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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除迷信」話康生

【齊白石「不值得崇拜」】


康生書畫才藝兼具,在中共高層可稱首屈一指。1975年12月,康生去世不數日,文物出版社異乎尋常地迅即編輯出版了一期《文物》特刊,其中康生所作書畫的圖片佔了大半。

「破除迷信」話康生


這期《文物》特刊選編了一幅康生仿齊白石筆意的水墨畫,畫作上題有「破除迷信」四個字,以「張三洗畫」落款,並鈐有朱地白文兩方,一方為「三洗老人」,一方為「三洗堂」。康生本名張宗可,所謂三洗者,即洗筆、洗硯、洗思想。


此畫作於何時尚難確定,估計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之交。畫幅中一朵碩大的墨蓮伴以一株蓮蓬,以「破除迷信」命題,委實令人莫名其妙。也許為讓觀賞者解讀「破除迷信」的妙諦,康生於1966年在畫幅的左下端「補記」題跋如下:


所謂破除迷信者有二:一不要聽畫家種種神秘的說教,二不要相信文藝批評家根據一張畫,一首詩去斷定作者的思想。前者是裝腔作勢藉以嚇人,後者是形而上學主觀主義。

倘若不結合具體所指,對康生所言「破除迷信者有二」,很難評判是非。這位掌控意識形態領域的政要,曾針對「文學藝術家是改造人們思想靈魂的工程師」一說,以十分不屑的口吻回應:我不承認我的靈魂需要這些文學藝術家來改造。其所指「畫家種種神秘的說教」與「文藝批評家的斷定」,字裡行間所流露的正是這樣的不屑。謂予不信,讓筆者徵引一位康生道及的畫家來參證。


1962年10月,康生致信魏文伯:


十月七日來函收到。過獎了,當之有愧,我不會作畫,更不能作詩,但常常好與畫家詩人開玩笑。墨荷花原是對崇拜齊白石的人的諷刺,不意被陳叔通拿去,據說已送到上海朵雲軒去複製。同時《光明日報》又登了畫照,鄧拓同志又在《北京晚報》上作文介紹,結果走向反面,諷刺了自己。當我讀了鄧拓同志文章後,曾作自嘲對聯一副,現在抄寄如下[原畫我怕傳出去遺(貽)笑大方,故寫上曹軼歐的款,但陳叔通硬拿去了,無法要回,故難應命]:弄假成真庸人自擾,無中生有太阿倒持。


康生以自繪墨荷來表示「對崇拜齊白石的人的諷刺」,而落款為「魯赤水」,恰好字字與「齊白石」作對(既是對聯之對,亦有抗衡之意),這不正是對這位藝術大師的「破除迷信」嗎?此意只要比對「鄧拓同志又在《北京晚報》上作文介紹」的具體內容,即可明了。鄧拓在這篇題為《一幅墨荷》的「燕山夜話」中說:「魯赤水同志用潑墨的畫法,生動地描寫了荷花的高尚性格。筆墨濃淡相間,彷彿有五彩之分。從畫面上看,這個寫意的荷花,與尋常所見的嫩綠新荷不同,與衰敗破碎的殘荷也不同。這一叢荷花生氣勃勃,正在發展旺盛的時候。荷梗的畫法也特別表現出一種挺拔俊秀之氣,沒有折斷和彎曲的。這些很細微的地方,似乎是出於無意,其實我們完全能夠覺察到作者的深意所在。」(這樣的「斷定」,不曉得是否屬於「形而上學主觀主義」。)因著與康生的過從,鄧拓自然明白「魯赤水」的寓意,故特意在篇末寫了這樣一段文字:「我曾見齊白石在解放前畫的一幅荷花,他自題一詩曰:『板橋辛苦木魚聲,是否南無念不平?料得如來修已到,蓮花心地藕聰明。』現在比較看來,真是兩個時代、兩種社會、兩位作者、兩樣思想,在藝術作品上表現的意境也大不相同了。」


在康生看來,齊白石不值得崇拜,其在現代美術史上的崇高地位是一種「迷信」。故與其說「庸人自擾」為自嘲,不如說「弄假成真」乃自負,看來他是高估了自己的畫藝。陳叔通激賞康生的「墨荷花圖」,那是他的審美眼光和情趣,但要稱可亂齊白石之真,似乎還缺乏權威鑒定家的評騭。

【蘭亭序帖「姿媚而已」】


也是陳叔通,稱康生堪與郭沫若、沈尹默、齊燕銘並稱「當代書法四大家」。這自然也僅是個人的喜好,並非公論。康生篆隸真草皆備,尤擅章草,但他的恃才傲物也令人瞠目。某位擅寫紀實作品的軍旅作家,在一篇記述胡昭衡與陳伯達、周揚交往的文字中稱,康生對郭沫若的書法根本瞧不上眼,說是「我拿腳趾夾根木棍,寫出的字都要比他強」。以康生與郭沫若的過從,此說未必確鑿。但以康生的自負,睥睨名家的「破除迷信」,似不獨針對齊白石。足可為證的是他的另一封直陳心事的書信。


1965年11月7日,康生致函古文字學家唐蘭,就正在展開的「蘭亭論辯」發表意見,其中有這樣兩段文字:


根本問題在於蘭亭書法解讀之優劣。王書蘭亭到底如何,無人見過。以現有各種蘭亭本子而論,我說本世紀以來對之評價甚低,即使能證明臨本尚存王書輪廓,這也只能反映蘭亭書法之姿媚而已。


