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猴子學會使用貨幣以後有沒有嫖娼？

- 這是「有點涼意」第29篇原創推送 -

也是「徒手拆高達」專欄的第一篇。

我們是一個很嚴肅的公眾號，所以也不能天天講老婆啊對不對。

所以本來這周的題目是《我不想愛你以後就失去全世界》，但還是咬咬牙，把這篇押了半個月的拿出來。

故事是從以下這篇10萬+開始的：

必須說，第一次看的時候，我也笑了，覺得挺有趣的。

但有兩個事情引起了我的注意：

1. 這麼一個看起來應該基於科學研究的故事，竟然到最後也沒有任何一個引用，完全不知道出處在哪裡；

2. 萬一猴子沒有嫖娼，是被誣陷的怎麼辦？人被誣陷我就算了，但是猴子被誣陷這個不能忍，是原則問題。

好了，那麼徒手拆高達，從哪裡拆起？

原文雖然各種段子手，但還是留下了一個線索：

「耶魯大學心理學教授勞里桑托斯」——那麼：

1. 真有其人嗎？真的是耶魯大學教授嗎？

2. 她真的做了這個研究嗎？怎麼做的？

隨手先google一下

哎好像一下子就出來了耶，頁都不用翻。

順帶贊一下扇貝單詞的SEO，第一結果竟然是扇貝而不是其他科普網站。

anyway，簡單觀察搜索結果以後，我們就會找到，勞里桑托斯的確是耶魯大學教授，並且的確做過和猴子相關的經濟學實驗。

並且，她在TED做過這個話題的講演。

那麼很快我們就有一個猜想或假設：這篇講猴子嫖娼的文章，是不是就是照搬了桑托斯教授的這個TED講演？用連環圖再演繹一遍的某種「洗稿」？

我們很快地就在騰訊視頻或者優酷視頻找到了這個TED演講。

然後有了發現：

猴子嫖娼文圖

TED演講教授配圖

猴子嫖娼文圖

TED演講教授配圖

重合度接近99%，鐵定就是從視頻里扒的圖。

所以就是這個研究沒跑了。PS：我是手動截圖的。

但問題是：

1. 教授的研究真的是講猴子嫖娼嗎？

2. 真的有講猴子嫖娼嗎？

完整看了一遍視頻以後，我發現：

並不是。

人家桑托斯教授關注的是非理性經濟學的問題，

她教猴子使用貨幣，是為了搞清楚以下這個問題：

我們創造出了超級複雜的金融市場， 和自己都不能應付的房屋貸款條款，而且當然，如果我們處於不能應付的環境中， 在某種意義上， 是我們自己把一些事情搞砸了。 如果這樣的話，我們可以很輕鬆的解決 這些人為錯誤的問題。 我們可以說，好吧， 讓我們挑出我們不能對付的技術，還有那些糟糕的環境， 拋棄它們，設計更好的東西， 而且我們需要成為我們期待的 那種高尚的物種。但是我更擔心的是另外一個可能， 那就是，也許不是糟糕的環境的問題， 也許問題出在沒有設計好的我們自己身上。 這是我從觀察社會科學家對人類錯誤的理解 而得到的啟發。 我覺察到人們會一次又一次地 以同樣的方式犯錯誤。 就好像是我們被造的時候， 就設計好了會以某種方式犯錯誤。 這就是我更擔心的可能，因為如果我們自己的原因， 那就更不清楚應該怎麼應對它了。

