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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黑藍十年 陳樹泳

我在黑藍十年 陳樹泳



按:這篇隨筆很長,有一萬三千多字,是《西湖》雜誌約請陳樹泳寫的「關於黑藍文學」的文章。陳樹泳將它寫成了自己的寫作發展小史。他的寫作歷程的起始和推進,跟「黑藍」這個詞發生了很多故事,也反映了黑藍對文學藝術的態度和理解。(黑更藍)

我在黑藍


陳樹泳


我還沒有活到可以回顧生命歷史的時候,還沒有到那一步,恰恰相反我的生命才剛剛開始,不過,圍繞著這些年所經歷的,如果有人問起,其核心無疑是文學寫作。對於這一點,我要到三十歲的時候才分外明確,以後,我就不會再去考慮寫不寫的問題,我知道任何事情都不會成為問題,文學、寫作,既已成為所有事務的核心,那麼生活和思想中的其他一切,就都圍繞著它跟隨著它轉移、變遷。


我是很晚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事情,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在做但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我只看到了我所要做的事情的反面,即我不要做什麼。我要自由,不要束縛,我同時也要專註和持久,有什麼事情是自由而專註持久的,那時我還沒有看到。那時——我說的是高中和大學期間,和我在同一個學校、同一個班級里的其他學生,就因為這種微小的差異而有些格格不入。說格格不入是說嚴重了,事情沒有到那種程度,我跟人相處沒有問題,甚至是與人親善的。不過是別人知道自己要報考什麼專業,要去哪裡求職,要去實習,要做什麼工作,要和誰談戀愛等等而我比他們顯得滯後,就像一個智力滯後的學生那樣,很多事情不敢去嘗試,也不想要。我在想,這種說法是否準確,因為說到底我很早就想寫作,我童年時吃下的第一口文學食物是李白的《夜宿山寺》,這種影響對我具有多大的決定性我並不完全知曉,我知道它在影響我。那時在高中校園中熱衷的是「青春文學」,很快我就對此感到厭倦,而對於經典著作我也嫌其枯燥沉悶,我的老師她對我說,你不要著急,哪天有人提點了你,你就不會感到枯燥了。我對她說,我要轉到文科班去,我不想學物理了。後來,我換到了文科班,大學時入了中文系。

我的家人並沒有反對,對此他們也不是很懂,他們當然希望自己的兒子大學畢業後有一份好工作。學中文嘛,可以做教師,可以當編輯,可以去報社,可以考公務員。他們多多少少也聽說過漢語言文學是個冷門的沒有什麼職業前途的專業,就對我說,家裡沒有產業可繼承,我們家也沒有什麼人脈關係,你想清楚,自己將來不要後悔。


並不是非選中文系不可,只是其他專業我都不想要,剩下的也就沒什麼可選的,後來我聽說很多人是不得已而被調劑到中文系的,並非出於自願,這種情況就更加說明了這個專業的不受歡迎。這不是一個培養作家的地方,這一點無需多說了,我相信文學寫作上的許多經驗和素養是可以自學的、並且應該通過各種方法從不同的地方得到積累,四年里我並沒有從我的老師那裡得到多少重要的啟發,我寫作的學校在其他地方,在圖書館和在黑藍文學論壇。


我借閱了一些書,試圖打開我的「感覺」,想感受到嚴肅的文學不是乏味的。這種情況很奇怪,一方面文學長久地吸引著我,一方面我又感到它從來沒有向我展露其令人驚艷的一面。現在我對這種情況不會感到費解了,那時我是個名副其實的好學生,對文學的理解全然來自從小到大所接觸的教科書的那「正統」的一套思路,並不知道課堂之外存在某些隱秘的通道曲徑通幽地抵達文學陌異奇詭甚至不合乎法度的活力領地。那時我借閱了一些書,我現在記得的在往後也還繼續翻閱的幾本是普希金的《黑桃皇后》、杜拉斯的《昂代斯瑪先生的午後》、夏目漱石的《心·路邊草》,其他的書我也看了不少,包括亂七八糟的一些,我忘了,我只記得其中少數奠定我文學寫作血統的書。我的興趣正在轉移和壯大,想到名著也不再是從小聽到大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類,至少我也讀讀《九故事》,看看《背德者》。但這些還不足以稱為文學接受上的轉折。


她說:「你不要著急,哪天有人提點了你,你就不會感到枯燥了。」


在我從圖書館裡借來的書中有一本我早已忘記了書名,大概是本訪談錄,作者是些年輕的作家,其中有一篇談到在網路上發表和討論寫作,他們說到黑藍文學論壇,說到文學的純粹與價值。那個時候BBS還活躍著,寫作者想找人說話、想讓作品被人看到、想聽聽別人的看法,就在BBS上去公開交流。那時是2006年底2007年初,文學論壇大概已經過了它的最高峰,但其影響力與熱度還要再持續五到六年才冷卻退位,才被具有更強大的社交功能的網站和平台所逐漸替代。那時黑藍論壇仍然十分活躍,我註冊了一個賬號,潛水觀察了一個多月都沒有發過一個帖子。