今歲已發表之蘭亭文章,我讀得不多,就我所見,除郭老外大多隻論蘭亭之真偽,不談書法之優劣。也許論者以為蘭亭書法,已有千古定論,毋庸涉及,其實真偽問題歸根到底是從評價高低而來的,避談書法高低,只論蘭亭真偽,即使引盡古籍亦不能令人心服。蘭亭書法評價,據我看,並不複雜,其所以弄得神妙莫測,這恐與歷代皇帝的提倡與長期的迷信宣揚大有關係。

在「蘭亭論辯」中,唐蘭持中間立場,既不贊成郭沫若判「蘭亭序帖」為偽的觀點,也不同意書法家高二適駁郭沫若,堅持此帖為王羲之所書的觀點,認為雙方的持論依據均不充分,故康生信中有「即使引盡古籍亦不能令人心服」之說。據現已披露的不充分的材料,似可證實「蘭亭論辯」系由康生和郭沫若聯手發起。郭沫若所寫的三萬言長文《由王謝墓誌的出土論到〈蘭亭序〉的真偽》所要論證的,其實就是康生的觀點。不過郭沫若尚不敢公然否定「蘭亭序帖」在書法史上已有定評的地位,只是認為王羲之所處的時代決定了王不可能有「蘭亭序帖」的筆意。康生在這封信中所表明的觀點更進一層,認為傳世的蘭亭序帖即使「尚存王書輪廓,這也只能反映蘭亭書法之姿媚而已」。康生說得透底,之所以有真偽之辯,根本問題在於對這「姿媚」的法帖評價太高。康生的觀點是:即使蘭亭序帖為王羲之所書,也只是姿媚而已,如何得享書法史上「第一行書」之美譽。


康生要破除尊王羲之為「書聖」的迷信,認為造成這種歷史現象的原因是「歷代皇帝的提倡與長期的迷信宣揚」。如果說「真偽之辯」只是學術之爭,甚至「優劣之爭」也在相當程度上屬於藝術欣賞見仁見智的範疇,那麼「迷信」云云則另當別論,這就是後來在「文革」中期出版《蘭亭論辯》一書的出版說明中所稱「歷史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鬥爭」,與意識形態領域的階級鬥爭掛鉤了。「蘭亭論辯」之初,章士釗以毛澤東老朋友自居,上書力薦高二適駁郭沫若之文,後來多少獲知論辯另有非學術因素,「深悔一下子又捲入政治漩渦」。這並非章士釗的過敏反應。這年8月,毛澤東讀郭沫若駁高二適的文章之後,在致郭沫若的信中說:「看來,過分崇拜帝王將相者在現在還不乏其人,有所批評,即成為『非聖無法』,是要準備對付的。」三個月後,在致唐蘭的信中,康生敢於直言「歷代皇帝的提倡與長期的迷信宣揚」,其實這正是毛澤東的觀點。


如果只是出於個人的審美情趣,康生盡可以對王羲之、齊白石在藝術史上的地位持不以為然的態度,但如果另有隱衷,則當別論。文章寫到此處,似乎可以終結了。只是,筆者對康生在睥睨王羲之(自然還當包括「迷信」王羲之的唐太宗)書法的同時,對領袖的書法則推崇至極,恐非巧合,兩者似有內在的聯繫。


1959年10月下旬,康生去毛澤東寢室開會,見案頭疊有剛剛書就的三首詞稿,索而得之,當天寫了一則題記,內有「今經手書,尤為珍貴,真可謂光騰萬丈,筆掃千軍……加以裝潢,傳之後世,誠社會主義文壇一大勝事也」等語。自1964年春節始,康生將這些詩詞墨跡逐年在《光明日報》頭版頭條刊出,並配有郭沫若撰寫的詮釋文字。1965年2月,正當康生與郭沫若醞釀發起「蘭亭論辯」之際,郭沫若在詮釋毛澤東《清平樂·蔣桂戰爭》的文字中,以這幅康生提供的墨跡為據,稱頌此墨跡「成為了書法的頂峰」。

郭沫若作如此離奇的諛辭,不能不聯繫到康生。這期間郭沫若與康生在書法上交往頻繁。郭沫若寫贈康生夫人曹軼歐的毛澤東詩詞長卷,特以並不擅長的帶有章草筆法的字體書錄;更有意味的是,還臨寫康生以章草書就的聯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落款是「鼎堂學」。「鼎堂」乃郭沫若研究古文字學所取的名號,與王國維(觀堂)、羅振玉(雪堂)、董作賓(彥堂)並稱「四堂」,是為現代古文字學四大家。於立群在此長卷的題跋中引稱「沫若同志於主席詩詞及墨跡傾倒備至,謂為詩法與書法之革命化已由必然王國躍入自然王國」。這應當是康生與郭沫若的共識吧。


回到「破除迷信」的話題。1958年5月,在中共八大二次會議上,毛澤東先後四次在大會上發表長篇講話,主題就是「破除迷信」。他親筆所寫的講話提綱,第一行就是「題:破除迷信」,緊接著就是「破除迷信,無法無天」。康生一面以其獨特的方式「破除迷信」,一面不失時機地鼓吹個人崇拜。可見,郭沫若「成為了書法的頂峰」之稱頌,其來有自啊。


(作者系文史學者)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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