這是教授在TED的原話翻譯。

我再翻譯一下：

1、人類很愚蠢，經常犯錯

2、比如在經濟決策的時候，搞砸了很多東西，比如金融危機，這種愚蠢叫經濟非理性

3、重點是：這種經濟非理性，到底是怎麼來的？

4、第一個假設是我們自己搞了個很複雜的經濟系統，然後因為這個系統設計得不好，所以搞砸了。所以解決方法是設計得好一點，改變環境就好了，我們還是棒棒的。

5、另一種可能性是，萬一人類天生就被設計成會犯這種錯的，天生就會經濟非理性的，那麼就不是設計經濟系統好一點就能解決的了。

6、所以教授要透過研究去解答的問題是：到底人類的經濟非理性，是外因，還是內因。

於是，教授需要用猴子做實驗。

原因是，猴子是人類的遠親：

它是棕色卷尾猴。它們屬於新世界靈長科，也就是說它們在三千五百萬年前已經與人類得分支脫離了。

所以用用猴子來做這個實驗並不是因為好玩，而是有科學上的依據的。

如果這些猴子和人類一樣也表現出經濟非理性，那麼，就能證明，經濟非理性是一種可以追溯到我們這些遠祖身上的「自然特性」。

因為猴子的世界裡完全沒有金融工具和金融環境，不可能是被股票專家忽悠了所以經濟非理性的。

所以：教授要研究的不是猴子嫖娼，而是人類經濟非理性的根源在哪。

實驗的過程很有趣。

至少我覺得比什麼猴子嫖娼有趣多了。

我就不仔細展開講了，留給大家自己品味。

總之，研究結果是猴子像人類一樣犯錯。

證明了教授的猜想。

下面這段話很發人深省，我就情不自禁想都貼出來：

好了，TED講完了，教授有提到猴子嫖娼嗎？

沒有啊，毛都沒有啊。

可是，教授從頭到尾沒有講猴子嫖娼，證明的是原來的那篇文章在傳播教授這個研究的過程中嚴重歪樓了。

從科學研究，嚴重歪成了獵奇八卦。

但還不能完全有足夠的把握說，猴子一定沒有嫖娼。

因為，說不定是別的研究者做出來的結果，並拼合進去了，又或者桑托斯教授是的確有觀察到，但是因為覺得不重要所以沒有提，又或者故意不提。

另一個方向上的思考是：

既然這篇猴子嫖娼的文章不是直接洗稿，那麼這個故事是怎麼來的？

是完全杜撰的，還是從抄過來的？

如果是抄，那是從哪裡抄的？

所以這次我們換一下方法，不是搜桑托斯教授，而是用原文里，比較有標誌性的那些誇張的句子和辭彙組合去看看，互聯網裡面，這些文字有沒有人寫過，出處在哪裡。

然後很快就會發現：這個文章已經蔓延到滿街都是。

這些文字都是有一定規律的。所以我用了一點經驗和技巧慢慢追溯。最終，在一個Facebook的文章里找到了一些出處。

裡面提供了幾個關鍵信息：

1、這個故事可能源於紐約時報的報道；

2、提供了另一個學者的名字 華裔經濟學家 Keith Chen

另外，b站最近也轉播了一個講猴子學會花錢以後就買啪啪啪的視頻，也提到了 Keith Chen

然後繼續往下挖，繼續往下挖。

就會發現，Keith Chen真有其人，在UCLA做教授，也上過TED不過是講語言和儲蓄的問題。

是個帥哥哦。

他和桑托斯的確在耶魯的紐黑文醫院合作過這個教僧帽猴用貨幣然後看看他們表現出怎樣的經濟學行為的研究。

不過，看了他的論文，也完全沒有提到猴子嫖娼的問題。

那《紐約時報》的報道呢？

找到了原文，竟然是早在2005年6月的文章。

原文是這麼說的：

Something else happened during that chaotic scene, something that convinced Chen of the monkeys true grasp of money. Perhaps the most distinguishing characteristic of money, after all, is its fungibility, the fact that it can be used to buy not just food but anything. During the chaos in the monkey cage, Chen saw something out of the corner of his eye that he would later try to play down but in his heart of hearts he knew to be true. What he witnessed was probably the first observed exchange of money for sex in the history of monkeykind. (Further proof that the monkeys truly understood money: the monkey who was paid for sex immediately traded the token in for a grape.)

This is a sensitive subject. The capuchin lab at Yale has been built and maintained to make the monkeys as comfortable as possible, and especially to allow them to carry on in a natural state. The introduction of money was tricky enough; it wouldn t reflect well on anyone involved if the money turned the lab into a brothel. To this end, Chen has taken steps to ensure that future monkey sex at Yale occurs as nature intended it.

But these facts remain: When taught to use money, a group of capuchin monkeys responded quite rationally to simple incentives; responded irrationally to risky gambles; failed to save; stole when they could; used money for food and, on occasion, sex.

