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雷厲風行的女人，也有嚎啕大哭的時候

　　73

　　煙紙店

　　故事本該

　　英勇且美好

STORY

　　我這才發現樓上的門是鎖著的，

　　門裡是姨娘的嚎啕大哭聲。

　　我不敢動，那一刻，我太訝異了。

　　姨娘是那麼說一不二、雷厲風行的人，

　　每一件事都要等著她處理。

　　此刻，她卻哭得如此壓抑痛楚，

　　我第一次窺見她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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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一次看到姨娘了。每年一次，在大年初二，我去她家拜年的時候。

　　今年也一樣。

　　她的模樣沒有什麼變化，胖圓的臉龐，花白的短髮，穿著羽絨服從廚房走到外面的走廊上，我叫了她一聲，她抬頭笑笑，「來了。」嗯，來了。

　　沒有多餘的話。

　　沒有久別重逢後的熱情，也沒有噓寒問暖的言語，一切都是平平淡淡的。我照舊去了廂房，電視一如往年地重播春節晚會，姨爺坐在沙發上，我打過招呼後，也坐在沙發上，寒暄了幾句，各自沉默。

　　姨娘會偶爾進來，遞過果盤，「吃瓜子。」嗯，吃瓜子。也沒有多餘的話。她又轉身去廚房做飯去了。

　　幾十年來，年復一年，都是如此。

　　然而，我依舊每年都堅持來坐坐，哪怕只有一個小時。

　　▲Georges Seurat 作品

　　電視看了一會兒，我又出來站在門口的稻場上，門前抽乾的池塘，遠處浸潤在薄霧之中的樹林和菜園，再遠處的長江大堤，都沒有任何改變；再往左邊看去，隔著池塘，一排房屋中間外婆曾經住過的家，而今已經無人居住了……

　　這些構成了我少年時光的場景，沒有變化，只是我已經從中剝離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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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切的起因，肇始於我十二歲的那一天，我小學念完了，馬上就要進入鄉村中學讀書。

　　姨娘騎自行車到我家來，跟我母親說：「讓慶兒住到我家好了。反正我屋裡也有兩個上初中的。你就放心去種地。」母親看我一眼，我沒有說話。

　　我們這裡稱母親的姐妹叫姨娘。姨娘是我母親的妹妹，更小的時候，母親經常帶我去她家做客。她家三個女兒一個兒子，家裡十分熱鬧。而我家，雖然有哥哥，但大我太多，早就出去上學了，所以基本上只有我一個孩子。

　　熱鬧是他們家的，我融入不進去，只是跟母親干坐在椅子上。姨娘也沒有多跟我說什麼。那時候她婆婆操持整個家務，姨娘沒有什麼說話的權利。

　　這些零碎的印象中，姨娘對我來說是模糊而疏遠的，忽然讓我去她家住，我一時間不知如何接受。

　　▲Georges Seurat 作品

　　十二歲對我來說，只是之前生活的延續。九歲時，母親跟著父親去長江對岸的江西種地，我因為要讀書，不能跟過去。奶奶早就去世了，爺爺也七八十歲，照顧自己都照顧不來，更別說照顧我，所以我基本上都是一個人在家。

　　母親每回跟父親走之前，都會託付周遭的鄰居，讓他們幫忙照應一下。他們種地是在江西那邊種兩周，然後回家種兩周，兩邊跑動，我就成了間歇性留守兒童。

　　他們不在的日子裡，我自己做飯洗衣服，一個人睡在房間里，雖然很怕很怕，有老鼠，也有莫名的恐懼，可是沒有辦法。

　　從九歲到十二歲，我就是這樣自顧自地長大。有一次打雷，感覺天上地下都是響聲。老鼠在床底下跑動，我嚇得在被子里縮成一團。

　　早上，被子忽然被揭開，一看是姨娘站在那裡。她看著我，問：「你一個人怕？」我沒有說話。

　　我那時候並不明白她為什麼會過來，多年後回想起來，她是不是在那一刻決定，讓我去她家住的？

　　那次姨娘來談過之後，母親跟父親商量了一下，決定讓我去姨娘家寄宿。父親準備好了我們家的鑰匙，母親用紅繩子栓上遞給我。父親忽然對母親說：「慶兒以後回來，要是看到門鎖著，會不會哭起來？」我綳著臉說：「我才不會！」