黑藍論壇的小說、詩歌、影音、生活、閱讀錄入等各個版塊每天都有人值班坐鎮,作家和詩人很多,黑藍論壇的會員在上面發表作品討論作品,也在生活版發自己的行蹤動態和好玩的事情。十年過去了,直到現在,我與其中一些人依然有所聯繫,寫作的和不寫的都有,有的人在黑藍論壇上認識了十年還沒有見過一次面,北京的、上海的、成都的、廣州的、廈門的,以至新疆和拉薩的都有,有的人已移居國外,在紐西蘭,在瑞士,澳洲或日本。


文學將許多人串聯起來並形成一個密切的交流團體,這種情況現在不可能發生了,即使在06、07年,那也是罕見的。那麼多人,就僅僅因為「文學」,就因為「黑藍」所倡導的文學所散發的純粹和有意思的氣質和價值觀,就聚集到了一起,形成一種向心力,那時有人戲稱「黑藍帝國」。黑藍網刊中還有很多當時各個作者寫的關於「我在黑藍」的隨筆,不僅僅是寫作者的樂園,還有大量的並不寫作的讀者,他們熱愛文學,也有自己的文學觀點,就在黑藍論壇上交流討論。說是樂園也不對,不存在純然的樂園,炮火和怒氣也在文學爭論上直接而公開地時常爆發。


我寫小說,打開小說版看了很久,不僅看小說作品,也看作品底下的跟帖評論,那些評論,有時比作品更加精彩。這種感受是強烈的,當時我不可能不感到吃驚,黑藍的這些作者,從作品中看到的門道也開啟了我思考和感受文學的方方面面。我註冊了一個賬號,在小說版發了一個小說,版主給了我點評,說實話,我當時可能並不太清楚他們說的是什麼,所以今天我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有些讀者會覺得黑藍的小說晦澀難懂,這不是智力的問題,是視角和眼界的問題,就像那時我讀《大雙心河》,看到海明威詳盡有序地寫一個人去釣魚,我會納悶為什麼用那麼長的篇幅去寫釣魚而又沒有發生什麼能說明問題的事情。不久我就新寫了一個小說,剛寫完就發到黑藍論壇上,這次的評論來得沒那麼客氣,我聽得出其中的否定之聲。那個小說可能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是我寫的,而那個抨擊我的人我卻永遠不會忘記。後來我在上海見過他,他到上海拜訪陳衛,我們在黑藍空間相談甚歡,一起吃飯,他不知道我就是當時被他抨擊而離開的人——那時他早已不寫作,成為一家大型電器公司的銷售經理。


說起這件事並不是為了說明我心胸狹窄而記得文學評論上的抨擊,提起這件事是為了說明爭論、不睦甚至反目成仇在文學交流中極其容易發生,並且可能一方並沒有留意,早忘記自己說過什麼了,早就一笑而過了。人們常說「文人相輕」,我並不同意,更多的是「道不同不相為謀」,文學上的道路也是各行其是,有的人走上來又走出去,有的人狹路相逢過後註定分道揚鑣,有的人一條道走到黑。我也不喜歡「文人」這個說法,沒有什麼文不文武不武的,我不喜歡通常「文人」身上的酸腐氣味,尤其是「賣文為生」。也正因為黑藍沒有這種氣味,沒有相互討好巴結的討論氛圍,所以針對文學作品的評論直截了當難免傷人,這導致了我暫時離開了黑藍論壇。


第一次接觸黑藍時的大部分時間我是從旁觀看的,然而從這種潛水旁觀中我也得到了我想要的。這次經歷確實開了我的眼界,說得上是我文學接受上的第一次轉折。首先是網站首頁上的那句話,任何一個知道黑藍文學網的人都不可能沒有印象:「小說不再是敘述一場冒險,而是一場敘述的冒險。」然後是這個頁面自動跳轉到一篇宣言式的觀念文章:《作為本體存在的小說》。這篇文章很有力量,引人深思,尤其是其中最易懂的一句:「一個好看的故事僅僅是小說的一件華麗的外衣。」黑藍反對流俗,呼喚革新,期待藝術創作中的暴力與血性,對實驗寫作大力推崇。由此我也在這種文學藝術氛圍中了解了法國新小說、紀德、薩福、卡瓦菲斯、新浪潮電影等等,並從中調理我的文學胃口,開始有意識地去寫作。奇怪也並不奇怪的是,我所提到的這些作家和藝術都是國外的,而黑藍很少推崇已成名成家的中國當代作家,只在被忽視了的稀缺地帶發掘好東西,而對眾人皆知的,他們幾乎不去做錦上添花的事情。對國內的很多作品,黑藍也是不承認的,那時先鋒文學已墮落,商業文學大行其道,傳統文學又沒有提供新鮮的活力,所以他們大力地推崇和鼓勵有潛質的年輕作者。

