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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字用什麼紙、什麼筆、臨什麼帖,她都細細講清了

總第677期;新朋友點標題下藍字或搜索微信號shufarumen關注。

寫字用什麼紙、什麼筆、臨什麼帖,她都細細講清了


張充和


(1913-2015)


祖籍合肥,生於上海


「合肥四姊妹」之小妹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我們向來所知的張充和先生,在中國傳統文化藝術上有著全面的修養和很高的造詣。


尤其書法,是張充和一生的愛好。十歲時她便師從朱謨欽學古文及書法,尤其是小楷,氣息清雅、恬靜。


據白謙慎教授回憶,從1961年至1985年,張充和在耶魯大學美術學院教了二十四年書法,很受學生歡迎。


在一次採訪時,她說,寫字沒有什麼,就是要遵從傳統來的那一套。現在許多的書法,她都不懂了。

那麼,究竟什麼是傳統?


我們很少有機會見到她系統、細緻地談書法。


現在,張充和就要親自來與你談談書法、繪畫,以及她平日練筆的日常、細節——這些片段來自於她與十弟張宗和近三十年的通信中。


1949年,時局動蕩之中,充和隨丈夫傅漢思移居美國,宗和則留在黔地任教,從此天各一方。唯音書不絕,穿越重洋。近三十年間,兩人通信從未間斷,內容由養花種草、衣食住行、曲人故舊談到詩詞書畫、文學歷史……字字情真意切,筆筆簡單有味。


在宗和女兒以琮與王道先生整理之下,這些信件出版為《一曲微茫——充和宗和談藝錄》(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6年),幾乎全為首次披露。

選摘其中討論書畫的部分,與你一同分享。


在此特別感謝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與王道先生的授權與幫助。


本文由王道先生提供的材料整理、校正而成,


若有差錯,以廣西師範大學正式出版的文字為準。

寫字用什麼紙、什麼筆、臨什麼帖,她都細細講清了



· 張充和論書畫 ·


選自《一曲微茫——充和宗和談藝錄》


張充和、張宗和 著


張以珉、王道 編著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1960年3月15日


近來不在外做事,就想起畫來。因為唱崑曲非約有伴,畫可不必,大可自得其樂。最近畫了幾張畫,又同一個新認識的蘇州人合作了兩張,好像我還可以學,黃公望五十餘才學,何況四十多歲的人。過兩天我寄一張給你看看。在成都時張大千給我畫兩張小畫,用的是貴州皮紙,本色,不漂白,十分淳樸,若不太貴,請你給我寄一小捲來。不要太薄的。我將來設法寄點書來交換。


1961年9月2日


你說貴州的皮紙只見過糊窗子的,我怕張大千給我畫的就是那個,是本色而不是漂白的。我最不要的是查白的銀皮紙。是最普通的皮紙。就是糊窗子的最好。請先給我寄一小張來。


1961年9月2日


你的字並不算抱小腳,字本有寬博有緊湊兩種。我不主張你回頭走寬博路子。就字論字,你仍然從唐碑入手,好顏字也不會出毛病。只是你心理上既然有毛病,我勸你寫虞世南同褚遂良,虞字有珂羅版有《夫子廟堂碑》(中楷),褚字有楷書可臨《孟法師碑》,若買到《倪寬贊》墨跡更好。再有《伊闕佛龕碑》,《房梁公碑》(玄齡),《雁塔聖教序》,《同州聖教序》。行書《懷仁集右將軍聖教序》或王羲之《蘭亭序》,(《蘭亭》版本百餘種,不易挑好的),以上就是你的字體發揚而光大之,若買到其中一二種都是好的。但是千萬要好影印。切莫買二百五的石印本。似是而非,相距千里。宋徽宗字緊湊勁拔,其實即是褚字的鋒芒。你且不管你的骨架,只在筆上加功夫,不要直來直往,需有進退揖讓,抑揚粗細。情志自生。我以為字比畫難多了,畫是隨處可以得畫譜,真蘭草,山水,若能通過技巧一關,無一不可為你所用。只有中國的物產字,是非臨帖不可,然後才可以典雅,無一氣沒有來歷,又無一氣不是創作。像台上的身段一樣,即使入了化境,也可以找得出衣缽所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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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褚遂良 倪寬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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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褚遂良《孟法師碑》


1961年10月17日


八月三十日的毛筆信字進步了。後面的草字也進步。字就是怪,練正楷草字會進步,練草字正楷不進步,前信提及《法帖釋文》,我已早無《書選全集》,《書選》中法帖只選了一點例子,不全的。你說《歷代名臣法書》又說《法帖》,想來是《淳化閣法帖》,若是,在武英殿聚珍《全書》里有釋文。《叢書集成》里一定也有。大概另外叢書也有。若學校圖書館有便好,如沒有,我藉此間的圖書館的來抄給你。