//

　　姨娘安排我跟二表姐一個房間。他們家人多，房間不夠，大家都是湊合著住。

　　我能感覺到那種微妙的排斥感——姨娘當然沒有，姨爺是個內向的人，也看不出他的態度，但跟差不多年齡的三個表姐和一個表弟在一起，是有那種氣氛的。

　　▲Georges Seurat 作品

　　最大的矛盾是跟二表姐，我們是同一年出生，她比我大幾個月而已。我們睡在同一個房間，她跟她妹妹睡一個床，我睡另外一張床。

　　晚上她們唱歌，我也唱歌。她會很生氣地質問我：「你幹嗎要唱？」我說：「我為什麼不能唱？」

　　早上起來，大家忙著刷牙，我找不到水杯，趁人不注意，用嘴貼著水缸吸了一口，恰好被二表姐看見。二表姐立馬去告訴了姨娘，姨娘問我是不是這回事，我忙否認。姨娘就說了二表姐一頓。

　　吃飯時，我看到二表姐低頭掉眼淚。我那一刻知道，她討厭我，而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入住姨娘家一周後，父親忽然回來了，告知我外婆去世的消息。外婆家就在姨娘家的對面，隔著兩片池塘。她一直照顧著小舅舅一家。

　　在我九歲後，父母不在家時，我時常沿著田間小路繞到她家去吃飯睡覺。她給予了我缺失的愛。她給我洗臉和洗澡，但是她要照應的人太多了，又快八十歲，所以沒辦法照顧我。

　　我從中學走到外婆家的路上，一路都在哭。我從來沒有這麼哭過，我知道愛我的一個人，永永遠遠地離開我了。母親也回來了，她哭得昏迷過去，見到我後，又一次哭起來。

　　外婆下葬後，她跟父親再次離開了。她沒有辦法，我也能理解。可是就是理解了，也有怨恨。我最期盼的一家團圓，都得不到。

　　我一個人扛過三年，現在又被塞到了陌生人的家裡。雖然這是我姨娘家，雖然姨娘對我很好，可是有些事情是替代不了的。

　　▲Georges Seurat 作品

　　母親有一次提起姨娘的婆婆，說我被姨娘接到家來住，她其實是很不高興的。我這才覺出，當初姨娘要把我帶到家裡時，頂住了多大的壓力。

　　那時我完全不知道。

　　一個人生活久了，家裡什麼東西都是我的。到了姨娘這邊，我開始感受到了界限。

　　因為家裡孩子多，一切都要公平，一塊月餅要切成平均的幾份，每一份都不能比另外一份多一點，否則分到的人就會不高興。

　　分蘋果也是，分梨子也是，姨娘居其中，做絕對公正的裁判，不對誰偏愛一分。我不知道這仲裁者會如何勞心勞力，只看著她跟著姨爺每天要喂幾十頭豬，還要回來處理家事，洗衣服、做飯、打掃衛生，還要種地，同時忍受跟婆婆住在一起的不舒服。

　　這些都是事後很多年，我才回想起來的。

　　我那時在中學的成績不好不壞，沒有老師留意我。而在姨娘家，表姐表妹表弟的成績都非常優異，相比之下我更像是一個醜小鴨。

　　放假時，大表姐拿著書站在走廊上，讓二表姐背單詞。二表姐流利地背誦著英文單詞，這讓我非常羨慕。讓我更羨慕的是，他們姐妹之間的情誼。他們一起玩耍一起做功課，結成一個融洽的小團隊，根本不會有我的位置。

　　沒人在意我的成績，不管好還是不好，父母只要我平安就可以了；也沒人對我說「你要好好努力，考上好學校，未來有個好工作」這種話。都不會有的。

▲Georges Seurat 作品

　　表弟常常是年級第一，人家路過姨娘家門口提起這件事，姨娘又自豪又故作不屑地說：「又沒考一百分，不算什麼。」

　　這些都不會發生在我身上。我感覺像是暗淡的影子一般，拖在他們身後。

　　姨娘的婆婆逐漸老去，變糊塗了，姨娘接過了所有的家務事。

　　加上我，五個孩子，有上中學的，有上小學的，各自放學時間不同，各自又有不同的需求，都需要姨娘細緻地滿足和呼應。她走路快，說話也快，從這頭忙到那頭，從那頭奔到這頭，永不停歇。