我第二次重新登錄黑藍論壇,是在2007年黑藍文叢第一輯出版之後,那時我在廣州大學城,得知黑藍在廣州做活動的時候,他們已經結束了廣州之行,奔赴全國線下活動的另一個城市。黑藍文叢第一輯的出版引發了許多媒體的關注,稱之為「中國當代文學最有價值的努力」。我當時還不知道如果一本小說沒有市場或者一個作家沒有名氣,又是短篇小說集的話,出版是件怎樣艱難的事情,現在往回看,我沒來得及參與其中的黑藍文叢第一輯的出版工作,看上去是一個文學群體單槍匹馬的壯舉。

我在黑藍十年 陳樹泳


我在黑藍十年 陳樹泳


黑藍文叢第一輯


第二次在黑藍發表作品是個幸運的嘗試,或許是因為半年裡我自己也長進不少?我說過黑藍的評論是嚴苛的有時甚至是不留情面的,但另一方面,它也在及時地施予鼓勵。在亢蒙採訪陳衛的一篇題為《把我們的鼓勵和支持給予最需要的人》中,陳衛提到「我只記得這兩天看到一個叫X的作者,我估計他也很小,有潛質的」。這是一篇針對黑藍小說獎和黑藍網刊的訪談,在順便講到新作者時陳衛只簡單地提及了我這麼一句,但對當時在寫作上壓抑了很久的我來說,相當於一個一無所有的人突然受到了他所敬重的群體的接納和歡迎,我激動得在學校宿舍里跳了起來。這種體驗是神奇而強烈的,這種體驗也不可能再有了,後來也有不少人說我寫得好,說喜歡我的小說,那對我來說已經不大有所謂了,其中已有所判斷有所驕傲了,其喜悅的強度遠遠無法與你在寫得並不很有自信的時候別人給予你的肯定,那真是久旱逢甘霖。如果這份最初的肯定來自你所敬重的人,那將是幸運的,也是意義非凡的。就這樣,我開始在黑藍寫小說,試著跟別的作者討論寫作,後來也做了小說版的版主,學著去寫評論、編輯黑藍網刊,依然並不非常順利,我身上的笨拙、稚嫩持續了很久,這種稚拙直到今天也沒能完全褪盡。


有一個文學事件我是記得的,那時德國漢學家顧彬指責「中國當代文學是垃圾」的言論迅速傳播和被談論。在大學裡有一位老師也寫作,她是個詩人。有一次我去辦公室的時候聽到幾位老師在談論這個事情,她很憤慨,又說顧彬說得也沒錯。我們在黑藍論壇也談到了顧彬事件,種種看法可能都包含著一種對中國當代文學的複雜情感,也促使了我們對白話文運動之後現當代文學與中國古典文化的割裂而惋惜,中國古典文化、魏晉唐宋的文學,其中的精華美好的東西這些年我們仍不斷地談及和思考,力求從中獲取思想養分,我們討論得越來越多的不是中外的現當代文學,而是中國古代的書法、詩詞以及傳承到日本之後再系統而獨立地生成一支,並深入影響到其國民生活居所、待人接物、顏色節日和各類藝術形式等等這種種情況所彰顯出來的文化問題,以及我們的人民對「美」的缺乏基本的需求和在意。這個話題我押後再講,回到顧彬這個事情上,毫無疑問他的文學觀念也有其褊狹的局限,但從這個事情上能看到的東西並不僅僅是具體的哪一個作家、哪一部作品或哪一個文學研究者的某些狀況,當你把視角放得更高,你就會發現,是哪些作家和作品在代表著顧彬所談到的中國當代文學,而這些作品遠遠無法說明中國當代文學的現狀,這些作品只是被推到檯面上的已成名的作品,而那些一個個獨立創作的個體,由於缺乏文學事件的推動而不被關注的寫作者們,則是完全被文學界所忽視的。這是商業和體制雙重夾擊下的中國當代文學寫作者的現狀,你要麼身處各種人際關係之中被慢慢地抬了出來,要麼就只能靠你所寫的東西的商業價值,才有人將你放在檯面上去談論你。十年過去了這種情況有所改善嗎?恰恰相反,商業進一步地主宰著一切。而一旦一部作品沒有商業價值,刺激不了消費,電影沒有名演員、沒有所謂的IP、沒有去娛樂民眾或炮製情懷,那它即使有好口碑也難以維持下去。電影如此,何況文學,更不用說是讓人去理智思考、冷靜感受的嚴肅文學。所以你必須去推銷自己,必須去製作事件,哪怕找人罵你也成,要麼就去結交各種朋友,常年在網上互動,相互借力互推自己的作品。這些都在加速文學走向更加卑賤的境地,也使一個作家不敢沒有「朋友」。