好了，簡單給大家翻譯一下：

文章里寫到

陳教授看到了猴子做性交易

因為需要保護猴子，所以陳教授想喊cut

但是停不下來，付費啪啪啪還在繼續

所以這也指出了陳教授和桑托斯教授都不提猴子啪啪啪的一個可能的原因。因為這在學術界是個敏感話題，用猴子做研究，結果猴子招妓了，等於打擾了猴子的社會和天性，這是不人道的，噢不對，這是不猴道的。

但即便是這樣，紐約時報這篇文章的描述還是很克制的，並沒有那麼嘩眾取寵的戲劇效果。

紐約時報信得過嗎？紐約時報是大報，總比什麼自媒體要可信，而且，那可是2005年。

可是媒體也有失手的時候。這兩個專欄作家信得過嗎？萬一他們只是想出名想出處風頭呢？

所以我們的問題變成以下兩個：

1. 原文是什麼時候開始被添油加醋改變成這個樣子的？

2. 陳教授是不是真的看見了那事？

對於1，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傳播學問題。我花了一點時間，找到了一個英文的嘩眾取寵的版本，證明最終那個畫面感很強的故事，不是中文世界的人編的，至少在英文世界裡就有人編出來了。可惜相關的網頁我沒有保存，然後這兩天清了瀏覽器記錄，都丟了。

對於2我只能親自向陳教授求證了。

沒錯，我給他寫信了。

陳教授的郵箱很好找，

就在UCLA的頁面里。

然後這就是為什麼這篇文章拖了兩周的原因了：

陳教授一直沒有回我。

anyway，我儘力了。故事到這裡 dead end似乎挺掃興的。

但很多時候調查就是這樣，除非我再往前一步，給陳教授或桑托斯教授打電話，或者去到他們面前，遞上話筒逼問他們。但那個時候，我要怎麼介紹自己呢。

『你好教授，我是一個吃瓜群眾，不遠萬里跑來問你猴子啪啪啪的問題……』

『喂，是保衛處嗎，我們這裡有個變態……』

不過另一條線索倒是有發現有趣的事情。

因為「始作俑者」還是紐約時報那篇文章，所以我就去調查這兩個作者是什麼人。

結果發現原來他們有個網站，還做得挺好的，用音頻的方式講很多的非理性經濟學的問題，叫 Freakonomics

然後，這篇《Monkey Business》正正就是他們在紐約時報開設非理性經濟學專欄的第一篇文章。

然後我再往下翻，看到了這個書的封面好像似曾相識。

對啊，不就是《魔鬼經濟學》嗎？

WOW，原來他們就是美國的科普作家史蒂芬·列維特 和 史蒂芬·都伯納 ，而且最近在2016年，邏輯思維還再版了他們的這本《魔鬼經濟學》。

然後慢慢梳理線索我們就會發現

2005年，《Monkey Business》開始了專欄；

2007年，《魔鬼經濟學》中文版第一版出版

2011年，都伯納在Freakonomics Radio做了個節目，這個視頻被傳到youtube上以後獲得了20多萬的觀看

2012年，『猴子學會用錢以後就用來招妓』的說法被更多英文大眾媒體引用和傳播

2016年，《魔鬼經濟學》被羅輯思維再版。

2016年末，都伯納介紹猴子嫖娼的視頻中文版開始在b站出現，各大論壇也開始傳播像葉檀財經的那篇猴子招妓的文章。

因為我只是拿到了冰山一角的資料，所以我並不是說，這個猴子的新聞是《魔鬼經濟學》的作者炒作搞出來的。

我想說的是，這些信息幫助我們看到，這個故事到底是怎麼跨越10年時空，不斷傳播的。

我們看到的是某個浪潮裡面的，最終拍打到岸上的一片浪花。

所以，雖然最終我們還是無法確定有沒有冤枉猴子嫖娼，雖然我們還不知道是誰編造了那個嘩眾取寵的故事；但是我們看到了很多有趣的東西。

首先我們學到了真正學術的，真正應該思考和值得科普的東西。

然後，雖然公眾號的小編很多為了流量，其實都不太關注節操；但是我們不是要道德審判他們，而是看到他們這麼做背後，所潛藏的那個時代的潮流。

葉檀財經那篇，不是我們偶然發現的，也不是偶然10萬+的。從魔鬼經濟學的作者開始的這個故事，代表了近年中國人對非理性經濟學的關注和理解。

再往深處挖掘，你可以看到更多的，投資人和商界對當下中國消費市場的判斷和假設，看到更多主流話語和意識形態的變遷。

很多時候調查就是這樣，不是柯南式的發現了最後誰是兇手，而是很多很多的死胡同，又有很多很多的意外收穫。

這也是我喜歡調查的原因之一。

希望你喜歡調查，希望你喜歡傳播。

徒手拆高達，我們下次再見。

（完）

原TED視頻：

涼意

反壓迫教育工作者。

目前依然全職服務公益傳播領域，

同時也是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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