　　大雨傾盆，我們在家裡吃完飯，沒法去學校。每個人都在找傘，可是找來的都是壞的。每個人都在抱怨，姨娘此時拿著破傘去了樓上。

　　過了一會兒，我上樓去拿書，上到一半，發現樓上的門是鎖著的，才要叫姨娘，忽然聽到門裡是姨娘的嚎啕大哭聲。

　　我不敢動，定在那裡。那一刻，我太訝異了。

　　姨娘一直給我的印象是說一不二、雷厲風行的人，每一件事都要等著她處理。此刻，她卻哭得如此壓抑痛楚，我第一次窺見她的內心。

　　外面的雨還很大，風吹著雨點拍打在窗戶上。我默默下了樓。姨娘拿著補好的傘下來，遞給每一個人，像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似的。

▲Elia Mervi 作品

　　姨娘總是說我母親是「死做」，苦在江西那十幾畝的地里，哪怕結石疼得直打滾，還是下地去鋤草。

　　她憐惜我母親，期望能減輕母親的負擔——我就是那負擔。

　　而姨娘自己，從小就活潑好動，體育特別好，像是假小子一般。嫁給姨爺後，生了這麼多孩子，依舊跟一般的家庭主婦不同，她跟姨爺養豬，也會想辦法投資一些。

　　這個孩子多的家庭，一個孩子都不能落下，都要讀書，現在想想這是多難的一件事情。

　　她要做。

　　哪怕農村大部分女孩都只讀了初中就不讀了，她卻讓表姐們上了大學，兒子也上了大學，還都是重點大學。

　　她做到了。

　　▲Elia Mervi 作品

//

　　回到寄宿的那段日子，只要放假，姨娘就帶我們去長江大堤下面的暗盪捉魚，那是少有的快樂時光。

　　大家在防護林里奔跑，帶著漁網，提著魚簍，高高興興地說話。 蘆葦隨風搖擺，灰暗的長江水靜默地流淌。長江對岸，我的父親母親正在丘陵上鋤草。

　　而我在此刻，也跟他們是隔閡的。我不太會捕魚，笨手笨腳，只好待在一旁看。那時候姨娘又恢復到她未出嫁時的神勇，那一刻她是放鬆的吧。

　　現在孩子們都大了，他們還一起打麻將，論輸贏，坐在稻場上的陽光里。我也不會這些，默默在旁邊看著。但我喜歡這種熱鬧融洽的氣氛，這一切都是姨娘打造出來的。

　　直到那一天我聽到她的哭聲，才第一次感覺自己跟姨娘很近。

　　那一剎那，我很想進去安慰她。可是我能安慰她什麼呢？我無能為力。

　　她沒有辦法脫離這個家庭的網，每個人都向她索取愛和關注。

　　她不能偏袒哪一個。可是，既然是愛，尤其是孩子對於母親的愛，是不是都有獨佔的性質？既然不能佔有全部的愛，是不是每個人都在內心裡，渴盼得到最大的那一份？

　　▲Georges Seurat 作品

　　多年後，我跟二表姐成為非常好的朋友。她說起那時候她母親的嚴厲和疏離，以及她得不到足夠重視的缺憾，我想其他幾位是不是也有這種感覺？

　　這份母愛，分配到每一個人頭上，在子女們看來都不是足夠的。更何況，我還是個外人。雖然姨娘對我的關照，跟她的兒女們是一樣的；但因為是外來的，所以得以從旁觀者角度看她。

　　她要強，從來不屈服人，有時候會顯得狠。可如果不是如此要強，這個家怎麼撐得下去？

//

　　到了初一期末考試前夕，我精神焦慮。學校六點半就開始早自習，我們這些住家的，都得準時到達教室，如果遲到了，就要在教室外面罰站。我連續睡過頭兩次，在冬天的冷風中，手腫得跟蘿蔔似的。