陳衛在這方面是有雄心的,他知道中國太缺乏文學的「發表-發掘-培養-評論-獎掖-出版」的自由而完善的機制,所以創立了黑藍文學這個平台,任何寫作者只要去註冊都能自主發表作品,又邀請了作家和詩人當版主點評和發掘作品,每個月的黑藍網刊呈現優秀作品,用黑藍小說獎去獎掖新作者,也出版了一些作家的小說集,大部分是作家的第一本書。從2003年到2015年整整十三年的時間,黑藍網刊編輯出版了156期,作家的數量和作品的體量都是難以計數的,也伴隨了許多作者和讀者從中學到大學,從大學到步入社會,從青年到漸入中年。許多時光是快樂和激昂的,然而這些事情的困難比它表面上看起來的更大,雖然黑藍吸引和凝聚了一批志同道合的作家和詩人,其中的大量點評、專評工作都是長期且無酬勞的,這些工作佔用著許多人的時間和精力,這裡面也因直言不諱的評論而引發次數不少的激烈爭論和不睦,又因每個人的性格的不同和人性的複雜敏感而有聚有散。寫作者通常是性格強烈的,也不可能不是驕傲的,他們的謙遜在很多方面都能體現出來,但在面對自己作品和文學觀念的時候,情況要複雜和尖銳得多。寫作者去做宣傳推廣也是吃力而不擅長的,這就是為什麼說黑藍文叢第一輯的出版工作,是單槍匹馬的壯舉。這裡有一雙大手,是陳衛的手,掌著一艘名為黑藍的船在茫茫海上航行,是的,文學是看不到岸的,除非你棄船下海,而現在我的手也放到了他的手邊。他這雙手要做什麼呢,除了寫作,他可能什麼都不想費心,說來奇怪,他對文學的新鮮血液的熱愛一直存在他精神里,而對一個作者能否持續地寫上一輩子而不被生活所軟化腐壞又十分在意,當一個作家在作品中出現流俗、虛偽的影子的時候,即使是他以前所大加激勵的人,他也會反過來加倍地為此感到失望、苛責。寫上一輩子還保存著年輕時的銳氣和活力,太難了,文學對許多人來說就是青春期的一場夢,一入社會便被各種事務和壓力佔據心思,很快消解了寫作的興緻,甚至文學也與他無關了,不再是他所需要的,可能還反過來嘲笑文學在今天相對於電影和全民娛樂時現出無人問津的落寞。

我在黑藍十年 陳樹泳



黑藍文叢第二輯 生鐵、司屠 新書活動


我說我長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而對於我不想要的,我知道得很清楚。我可能是不想要去上班?不,也不對。雖然大學期間許多同學都去實習、做義工、考技能證書,而我幾乎總在圖書館,我思想活躍而弱於行動。等到即將畢業的時候,別人去面試求職,我發現自己的簡歷不知道怎麼寫,除了杜撰還能怎麼寫,沒有任何社會和工作實踐經歷,也沒有什麼工作技能。另外,我對一件事情的躲避和反感可能有點小題大做,我一看到我的同學穿上職業裝去跑招聘會和去實習,我就更加不願去做,我不喜歡職業裝啊。面對求職這件事,可笑的是要穿正裝這個問題把我攔在門口。有人說,你去適應適應,適應了也就根本沒什麼了。我從來不會去適應我不願和不要的環境和人事,我只在我想要的願做的事情上發奮進取,我知道上班不僅僅是正不正裝的問題,也有許多對穿著沒有刻板規定的單位,然而一想到上班的那種不自由的空氣,僅從面試開始還未入職就要在穿衣這種表面事情上馴服你的空氣,我就難以接受,一拖再拖,不想要被「職業化」。所以,可以說是機緣巧合,也可以說是冥冥註定,後來我去了上海,跟陳衛等作家在位於楊浦區的黑藍空間工作和生活。這種性格和志趣,在我身上,也可以看作是某一類寫作者的特性,他們不想變得規矩,不想職業化、不想社會化甚至不想家庭化。但在我,這並不是主動的抗爭,雖然感到生活應該是創造性的和自由的,但它沒有成為我向外宣示的口號和行為。它是一種本能而不是一個想法,不是腦子裡的一道觀念。對於很多剛畢業或者還沒畢業的人,他們對這個世界的認識以及對自己的路要怎麼走有著明確的想法,他們總是很有想法,今天這樣想,過一段時間因為某一本書或某一部電影的啟發就換上另外一種,跟他們說話聊天時也能感到他們能說會道、觀念清晰,而我時常並無清晰的觀念,所以並不擅長言說,跟人對話也不很有自信。這種情況是不是也反過來令我的本能更加持久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人帶著巨大的困惑走在路上。


那時我是缺乏自信的。陳衛說,那我給你自信。


他應該不記得對我說過這句話吧,我是記得的。但這個自信要過很久,要過了五年之後才最終形成,直到2015年9月到2016年9月這一年裡,我才明確感到我心裡的某種信念已穩固下來並最終使我的思想和心境易髓換骨。


不過,我們第一次見面時聊到的主要並不是文學而是家庭、各自的父母。當時我剛畢業,我在黑藍論壇的生活版談到了近況,陳衛在QQ上問我,想不想到上海去。那是我們三年里第一次直接私下對話。我跟父母說我要去上海看看,他們是知道我在大學期間搞文學創作的,也知道黑藍,我告訴過他們我在論壇上做版主,寫小說,現在我要去看看能不能在黑藍工作。他們並沒反對,對於我做什麼事情以及事情屬於哪種性質他們理解有限,出於信任和支持,他們沒有提出異議和過多的看法,只叮囑做事要認真。