1961年11月1日


這幾天在趕一張畫,忽然有人看中了我一張畫,但嫌太小,我要畫張大的,大概是要給我錢的。這幾年來書畫荒疏,剛到時開過展覽後倒賣了好幾張畫。這裡賣畫全不像以前中國是打秋風式的。尤其是我最恨的靠朋友,靠名家來提拔你,來捧你,若是個女人就更了不起。畫字的本質一概不管。在美國吹牛的人亦真多,除了騙洋人,騙錢外,亦不過騙自己而已。我的字比畫當然有點小功夫,但是誰人來欣賞呢。除了中國人外,能夠賣錢的只有畫。所以我得在畫上用功夫。這多少年做事帶孩子,雖不動筆,卻留心觀察古今中外的畫,近日全世界之抽象畫不難於學,只是不歡喜。其實中國從工筆到寫意墨戲已是抽象的路子了。蘇東坡說:「畫梅求形似,見與兒童鄰。」這裡多少畫國畫的人都轉向抽象路上去了。如王季遷(九如巷左隔壁王家),如曾仞荷(鋪仁藝術家畢業)等。張大千仍舊,我至今連彷徨都沒有過意在畫園中進一步,未免不通世故。眼看換一種方法可以迎合心理賺錢,但是又有多少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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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充和自書《尋幽》中的聯句,私人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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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充和手書崑曲工尺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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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充和 小楷 望江南詞


1961年11月10日


我想拿到錢買一部《支那墨跡大成》,我想了十年。說起賣畫,亦是可遇而不可求,記得初來時我住在婆家,還有閑畫畫,有一張臨清王仞年的畫三峽,十分難看,畫完了我往字紙簍中一扔,漢斯倒字紙時把它理平說:「你不要我要。花了好幾天功夫就甩了,太可惜!」後來有一人到過中國的,看了我三十張畫,偏偏挑了這張,我得了五十塊,這是我來美國賣出的第一張畫。我每次甩畫時,漢斯總提這件事,很得意。


1961年11月14日


我以前有自己印自己的畫,比較便宜,多無色彩的,今年有一大半是自己動手畫的有色彩的,有的是梅花,有的是雪景山水。


自從看了故宮的畫,膽子卻大得多,若去看名畫,膽子就小,更不敢畫。近來單項技巧的難關亦打通了不少。等忙了雜事要寄幾張畫給你,近來剩的好的不多了。上次有幾張得意的給朋友拿走了。雪景亦是來這裡第一次畫,亦並不覺得難。比字容易多了。你近來虞世南寫得如何?虞體長而愜意,倒適合你臨。他的外甥褚遂良是長而不愜意,到底遜舅舅一籌。


1961年11月24日


現在遍地遍山都是紅葉,真是江山如畫呢。正預備畫幅比較複雜的秋景。但要組織一個新意亦不是在兒啼女哭的空氣中所可能的。你有另本《四部叢刊》不知你有無《居易堂集》,是明末遺老徐枋著的,中有論書一篇,論得真是好。題目是《臨曹娥碑後》,論晉唐風格之懸殊,大致是晉人尚姿致而唐人尚功夫。其中名句是「唐人楷書似至工於人之所見而不能工於人之所不見。所謂真不通草耶」,「見」與「不見」看來像是禪語,其實是真話。唐朝人字如顏柳褚歐都是著重間架構造,其中廻環照顧去晉人遠得很,而學唐人書又更遠了。寫楷書要記得草書,而去掉草書中之「牽絲」處,只把「牽絲」牽在空中。而不可在紙上。而又不可不牽在空中。然後才有神氣,有照顧。像戲台上的照面「人之所不見」即此。虞世南還有晉人風致,《破邪論序》體長而松,倒正是你的架子。《曹娥》也許太扁,你近來臨得如何?我尚有臨的《破邪論序》在此。是裱好的,不容易寄。因為當時還臨得得意,所以裱成兩張,還展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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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睎周集》中張充和的書法 本圖由白謙慎教授提供


1962年9月13日


你在發憤寫字,真叫我興奮,又多了個談話的資料。我這裡有一卷文徵明真跡,不知你見過沒有,真寫得好,如有錢我得影印出來。「文」字中最好的。所有在《中國日報》收藏「文」的字畫中都未見過,又大有氣魄,有黃小松(易)、沈尹默,胡適之諸跋。改日照就照片寄給你。只是長卷,不易照。


我心閑了才能為你寫點字寄來。我平時不知寫多少甩了。可是到了誰叫我寫時我又覺得是債一樣。不用說,畫也是如此。我近來刻了許多字,惹事,別人叫我刻我便刻,可惜我沒有刀子,是用電鑽子刻的,筆鋒刻不出,不知道我以在平信中寄給你看過否。不妨在此印一個給你看。我不主張用篆字刻,取其通俗易懂,刻楷隸行草都能好看,何必篆字。


我的自傳式的散文寫了好幾篇,寫時容易改時難,若稍覺得改定定給你先看。


1962年10月10日


我近來又在練字畫,字用白報紙練,你用什麼練?你若捨不得大量的練大字,我給你寄白報紙。大概兩毛錢可寄一磅。漢斯反對我寄。說是巴巴的寄紙,寄這麼壞的。你們的報紙上可否練了字再賣。我昨天起練大字,草書。我有一個孫過庭《書譜》是故宮影印的,破爛不堪,這是我的寶貝。字帖的顏柳我都暫時不練,我有一本殘本《書道》剛好有褚虞字,我很喜歡,漢碑中我最喜歡《石門頌》,用篆字筆去寫隸字,也放得很,不拘束。你若碰巧見到有影印的給我買一本寄來。你用什麼毛筆?用羊毫還是狼毫?我刻的園印是塑膠的,將來刻一個寄給你。