　　到了第三天，天還是黑的，我猛地爬起來，也不知道是幾點，反正感覺自己是要遲到了。我爬起來洗漱，又趁著夜色往學校趕。

　　到了校門口，鐵門是鎖著的，我敲門，看門人惱火地爬起床走過來，「才四點半，你來幹什麼？」我忙說不好意思，又轉回去。到了姨娘家，二表姐端著刷牙缸，很不高興地從我面前走過，姨娘他們都醒了。

　　吃早餐時，姨娘說：「你這麼折騰，全家人都要瘋的。」我沒敢說話。到了晚上下晚自習，姨娘把鍾擱到我床頭，「現在有鍾，你不要又像上次一樣。」

▲Fulvio Rinaldi 作品

　　睡覺了，鐘聲滴答滴答，我輾轉反側睡不好，到了四點多，又醒了過來，這次不敢起身，一直等到六點才起床，又一次把全家人吵醒了。

　　到了吃午飯時，姨娘說：「你下學期住校吧。」我說「嗯」，低頭扒飯。

　　那算不算驅逐？算不算嫌棄？我不敢想，我想起我偷眼看姨娘，她一副「真的是累透了」的神情。

　　我對她有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恨？沒有，從那時候到現在一點兒都沒有，反而是一種抱歉。我很抱歉給她添了那麼多的麻煩，也很抱歉無法融入整個家庭。我能感受到她的煩躁和疲憊。

　　那學期結束後，姨爺把我這一年的花銷算清楚告訴我父親。父親把錢給了姨爺後，把我睡的棉被和衣服帶回家，等開學後，又送到了男生宿舍。我在姨娘家的寄宿時光，到此結束了。

　　我時不時回想起我在姨娘家的那些片段，表妹和表弟在桌子上寫作業，姨娘坐在飯桌前給大家講鄰里的瑣事，她家廚房邊上母豬在哼哼叫……

　　這些都是我希望在自己家裡得到的，姨娘家裡都有，唯獨隔了一層特別透明的玻璃，我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走不進去。

　　我知道姨娘很用心地讓我參與進來，而我始終脫離在外，無能為力。

　　我曾經奢望她也能給我一點壓力，比如說你成績也要搞好啊，要用心念書啊——都沒有，她希望我無壓力地好好生活就夠了，也算是對我母親的交代。

▲Georges Seurat 作品

　　我讀完初中，再讀高中，然後再讀大學，一直都是住校，直到大學畢業後自己租房住。

　　這些年過去，我在家裡住得很少，每一年回來，我都忍不住找各種借口去姨娘家坐坐。有時候借口帶菜過去，有時候說是去借東西；有時候姨娘在，有時候大門緊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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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飯了。」姨娘叫我。我轉身回屋，大表姐帶著她愛人和兩個孩子坐在長凳上，二表姐和表妹、表弟均已成家，不過由於各種原因，他們都沒回來。

　　從前每一年，桌子都坐得滿滿當當的，而今都是空著的。姨娘沒有再勞累了，她人生的任務已經全部完成，給自己也買好了商業養老保險，不需要兒女們來操心。

　　說起她每天的生活，就是這裡玩玩那裡玩玩，為了保持身體健康，還去長江大堤上跑步。她徹底鬆弛下來，臉上也再沒有那種火急火燎的焦灼神情了。

　　吃飯時，她忽然認真地說：「也要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了。」我說好，她不滿意地說：「光說好有什麼用呢。不要讓你老娘擔心！」

　　母親，她的姐姐，始終是她最在乎的。

　　我們又一次默默吃飯。離開時，姨娘拿了一堆水果過來。我說：「不需要啦，家裡有很多了。」姨娘說：「你家裡是家裡的，我的是我的。」說著，水果放在了我的電動車上。

　　車子開動了，我說：「姨娘，我走了。」姨娘揮揮手，「要得，你路上小心。」說著，轉身進了屋。

　　我心裡默默說了一聲：明年再見。

▲Georges Seurat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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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鄧安慶：1984 年生，湖北武穴人。曾遊盪於多個城市之間，從事過廣告策劃、內刊編輯、企業培訓、木材加工、圖書編輯、互聯網等不同職業，現居北京。已出版書有《紙上王國》《柔軟的距離》《山中的糖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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