我帶了換洗的衣服就到了上海,陳衛和井井回都待我友好而熱情,這種熱情不是社會化的應酬,而是在黑藍論壇上我們經過了幾年的言談和作品相互熟悉了之後已經有了一種共處多年的印象,初次見面時甚至顯得略微羞澀。陳衛向我介紹了黑藍的情況,至於要我做什麼工作他幾乎沒有提,他主要表示我可以在黑藍生活寫作。我那時並不清楚黑藍要做的事情如此之多,並且是日常性的,所謂做黑藍,就是處理黑藍論壇的事務,包括邀請作家和詩人做版主、每個月網刊的編輯製作、適時地給一些寫得很好但反應冷淡的作品加以適當的肯定和讚許、同樣也對一些寫得不好的作品提出建議和疑問、黑藍小說獎的評選工作、出版情況等等。這些事情並沒有明確的分工,黑藍的運作並不是公司化的,它更像是一個以陳衛為核心的家庭作坊,幾乎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一起討論、落實。幾年後我越來越感到為了維持這個機制,這些細碎的事務佔用了我們過多的精力。這是後話。雖然從2010年10月份到了上海後我就沒有一天真正離開過黑藍,沒有一周不與陳衛就寫作和工作的事情進行交流討論,但對個人空間需求很高的我,至今也很難理解陳衛早在1995年就開始了這種藝術家雜居式的生活。那時是在南京,《黑藍》紙刊還沒正式啟動,當時陳衛早已辭去了工作過著「無業」的生活,為了做黑藍,家裡常年住著十幾個人,燒飯用的是大鍋,作家、藝術家、設計師在房間里打著地鋪,睡在最裡面的人夜裡起來解手時要跨過前面睡著了的人的身軀。2000年,因創建黑藍文學網,這種藝術家群居生活方式在陳衛的家裡長達數年,很多年輕的作家藝術家設計師都在這裡用餐住宿、交流創作。不可思議,這怎麼生活,一點個人空間都沒有。時代有它另類怪異的魅力,就像80年代的文學令無數人驕傲激奮,這些二十齣頭的作家和藝術家們,那時為了心裡所渴求的力量,所付出的和經受的,今天已不可能再發生,不可能有另一撥人也那樣去做。他們在南京瘋狂地看藝術電影和閱讀寫作,像螞蟥渴望著血,那是一個年輕人有著激昂理想的年代。今天呢,今天每個人的生活基本趨向一致,處在固定的能看到頭的軌道上,而1995年,陳衛他們,是敢於脫軌的一撥人。後來有的人回到了軌道上,有的人沒有,或者變換著軌道,陳衛沒有回到社會的這條軌道上。


我只能進行想像,如果1995年創辦黑藍紙刊或2001年開始建設黑藍文學網時我也是二十幾歲,那時我就跟陳衛一起共事,我會不會半途退出呢?我不知道,性格、志向和成長期間的氛圍都影響著人的感受和判斷,我只能說我加入黑藍時正處於一個幸運的時期,大的框架已經搭建好了,並不需要我去奉獻和冒險。這也不僅是奉獻和冒險的問題,而是性格強烈的人長久地同在一個屋檐下相處,也使得人身上的優點和光輝容易被忽視而缺點容易被放大,其中的讚許、寬容和摩擦、抵牾,跟每一個家庭之中強烈的愛與恨最為相似。而在這些人中最為特別的是生鐵,他的事事細心均衡,讓我感到備受照顧。


所以我們一開始就談到了家庭。第二天晚飯時,我說我回去過完中秋就到上海來,陳衛很歡迎。飯後在回黑藍空間的路上,下了計程車後,在走回黑藍空間的那幾百米路里陳衛問了一個問題,他問我會在黑藍待多久,他希望不是短期的。我支支吾吾地說我不知道。這種信任從哪裡來呢,我們只見過一天,他就信任我了嗎,我就能判斷這個地方適合我嗎,我能勝任他將要我去參與的工作嗎。這些我當時無法斷定。又過了一天,在黑藍空間閣樓陳衛的書房裡,我不記得我們又怎麼地聊到了是否長久合作的話題,他那種不想在無謂的事情上浪費精力的幹練性格顯現出來了,迫使我在這個充滿變數的年齡去慎重考量自己的恆心。我從早先幾年對黑藍氛圍和氣質的感受中大概也能感到這個地方這種生活是適於我的,我說我也希望能夠長久地合作,但是如果有一天我父母需要我養而我沒有錢,那我就只能去找份工作。後來,我又說,我不知道自己能寫到什麼份上,如果到了三十歲,我依然沒感到信心,那我可能就不寫了。所幸不如意的事情後來都沒有發生。


我到上海的不久前,法國午夜文叢作家羅朗·莫維尼埃攜帶中文版新書《男人們》在黑藍空間做過一場文學交流活動,他對現場讀者的提問感到吃驚,他們提出的是文學的核心問題。後來我看過羅朗簽名贈予黑藍的書,我不大喜歡,雖然我的閱讀史可以說是從讀法國新小說家們的作品開始的,但此時我對法國新小說的興趣已不如以往了。至於我喜歡誰的小說和不喜歡誰的小說,對我來說也越來越不重要了,我知道最好的小說是怎樣的,要寫到那種程度是何等的艱難和需要運氣,對於別人的書如何寫成以及寫得如何,我越來越不放在心上。這種對別人作品的肯定為什麼時常到了這麼吝嗇的程度?