1962年10月19日


上星期我去紐約看一個中國字畫展覽會,是一個美國收藏家收藏的。從唐到清,唐有懷素的小幅大概不假,中有一幅喬仲常畫《後赤壁賦》,是我在北京時臨過的。忽然見到百感交集,你道原主人是誰,是一九二七年我們去黃山,他用車子送,自己送到天目山的王文伯。後來在北京見到他,他已是大收藏家了。我間接借臨。此畫最大的特點是:1.宋人畫宋人故事。2.中國畫中第一個見到有人影子的「影在地」,三個人影清楚雅緻。3.居虎豹,攀虯龍,虎豹是石頭形狀,虯龍就是老藤子。此畫在宋畫中筆畫清楚,老練,筆筆可臨。我所謂百感交集是永遠再不能用手摸著了。


再回到展覽中,有一幅幽風圖(即從春到冬農事的),亦是很絕,舊題李龍眠。張大千說是牟益,也是無色的。其他山穀米芾字是假的。吳鎮的竹子是假的。但一小幅《漁父圖》是好的。再有一幅宋畫後有范成大題字。亦是稀世之寶。範字從未見到。這批字畫中有幾張是價值百萬了。其中若提掌故我倒略知一二。當初傳傅儀出宮,所帶細軟中有大批書畫,而且是最好的。及至抗日終了,溥儀被禁時,瀋陽從皇宮中賣出之物,五萬支票(不是金圓券)一捆,其中有好有壞,壞的一幅也不止五萬。何況還有宋元畫。一批接受的人賺了支票,即買畫。卻也像買獎券。王文伯亦是當時買的。但是不一定是一捆一賣,或間接從書畫鋪買的。


1962年10月28日


你把《九成宮》寫穩了後若另找到《道因法師碑》,寫幾遍(《書道全集》里有?)因《九成宮》結構太平正,道因碑結體有參差。《書譜》云:「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大概所有藝術亦如是。你的字平正有餘,險絕不足。你現在已知唐碑大體,唐人重法,由斯入手最不出毛病。以後若能多看六朝碑甚好,八分書不易寫,功力不逮,就易俗,六朝碑若寫得不好,又易怪,漢碑中《石門頌》寫不俗,若《華山》《禮器》《曹全》就容易寫俗了。六朝碑中《張黑女》不錯,我手邊一本也沒有,把名字都忘了。只要最好的才記得。六朝碑有兩種形,一種是像篆字筆,一種是方筆。兩種中都有好壞,若寫得不好,就變成「清道人」。所以我說多看不必臨寫。我當初從漢碑臨起,直至六朝,小時雖寫顏字,但只得用筆而已。到重慶後才寫虞世南同褚遂良,到了美國後做圖書館時,寫給外國人看,必須個個字能在字典上查到,所以我現在字真能說復歸平正了。看了舊日的《白石集》小楷,真是字字求奇。在美國寫一遍《離騷》一遍《文賦》(已印出),都是平正無奇的。在美國我不多給人寫字,尤其是同地的朋友要字,我以為不可給他,因為你常去之故就非掛不可。所以我只送給遠處人,(可是至今還沒有送你),草字與其臨《閣帖》中晉人的草字,不如臨真跡中之唐人的《書譜》《自敘》(懷素)、《四十二章經》(懷素),這三本墨跡若臨好了,都認得了,能隨字就來,那真是享受無窮。我至今尚想念《自序》《四十二章經》的墨跡。日本出的《支那墨跡大成》裡面都有,就可惜太貴,從一百元時我就想買,沒有那麼多錢,年年問價錢,現在已漲到兩百多了,而且剩下不多了。


你現在來信談字,真知道其中甘苦了。若不臨帖,即使會看字亦是信口開河。

寫字用什麼紙、什麼筆、臨什麼帖,她都細細講清了



《道因法師碑》(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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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敘帖》(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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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章經》(局部)


1962年11月1日


前信有論字,想已看到。現在我想到什麼寫什麼,我記得我小時見到一本小書上論字,後來再也找不到,找遍叢書亦不見,中有兩句是我一生記得的,說:「臨帖不可有我在,自運時不可有帖在。」真是名言。沈尹默告訴我及其他學生說:「你們不要學我,你們若找到我的娘家,我的字便一文不值了。」意思要我們研究他字的來源。於是我著手研究他。他的字由唐碑入手,唐碑中褚字寫都最多,他的字嚴謹有餘,蒼勁不足,他的不經意之書札小簡最好。我有他數封至今寶之。在重慶時他亦間臨六朝碑,但是無「石氣」。有兩種寫字的,一是寫碑出生,一是信帖出生,楊今甫沈從文寫帖,朱孟實是寫碑,其他真正書家必由碑而帖。若由碑而帖再金石,就變成吳昌碩之類了。所謂「碑」者,是指六朝及唐,不包括漢碑。漢碑是另一個路子。我是由漢碑跳到帖,所以小楷帶漢碑味。六朝碑我臨得不多,漢碑差不多臨遍了。(我舊有全部中華及有正所出之漢碑。)因此我的書法嚴格說起是書而不法,法到唐才立的。


1962年11月27日


《書道全集》不可臨,看看參考可以,因例子選本不好,《閣帖》尤壞,而且所謂全集真真則不全,說起行書有用,倒是真的,《蘭亭》《聖教序》都好,《蘭亭》有幾百種拓本,好的不易得,如果有《懷仁集王羲之聖教序》便好。歐千字文我還未見到,千萬不要寫蘇趙之流。行書一寫蘇趙便糟了。


