浮圖》,並其緒續,流播人間。吳興、香光,亦其餘派也。
《高植》體甚渾勁,殆是鍾法。《王偃》《王僧》,微有相近,然渾古過甚,後世寡傳,惟魯公差有其意耳。
《張黑女碑》雄強無匹,然頗帶質拙,出於漢《子游殘碑》,《馬鳴寺》略近之,亦是衛派。唐人寡學之,惟東坡獨肖其體態,真其苗裔也。
《吳平忠侯》字大逾寸,亦出元常,而勻凈安整,細觀《蘇慈碑》布白著筆,與此無異。以此論之,《蘇慈》亦非偽碑,不得以其少雄強氣象非之。唐貞觀十四年《於孝顯碑》,勻凈亦相似,以證《蘇慈》,尤可信與《舍利塔》皆一家眷屬。自唐至今,習干祿者師之,於今為盛,子孫千億,等於子姬矣。
《慈香造像》體出《夏承》,其為章也,龍蟠鳳舞,縱橫相涉,闔辟相生,真章法之絕珣也。其用筆頓挫沈著,筋血俱露,北碑書無不骨肉停勻,筆峰難驗,惟此碑使轉斫折,酣縱逸宕,其結體飛揚綿密,大開宋、明之體,在魏碑中,可謂奇姿詭態矣。
《優填王》平整薄弱,絕無滋味,大似唐人書,然亦可見魏人書,已無不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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