有一點是至關重要的,寫作原本就不是為了你好我好的問題,美妙絕倫的文學甚至是危險而容易傷人的。另外,我們都是文學上的孤兒,上無長輩提攜照顧,兄弟姐妹也不多,這種孤軍奮戰的心境使我們很少帶著情感成分去評判作品,我們認為文學是不需要寬容的,需要寬容的文學是軟弱者的文學。當文學運動的狂歡消失,當浪潮退去,當寫作不可能獲取什麼名聲和地位的時候,如果一個人還在寫並且不斷地寫,那麼他可能會寫上一輩子,寫作也就成了一種根深蒂固的自我需求。這種對自我的苛刻和對外界的苛刻,始終伴隨著我們去感受黑藍、感受中國當代文學和全世界的文學。

我在黑藍十年 陳樹泳



陳衛,作家,1991年創辦「黑藍文學」,主編「黑藍文叢」。著有小說集《你是野獸》、《從現在開始》,文論隨筆集《保護才能》等。小說集《鮮女》即將出版。現居北京。


有一天,我讀到《維特根斯坦傳——天才之於責任》時,讀到維特根斯坦對羅素的看法,他認為羅素已經不嚴肅了。他除了指出羅素炮製通俗暢銷書的做法是墮落之外,還對羅素撰文扶植一位哲學水準一般的朋友而感到吃驚。寫評論文章去推崇朋友、提攜後輩,這種情況在當下已經令人麻木,幾乎每一本文學書的腰封上都有聯袂推薦,所寫推薦語動輒中國最好的小說家、詩人,人情文章也漫天蓋地地借著網路平台轉發傳播,這些情況,都無不說明著當大眾已不需要文學的時候,作家自身也不需要體面,文學繼而置於人情與商業之下。什麼時候作家能長久地忍受不被人理睬,什麼時候中國的文學才有可能煥發新生。


彼得·漢德克稱之為「嚴肅是美妙的」這點,我也在陳衛身上看見。印象中他從未做過類似的事情,從未專門撰寫文章去頌揚哪個作家,即便褒獎也是有所保留的,褒獎的同時也在給予警醒。這些年的相處,這種精神或習慣無疑影響了我。然而我在這方面是缺乏抗爭意識的,我長期沒有什麼抗爭意識,在文學上我也沒有受過不公正的對待,我一開始寫作就接觸黑藍,在黑藍長期是受到照顧和保護的,陳衛的情況有所不同。1996年,陳衛主持創立《黑藍》紙刊創刊號,贈閱了全國一些作家和機構,提出了「70後」寫作概念,迅速得到了許多作者的反響和呼應。然而由於當時的民刊、地下刊物所處的風氣比現在緊張,加之《黑藍》作為一本民刊而製作精良、裡面的作品偏重實驗性而不容易被理解,當它產生了影響力的時候,它就更像是一份帶著暗號的秘密而反動的刊物。在第二期準備進廠印刷的時候,所有工作都被有關部門叫停,陳衛也被隔離審訊,從此《黑藍》紙刊沒有了續篇。這無疑是令人遺憾和憤慨的,而緊接著的遺憾又相繼到來,《黑藍》提出的「70後」概念被主流和商業挪用,使推崇實驗和創新的先鋒意味快速變質演變出美女作家等流行文化寫作,等到陳衛在《芙蓉》雜誌上提出「重塑70後」的時候,美女寫作商業寫作已蔚然成風不可遏止。


這是一種情況,另一種更為根本的情況是他對中國當代的寫作環境並不滿意,而這種不滿意並不會因為時間而自動改善,這就像今天商業爛片大行其道時,同處一個系統里的工作者只會相互力捧表示「我也喜歡」。利益就在那裡,收割利益並不需要依靠作品的質量,自會有人去發行、推廣、買單。我所喜歡的電影基本都是家庭作坊式的,導演參與編劇甚至編劇就是導演,所用的演員也並非全是大明星,常用素人或固定那麼幾個演員。好作品有可能是瞬間爆發出來的,其思想情感無不需要長時間的發酵醞釀以達到足以爆發的烈度,我不信任通過數據調查和眾人貢獻點子這類方式做出來的作品,這種工廠式的生產摧毀了作坊,使後者無法生存難以為繼,商業要求又進一步斷絕了作坊的機會,這些都使更符合創作所需要的條件和氛圍被滌盪一空,精神渙散無法凝聚,形式鬆散東拼西湊。這個到處呼喚著價值的時代,是價值缺失的時代,我們對文學和藝術的苛求,包含著對整個時代的憤怒。