你的草書布局會了很多,也不錯。只在「儲勢」上要講究。何為儲勢?恰如我們做身段,欲進先退,意在筆先,跳高跳遠跳舞都是一樣。先退才得勢,小楷不說,大字便要勢了。行草全靠勢,氣,好像是空話,無一不可用科學方法分析,高等書記翰林進士字四平八穩,怕錯怕不好,那裡來的氣勢。氣勢必須忘記你在寫字,而且寫好字,不出錯。錯了改,少了加,王字就常錯,改。有一笑話:兒子問爸爸(草字)此字為何字?爸爸說:「混帳,為什麼不早問我,到我忘了時再問?」雖是開草字玩笑,亦不無至理。溥雪齋是清皇室清朝十幾代都是寫趙字,乾隆首其端,而雪齋終其事(雪家文尚未見過)。儘管見過好字,而竟無動於衷。實是因為皇帝喜歡無法不寫。


關於談《曹娥》《破邪》,昨日平信已談過,再談你說的「很不好寫」,《曹娥》體扁寬而心實聚,我寫《曹娥》得其寬而不得其聚。《破邪》體窄長而心實寬,我寫破邪但求其窄長而同然心寬。在你是一向體長,實合《破邪》,《曹娥》是從漢碑《曹全》來的。《曹全》是漢碑中最秀的。《曹娥》的體同你的不合。上下緊湊,不臨漢碑,不易得到其中結體。再你的「知」字,有點不清晰,原為「知」,最好是帶上左上一撇,便不與其他字混了。你一提到字我便捫了一套,也是自己過癮,不怕人笑話,可別同教字的老先生把我的話當回事。他對你有禮貌,當然說對。我寫字不上正軌的,從小雖受過訓練,但後來一變再變,到現在還是不穩定呢。雖從沈尹默學過字,而一點他到意思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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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充和贈白謙慎《草字編》扉頁 本圖由白謙慎教授提供


1962年12月26日


來信談字是我一點興趣,蘇東坡說:「我雖不善書,知書莫若我」。誠如陶光說我的詞不如字,字不如曲。這三者現在都生疏了。但是詞要靈感,曲要伴侶,只有字可以自己玩。現在到了東部,生活在心理才安定點(過去漢斯的工作是一年聘書,隨時可以不要),又窮得多,窮是幫忙寫字的。因為一有錢就想出外玩。就想請客。還是老毛病。到了北港後,我的確用功得多,也畫了幾十張畫。今年畫興差,字興大,我有一本銅板的賀知章《孝經》,日日在臨,現在到第五遍。真跡在日本宮內省,這是刻板的。因未見真跡,不知究竟,可是這個已夠我臨了。抑揚頓挫十分有情趣。待到四十遍後用好紙寫遍給你。(希望此話兌現。)我信上所提到的碑帖並不急要,只是閑談談給你參考。我要時就找北京他們要去。你不必苦苦為我找字。一本帖要臨幾十遍才寫,所以你要臨的千萬別寄給我。


明年若經濟許可我要從日本買《支那墨跡大成》,那裡面玩意兒可多。從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墨跡起,直至吳昌碩等。《淳化》帖翻之又翻,好的不易得。不知你買到的是什麼本子。我的是明王本,又有一部《停雲館帖》,是文徵明刻的,要算精的了,在蘇州買到的。但我卻不常臨它們。只是看看而已。談到隸書寫法,必得用毛筆,我現在在看孩子們不便。你買到《禮器碑》很好,我開蒙是《禮器》《石門頌》對你不宜,太金石氣了。《禮器》格式規矩,體不太扁,易臨。《孔廟碑》有一大堆,好的亦多。有正出的有《漢魏大觀》《魏碑大觀》,這些大觀是有規模而不精,是石印而不是影印。中華,商務舊印(玻璃板)都好。選集亦好。近來印的我不太知道。故宮印的大概是好而貴。一談字就是一半紙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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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的張充和與丈夫傅漢思 圖源網路


· 雜 論 ·


1960年3月23日


前曾開個展覽會,在美國大概我的墨收藏可算第一了。從明萬曆年方於魯到光緒,竟有好幾塊是見墨譜的,大概你知道在中國是袁勵准(袁二的父親)收藏第一,雖然我比不到他百分之一,單我帶來的李鼎和(上海)陸益元(蘇州)都用完,現在用的是日本鳩居堂,有好筆但得自己去買,託人買的總不對。中國筆鋒長而豐,日本短而粗,只有紙最是大問題。再有一事奉托,貴州玉屏出好簫,生平所見均是細的,粗的尚未見過,若是方便,也不急,請留意選擇兩對,一粗,一細,留在你處,不要寄。簫上不要雕刻字畫,只是細水工磨竹子,不要漆的,我認為貴州簫倒是還准,也許要費時間挑,只是刻得太劣,好竹子給糟蹋了。


1962年7月22日


《長生殿》我覺得很好,若說帝王感情不專,是古的制度使然,亦不是玄宗一人如此。若說李後主的詞不好,世界便沒有所謂文學了。以近代的政治立場看法去評價古代文學,怕是有些不公平呢。我讀過許多國內談「紅學」的,對賈寶玉的看法仍是不變,可是他對林黛玉雖專,但在行為上同襲人,同秦鍾甚至於夢中的秦可卿,嚴格說起又怎能說他專呢。他在那樣方便的環境中,年紀又那樣青,又是個反道學的孩子,在人性上發展是個自然現象。我得到一個《乾隆嘉戊脂硯齋評石頭記》,即影印本第一回到八回,十三回到二十八回,是胡適收藏的,朱墨套印。是周汝昌所根據的本子(他曾影印過)。信新證的。