我在黑藍十年 陳樹泳



陳衛小說集《從現在開始》首發展海報


怒而不怨,陳衛說。


當整個文學氛圍在退潮的時候,最為切身的、貼肉的需求,無疑是我們的創作。2012年底,我們從上海轉移到了北京。我一下子就更加喜歡北京的空氣。陳衛的新書《保護才能》和黑藍作家們的小說合集《黑藍:中國小說藝術的高度》是在北京發布的,在今日美術館和在位於舊鼓樓的冰逸工作室,在這塊地方,我是說在北京,催生了一種我在上海所看不到的文學熱情,這從每一個到場交流的人的臉上可以直接看出來。北京有一種更加萍水相逢又相互融洽的氣氛,這種活躍是否也是一個假象我不知道。有一天,我看見老虎,我從老虎的威嚴儀態中認出一種厭倦的眼神,那是我們的眼神。我們對微信公眾平台的興起是警覺而慎重的,人人都有了一個平台,也意味著不再需要聚集在一起發聲,也就意味著呈現寫作的門檻進一步降低,已經沒有門檻。這在表面上看是絕佳的事情,人人都平等而自由,事情很快就被證實,四通八達的傳播途徑使商業和娛樂寫作如虎添翼,而極少有讀者有精力在手機上看一篇幾千上萬字的不煽情也不雞湯的小說作品。我們很早就註冊了黑藍微信公眾平台,註冊了一年之後我們還遲遲不動,繼續做著黑藍論壇,直到2014年3月8日,才有意識地發了生鐵寫的第一篇推文。之所以對這個日期有印象,是因為討論推送文章的那天,耳邊傳來馬航MH370失事的噩耗。


許多作者對我們不繼續運作黑藍論壇而轉移到微信公眾平台而感到難以適從,是的,我同樣難以適從,並且直到現在也還難以適從。我不喜歡媒體,媒體是一個廣播,而不是一個創作平台,沒有任何交流和沉澱的可能,今天的內容迅速被明天的替換,明天的又迅速地消失沉沒,淹沒在眾多無關的信息當中。來去都像一陣風。


運營黑藍公眾號同樣佔用著我們大量的精力,雖然這種精力比不上連續那麼多年在黑藍論壇上每帖必復所投入的精力,我們想了各種辦法,也在實習生的幫助下迅速積累了不少人氣。有一天,我們覺得這樣做沒有意思,我們要發作品,我們就要加緊寫。按照前些年我們在黑藍論壇上一年發表一到三篇作品的頻率看,此時我們爆髮式的寫作是不可思議的。陳衛和我約定,一周一篇小說,從2015年9月份起,我們就開始為期一年的創作實踐。一周一篇的難度是巨大的,當你的腦子還沒從上一篇的餘溫中冷卻下來,你已經需要尋找下一篇的素材和感覺,一年下來,我寫了二十四篇,陳衛的成效比我高,他幾乎每周一篇。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的思想和心境才易髓換骨,創作熱情高昂,對寫作的快樂稱得上食髓知味。我們每天都激烈地討論寫作,他寫完一篇就發給我,我寫完一篇就立刻發給他,不斷地討論、激發、創作。後來,生鐵也辭去單位的工作,有了更多的時間寫作,張虔也加入進來,我們更加頻繁地討論、創作、做讀書活動。我是從這些事上認識到我是一個需要團體的人,我不是孤軍奮戰的人,寫作無疑是孤軍奮戰的,我是說,一種良好的創作氛圍是可以相互感染和帶來鼓舞的,戰鼓擂動,我看到他們在前進,我不可能停滯不前或後退怠慢,而速度持續加快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它克服了我們自身的重力,使我們的文學思想飛躍起來。我們的目光往前看得更遠。


這幾年來,有人離婚和死亡的消息不時傳到我們耳邊,這意味著整個世界的氣氛更加鬆散而流動,人的命運極有可能瞬間扭轉。如果很快就死,那你還有什麼想寫的東西沒寫出來?我們都有各自的創作目標,都想致力於我們認可的文學,都想達到我們難以企及的創作高度。我和陳衛相處這麼多年,如此密切,不可能不深受影響。我又想到了高中時對文學的蒙昧狀態和我老師說的那句話,那個提點我的人,是陳衛。後來,我也希望自己能在創作上反饋給他、刺激他,至少是催促他。然後,我們開始了新的計劃,為了更好地將我們想寫的作品寫出來,他開著車,又離開了北京。


二十年前,陳衛說過「為打一隻蒼蠅而跑遍天下」這樣一句話。二十年來,他以及和他一起的寫作者,為了「文學」這隻蒼蠅從南京到上海,從上海到北京,跑來跑去,忙這忙那。紙刊、網站、出版、小說獎、網刊、微信訂閱號、線上和地面活動,我們寫作,也想辦法通過各種渠道呈現我們自己的寫作。知道這些經歷的人說,看,這麼些年了他們還在堅持做純文學。我覺得這樣的說法不對,對於那些朝九晚五上班加班、一整天的腦子都掛在單位事務上的人來說可能是那樣,但我沒有感到「堅持」這個詞適於我們、適於文學,我們的心是自由的,我們寫作,也沒有什麼制度、體制、商業的束縛和控制。我們也缺錢,可買菜和洗碗也有阿姨代勞。這些家務瑣碎陳衛不去做,他寧可花錢請人去做。吃飯、住宿、開車,他不惜成本,有一輛車,他就打算繼續跑遍天下,而這次,要打的這隻蒼蠅是一處適合寫作的處所。我們從北京出發,到了洛陽住了四夜,和張虔見面討論了一些寫作計劃,又繼續上路,前往太湖,也去看看山。