· 更 多 通 信 ·


1957年 1月12日—10月25日


張充和、張宗和往來的信


(美國-中國)


第一封


宗弟:


昨天五晚上收到信,今天就復,真算快的了。其實我並沒有把你的信寄給三姐,也許我告訴她你吹了半天牛,還是平信,但是若每月有封平信,遠勝過半年一封航空信。漢斯每見來信,總說「宗和真是好人」。 你說你要能反映現在美國藝術的畫片,我怕你看不懂,我也看不懂。即使此間藝術批評家也有問題,所謂抽象畫,只有顏色的配合,或線條的組合,也沒有形象,據說其中妙趣無窮呢。用新鮮材料,如舊報紙貼了滿鏡框,點了幾個污點,還得頭獎呢。又如一幅極大的畫,滿布都是黃色,有幾點紅,題目叫做《亞洲青年》,這也許可懂,也就猜得可以。可不但畫如此,雕刻亦如此。其最大原因是工業發展得太快,藝術是另一回事,但藝術也希望能跟著機器跑,所以一個藝術家不能踏踏實實花一生功夫去畫人體,畫靜物,機器能代替人工,但還是免不了忙,藝術家若是忙,什麼也觀察不了,第一無功夫,第二無觀察,第三急於要成功,這便是近代西洋畫的情形。書不必寄來,近來英國可以買到書,而且很快,價錢也不貴。榮寶齋的各種套板畫愈印愈好,昨天看到沈周的《臥遊圖》,簡直超過了《十竹齋畫譜》。我設法給你弄到。因西部博物館沒有中國畫,要從東部去弄,若人不在就無法挑選了,近代史材料我有一點,但是大多是從中國來的,圓明園的文獻我見過些,改日寄題目給你(只能如此)。在新出《中法戰爭史料》有《張樹聲來往信件》,下注稿本二字,未注出處。想是從幕府中誰留下的。不知見到否?


四姐 1957.1.12


第二封


宗弟:


你的兩封信同時收到,我先自閱一次,再讀給漢斯聽一次,他一路夾白夾評,到了「大排骨,燉蹄子,肉丸子」他真就受不了,他就只愛吃豬肉,但是肚子又不爭氣,一個不小心就拉個不停,等於白吃。我總是不讓他多吃,有時看了也可憐,放任一下就真糟了。說起信,我總是航空簽,可以省一毛五,若要附照片就不行了,明天我把照片夾到書里寄,你真好意思寄這麼小的磚來引玉,我本想寄你同二弟,因北京同蘇州我已寄去一批,二弟處我也日內寄去,現在寄你一本《唐朝藝術展覽會集》這雖無顏色,但照得非常好,是一本好參考書。上面告訴你除了名稱顏色外,還有收藏者及展覽次數,印出次數,這是在美術展覽冊上不多見的。編者花了一年半時間,我們也是特地開車去看的(洛杉磯來回一千里),看了兩天四次,把我的腳都站腫了。有的東西是從日本歐洲來的,共有一月時間,上次寄了一本空白簿子給你記日記,夾有卡片數百張,不知收到否?明天再寄數百張,如果合用,我可源源寄你,你可放心用。你雖能買到卡片盒子(若不貴可以定做),像抽屜一樣,自己分類記材料,對於記憶上方便多了。比記在本子上容易查得多。以靖我怎麼忘了她是大姑娘,真是失敬之至。……


四姐 1957.3.21


第三封


宗弟:


兩周前寄的信同書,在一二月間寄的空白日記簿及卡片不知收到否?我今天買到一套印度藝術及中國藝術共數百張,攜帶方便,如上課時可用,傳觀很好。我自己也買了一套。這些東西都是在外國的中國藝術。雖然印工不算好,但是具體而微也差不多了。我要隔幾天再寄,等你來信說第一批的日記簿收到了我再寄。說起美國的抽象畫,最近倒真是新聞,在動物園的一個猿猴會畫畫,我親眼看到的,比摩登畫家的有意思多了,我看到的一張是用指頭畫的油畫,天生的抽象畫,線條的美麗,溜冰場冰刀的痕迹,顏色也用得自然,非常流利的調和,這雖然是個奇蹟,顏色自然的,據人類學家說,成年的猿猴有三歲孩子的智慧,三歲聰明的孩子也可能畫出那樣的畫了。從顏色和線條上看她(猿猴)似乎很享受畫畫,一班畫家反對同猴子的畫一同展覽,可是猴子的畫現在真是出名了。這可以為我出一口氣。昨天的社評及讀者來信都說看了猴子的畫真覺得比摩登畫好多了。很多人不敢說不懂摩登畫,現在敢說了。


我不能靜下來好好的寫張楷書,要等假期中才能寫,我寫了一篇陸機《文賦》,同王維裴迪的輞川詩四十首都寄出了,是替人插圖,而且都是善本(只印四百多份)。輞川詩我只有一本,《文賦》將來寄一本給你。你也可以對照著讀英文。


接到老蘇數信,至今未復,前天接到吳誠齋信,打聽吳麟詳消息,我已同麟通了電話,我就給他複信。大姐地址為台灣台中市信箱25號,大姐當然希望收到你的信,有人說也許怕給她麻煩,我看未必。家信自可寫。你不必寄書來,貴陽不易買書,也很貴,我最近由英國買到一部新出的校胡三省《通鑒》,非常滿意,每頁都有西曆,紙完了,再談。


四姐 1957.3.26

寫字用什麼紙、什麼筆、臨什麼帖,她都細細講清了



張家四姐妹合影


元和(前右)、允和(前左)、兆和(後右)、充和(後左)

寫字用什麼紙、什麼筆、臨什麼帖,她都細細講清了



四姊妹合影於一九八五年,前充和,後左起:允和、兆和、元和


第四封


宗弟:


又是久不接來信,念念,前寄唐代藝術展覽畫冊收到否?我又買了些,但怕寄丟了,要等你來信說收到了我再寄,請寄幾個字,若沒有功夫不必寫長信。


在美國愈過久愈覺得沒意思,不知何日可以回國。即使回來了拍也沒有我做的事,漢斯能做的很多,那時也許我就養老了。這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太漠然,看了叫人不舒服。既無親戚可言,也無朋友可言。不像中國一向親友的互助,連兒子替父母親做點事還要錢,也可以出點錢叫父親來做工,固然是各自金錢獨立,但家庭間成個什麼樣子?歐洲自不像美國,也不會像中國的。這裡從不知什麼叫「義」字,有時我對朋友幫忙,人都以為過分,甚至被幫忙的反而懷疑我別有用心,故現在也知道適可而止。故老舍說:「在美國可以寂寞得發瘋」。當然也以為他那時在此只寫文章,不太忙,若有社交不過是表面而已。我們在此就找不出像中國的任何朋友,甚至像修綆堂書店店員李乾新先生(我們走後替我辦過多少事)。一個也沒有。今天偶然一個噴嚏把腰桿打疼了,一整天不大能動,這封信也寫得吃力,可見寫字是靠腰勁的。


匆匆即祝 安好


四姐充和 4.26


第五封


宗弟:


當天接到信就復,可見得現在上了年紀,不比往日了。來信把遵義寫得那麼好,我記得曾見過浙大編的《遵義縣誌》,我翻一翻就算了,(是否浙在抗日中遷於此處?)星期一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縣誌》。不知現在的遵義當又不同。但大概名勝略知一二。我現在要描寫一點我的住處。風景不差,小山谷叫做夜貓澗,坐山面澗,屋子四周一道木欄,隔不住山色,此處不是文化區,但野趣橫生,有鳥鳴,有馬嘶,汽車路過也不鬧。我們的地皮有100×50尺大。園子總夠忙,回來就忙著拔草,花倒是一年四季都有,玫瑰有四五顆,太費人工,我沒有栽培得好,所以雖有也不大。有一株老橡樹,現在我們都在樹蔭下寫東西。屋內不舒服。我們種了梅樹(冒充的),楓樹倒是正東方的,甚美。去年插的垂柳,今年也有一人高了。其他洋花洋草,我也不知道怎麼種。聽說以靖用心念書,我很高興。端端會做家事,又別是一「宮」,小姑娘看連環畫我最不贊成,要壞神經,千萬別這麼教育她,乾脆認字讀書倒好。現在美國孩子成天看電視,也是個問題。個個聰明而神經。報紙上常登神經孩子,瞧,她也失眠。這是怎麼回事。


我寄點小東西倒不必過意不去,書等我要時再托你買。千萬不要寄。因為大多圖書館都買。我們要用的也可以叫他們買。陸侃如夫婦的新版《中國詩史》只是去了一些,修訂了一些,改了篇名,其實還同舊版差不多。不知你們見到程千帆同他的太太冼祖葉寫的短篇論文沒有?題目我忘了,大概是古典文學談一些切切實實的小問題,倒不錯。榮寶齋出的新信箋以及齊白石,沈石田版畫都見到。我也不想收藏。有一件事將來托你,我要收集曲人字畫,用榮寶齋的冊頁(不要太大),簽請俞平伯寫,《曲人鴻爪 第三集 充和集》,先別忙,我先寄一份目錄,就不會請人寫重了。所寫所畫都要關於曲事。這事若你去干就容易辦。不然就費時了。我知道畫片及小東西都收到,現在我給你寄一套印度藝術畫片,一套流傳海外的中國藝術畫片,這些都可以做參考資料,life我也要給你寄,恐怕你要失望。其中並無黃色畫片,我老早想給你寄,只怕裡面有不乾不淨的東西涉及台灣及大陸的政治言論不方便。因為你一向糊塗,不思慮。藝術畫片絕無問題的。或者你從有關方面開張證書我就放心了。我先寄幾本給你,我自己檢查過。本月二十三我在學校演《佳期》《斷橋》《尋夢》《思凡》四齣一共只有一小時半,連三十分鐘說明,漢斯講解。我先灌了笛子,然後跟灌機唱,苦交易也。老蘇在什麼僑委會裡做事,窮得可以,寫信來想要我們給他來美觀光,我又有什麼辦法?還是那麼「吊某某墓」「哭某某君」代某某嘆氣的詩文。寄了又寫居然報紙還登他的。我只復過一信。大姐來信說周二表妹甚是上進,做事認真,只是想叫十四爺帶一班人馬變戲法(最近無消息),看他親戚甚多。大姐也忙得很,但身體很好。顧志成大概生意不錯,小毛同廣英的弟弟結婚,大概你早已知道。我們倒還好,我害了一星期病,現在好了。只是飲食沒有復原。容易累。你別說以靖脾氣壞,我以前呢?現在公事房裡都說我是最易相處的。年輕人沒有脾氣那能有志氣。(此信可不必給以靖看看了就更得意了。)再談吧。我把一塊木板放在膝寫的,很累人,字也壞。


充和 1957.7.6

寫字用什麼紙、什麼筆、臨什麼帖,她都細細講清了



1940年代張充和崑曲扮相

寫字用什麼紙、什麼筆、臨什麼帖,她都細細講清了



《曲人曲事》手稿(1990年代)

寫字用什麼紙、什麼筆、臨什麼帖,她都細細講清了



《鶯啼序》手稿(1970年)


第六封


宗弟:


昨日接信今日即復,此信不擬寄航空,航空簽十分,信則二毛五,因要附照,如過重就是五毛了。你叫我多寫一點,未始不可,就只是沒有時間。我現在連一星期一次清潔屋的人都沒有了。我也混得過去,就是累一點。三四月來忙得不可開交。先是演戲,我告訴過你的。今寄份節目單給你。前面一段序是漢斯做的。經我通過,以為還不錯。在我換衣服時他就講崑曲的發展,用第一出《西廂》來會串崑曲來源,從元稹講起,到諸宮弦索,到南西廂。他談話本領沒有演講大,觀眾都說若沒有他解釋,很不易懂。結果有三百人進不了門,臨時要求再演一晚。所以一星期後又重演一次。演過了戲,漢斯又忙了六星期,因為稿子要交卷,日夜忙,一天十六小時,連周末在內,成天不歸家,也不煮飯,在外面吃,我吃得瘦了三磅,把我整個薪水都吃完了。這本書是《中古史譯》,從別的(凡是外文,英法,德意……)翻譯過的都有來源,從三國到五代,倒是一本參考書目。可以知道多少有外國人翻過,約二千冊。本是為著自己用的,如果已翻過便不再翻了,可是積少成多,大家都來翻,用他的卡片認為若印出來就給人方便了。想不到這次印書印得這麼苦,原因是中國字無處印,要填寫,所以先用特別打字機打,留空餘地寫字,試好再照相,然後印。一時說不完太複雜了。總之我們暑中一天假也沒有休,明天開始休假,這次預備去近處紅木林逛逛,天氣太冷,不能露營了。中國及印度的畫片我老早包好,只是找不到,漢斯大概已寄出又忙忘記了。他一點印象也沒有,裡面有幾個髮網,給文思的……以靖要做我們的女兒,很好,洋爸爸一定喜歡,脾氣待大一點便好了,許多小姐一出來磨練便好,叫她寫封信給我們,先考考她。有時在家中壞脾氣出來就不敢了。因為社會種種教訓非經過不可。


日前忽接到劉麟生大表叔信,附來《春燈詞》一本,十分高興,這還是美國第一個親戚長輩呢。所以我高興之餘和了他兩首《浣溪沙》詞曰:


剩有高情到晚香,不因人瘦詠黃花。任他時樣日千妝。滴滴案鍾秋夜永,娟娟庭靄客襟涼,已無枝葉傲寒霜。


問道詞人鬢欲焦,晝何短短夜何逢。人間無益是相思。夢淺不妨春草綠,幽深未許意歸期。溫涼惟共酒杯知。


再《鷓鴣天》二首 憶戰後歸吳喜逢諸曲友


舊日歌聲竟繞樑,舊時笙管逞新腔。相逢曲苑花初發,攜手氍毹酒正香。扶斷檻,接頹廊,干戈未損好春光。霓裳蠹盡翻新樣,十頃良田一鳳凰。


寄答文錦


小字蠻箋問短長,天教做嫁為人忙,明知蠟蕊頻頻嚼,閑煞幽花細細香。腕似雪,劍如霜,何時同午晚天涼。而今爛漫無愁日,輸與君家雁一行。


許文錦有三個女兒,都很聰明,但沒有她漂亮。她現在長胖了,很像中年太太。但虔誠信教,幽默如前,如讀到宗教便無幽默。


……你如真的要life我就寄,老實告訴你,因為一星期一本,家中沒地方放,寄給你也好。舊的不寄,寄最新的。看來我們國家是大進步了。上次我想把life寄給大姐,郵局說要領事館許可才行,我氣得也不寄了。就是學術書也進不了。所以在台灣的學者真是孤陋寡聞,唯一辦法是到日本香港或美國來看書做點筆記。(以上是九月十四日寫的)


從十四到二十三,家裡來了一對年輕人,我們在十九就去旅行了。帶了此信預備寄,但是無照片,既然一開始就說寄照片,不好空著寄。昨天又接從台江來信,真是高興,提起想回國,不是簡單事,房子汽車事小,房子一大串是公司的,隨時可以賣,汽車也如北京的自行車一樣,有的中學生都有,觀念上在這裡都不能算恆產,如果另外找到事,也得賣房子。(據說越欠房債大的越容易賣,你大概不可解,我也不解。)因新買主不容易借到款,可以接舊主的債付下去。問題是漢斯父母年老,只此一子,不願他遠離。真是不得離開。將來待交通恢復後,或可同來。我也不忍說要分開他們父子,不能回來亦是因此。我雖然想家,不能比他們父母之望子。想此溫情主義難免被淘汰的。我接到家中任何人信都感到快慰,但很少有人寫信給我,原因我也明了,不敢妄猜。但你的信至少是夠滿足了,我認為你做苗族史的事是很新鮮,歷史這東西做到後來,就應該稍專一點才好,張秀眉的史實就從未聽到過,掘出來再好沒有的。紙完不再寫了。


祝 康安


四姐 1957.9.29

寫字用什麼紙、什麼筆、臨什麼帖,她都細細講清了



張充和攝於2004年,高翔攝


第七封


宗和弟:


每一次你的來信使我們兩個人高興得很,這一次你特別寫一張給我,我非常感謝。


我的工作還是如舊,剛剛編完了一篇《中古史譯文目錄》沒有什麼新的材料和意見,只是一種參考工具。


除了編輯工作外,明年春季本學校的歷史系讓我開一門課,講中國中古文化史(從三國到五代),這一方面雖然我懂得太少,現在有機會多學一點。你送我尚鉞《中國歷史綱要》、楊志玖《隋唐五代史綱要》兩本書幫我很大的忙。


你現在用多少年的歷史基礎參加研究苗人的歷史工作,我覺得很有意思。你們現在看重中國的各種小民族,我很贊成。


問你們全家好。


漢斯 1957.10.3


第八封


宗弟:


加州的天氣有些像雲南,只是雨季在冬天,我就不大容易辦。洗了衣服也不幹,還要烤,雖然洗衣有機器,可是要疊要熨,究竟沒有工人舒服。在日常生活上任何國家的主婦都比美國的舒服。因為人工貴,一舉一動如不學習就糟了。譬如說砍大樹也就出於自己情願,先請人來估價,說要一百五十元,難道我們捨得用這筆大款子來砍一棵樹嗎?如不砍樹枝掃屋頂,一朝掃漏了屋頂又是糟心。所以只得自己砍。可是及至砍完了,又十分驕傲。過去中國人都說美國生活舒服,水準高,例如家中有澡盆,淋浴。可是教授同公務員中小學教員是十分辛苦的。因為工人有工會,各行都有組織,只有像我們這類人無組織,受了氣無處可訴。大公司或小商店門口常常可以見到一個或兩個工人肩著牌子上書「此店對工人不公平」,在這種情形下,自然顧客就不進去了。久之,公司即讓步。凡是罷工,工人工會維持生活費,在門口肩牌子的人也是工會派來的。絕無雙方毆擊之事。這種冷戰總是工人得勝。但工會本身也有貪污不平之事,最近就出了事。(問題太遠,不說了。)我事做久了,尤其在美國,勞心勞力的,其間大有分別,譬如說一個新畢業個算學博士,如留在學校教書,一開始只不過薪水三四千一年,可是公司請你去當個職員,每天所做的只不過是手指頭在計算機上點幾點,起碼是八千一月,大學生都會做的。然後漲薪水,分紅。所以理科的學生總是好。而且多半不願意教書,如此趨勢,知識階級不能在社會上占任何地位。在本校也許互相尊敬。因為街坊間的生活水準,商店的購買力都不行。教職員的任要性。我記得我有一左鄰是在學校做事,後來頭昏了,右鄰是個木工,他的太太同我一樣不明白左鄰昏的原因,可是她說「也難怪要頭昏,在學校做事的人是養不了家的」。那時我兩個人的薪水還趕不上木匠一個人。一切家庭設備都是右鄰摩登。但是我們從不覺得難為情,現在家家有電視,我們因怕費時間傷眼力,所以沒買,鄰居們似乎有很大的同情心,常常說「到我家來看電視」。這封信既然已談到社會問題,索性再談談這裡普通家庭經濟問題,也許你會有興趣。


我們兩個絕不懂經濟問題的,可是滾到這個資本社會的潮流里,不得不略略計劃一點,否則一浪打來就一敗塗地了。這裡普通最美國式的家庭從房子冰箱洗衣機…大大小小以至衣服零物都可以分期付款,少至三月,多至三十年付清。但每月付款時即代付利息。譬如向公司借九千元,分十一年還,每月還九十元。以上是很久以前寫的,前寄一信有詞有戲裝照,收到否?大概寄的是平信,我發現我裝捆好的印度及中國美術畫片。客人來了,我收拾東西把它放在壁櫥里。漢斯已寄出。內有髮網,給文思的。文思近來身體如何?怎麼不再生幾個孩子?這幾天人造衛星飛來飛去,全世界都在興奮。


馬學良領隊的西南少數民族調查所?是如何分組如何調查?能否給我詳細談談?我對於少數民族的藝術很有興趣。這裡的紅印度人我覺得也很有意思。有的同化了,有的仍在深山,保存固有文化。我看了一次跳舞,其中最精彩的是一個男孩手中執五個竹圈,各種不同的鑽法,神出鬼沒。我買了一副耳環同一個戒指,手工很別緻。你的張秀眉研究得怎樣了?你別以為沒興趣,這種研究倒是新鮮的。一般叫歷史軍事從正史野史找材料,最近幾十年才知道就地取材你若能把張秀眉寫成一篇傳,就也真是好成績了。我現在也膩了書本,要怎樣做點實地工作才好。我常想我要學點做陶器才好,我始終是還有點東西未吐出來,不像是要做學問。像是藝術方面的創作。但每日瑣瑣碎碎,就把生命消磨了。若能把債務(房債)還了,我大概不想做圖書館事了。也沒多大志氣,但總想創作一點東西留下來能使自己滿意。在此長久了,容易糊塗一世。


漢斯去寄信,此紙不填滿了。


即祝 安好


充和 1957.10.25


編輯/彭澎


來源/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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