我:「我們是要去看哪座山?」


他:「貌虎頂,小歸小,但對人來說都挺大的。最高峰是縹緲峰。」


終南山我們不去,太出名了,即使你獨居,你也會想到這個人那個人,就好像你已經活到了某個語境裡面去。寫作,人多的地方思想會打架,避免扎堆,去創造一個環境封閉起來。他說,我從來都是為了寫作而去改變生活。

我在黑藍十年 陳樹泳



張虔詩集《有魚集》海報


在蘇州,我們沿著太湖邊的公路開車,從這個島開到另一個島,又從這座上跑到另一座山。前面我說到的押後再講的關於「美」的問題在這裡有機會說上一句。太湖很美,但太湖邊上的多數建築、風物已經沒有什麼美可言,我們幾天里在高速公路上看到的各種巨大的廣告牌也是視覺猙獰的那種。農家樂絲毫沒有農家的淳樸,老頭老太招攬生意的熱情令我們厭煩。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們在看魏晉和唐宋的文學和書畫,又在日本電影中反過來感受到了我們民眾所缺乏的對美的尊重和謙卑,一路上我們就聊了諸如此類的很多話題。和服不就很能說明問題嗎,你能想像我們現在走在街上穿著唐裝或旗袍嗎,或者穿哪一種傳統服飾會顯得好看而不做作呢,已經沒有了。而和服穿在少女身上,在老嫗或少年身上,都並不過時和腐朽,其中祖母過世後留下的和服甚至可以給孫女穿,這種情況包含著說不盡的文化、美學和情感的問題。這些問題永遠操心不完,只能由我們一點一點去創造和改善。


我陪陳衛到了蘇州,在那邊待了幾天後我回到了北京,前幾天,陳衛發郵件告訴我們他已找到合適的工作室,被林木圍繞,百米外就是太湖。我們先各自寫作,減少各種不必要的干擾,明年,我再找時間和生鐵、張虔一起去看他。


時已至此,我在黑藍,也成了黑藍在我。對我來說,也沒有什麼黑藍不黑藍的,毫無疑問我們所做的事情都圍繞著「黑藍」這兩個字,但我們從事的是「文學」,更確切地說,是我們感到稀缺的和想要致力的那一種文學。我們寫作,但幾乎不主動投稿,我們用我們認可的方式呈現我們的創作。有書號的書出版,無書號的書我們也做,每一本書都由我們親力親為獨立設計、編選,哪怕因審查而受挫我們也想辦法變著花樣做,換著出版社做,自己找印刷廠印刷。由此帶來的效率總不會太高,但做出版並非我們的志向,我們無意投身出版行業去掙一份業績名聲,因為我們要寫作,要呈現我們的文學,而無人想要來出版這類文學,我們就自己幹了起來。我們往往把書價定得很高,以此表示我們不喜歡通過字數、厚度和裝幀去給一本書定價,要求其純粹而盡量減少文學之外的附加屬性,我們甚至將單個短篇小說做成一個單行本,定價之所以沒有高到離譜是不想以此張揚。我不擅長去記錄行蹤和羅列業績,至於我們做過什麼,在黑藍網站上有一份年表,後來,我也早就懶得去更新其中每月每年的創作和活動了,我們做著事情而過著沒有年鑒的生活。我們只想寫作,出版就像2001年開始的黑藍論壇等等繁重的工作一樣,是因為世上沒有我們要的這份文學土壤,我們就自己去開荒耕種。就此我有時有種念天地之悠悠的心境,當然,愴然淚下則絲毫不必。對此我也是可以慶幸的,寫作沒有成為我青春期的一場夢,它從未因為混沌無知而改弦易轍。有時我聽到一首老歌,是beyond的《海闊天空》,也早知道任何人都可能在寫作這條道上背棄了理想,也不會訝異最終哪怕只你共我,在這方面我們早已沒有什麼浪漫想法,只知道寫作是一種本能而我們又信任自己的本能。


有一天,我碰上一件什麼事情我忘了,大概是在電視上看看到哪一位年輕時意氣風發的歌手現在變得令人失望,我就那件事情所引發的感受跟身邊一位朋友說,你看,這麼多年,人人都在變老,許多人開始油滑、庸俗、虛弱了,可是在陳衛身上卻看不到這種傾向。雖然因性格強烈,身上帶刺而不時爆發爭論,但將他和我聯繫在一起的,就是這種保持銳氣的精神和對寫作的持續思考、實踐。「黑藍」對我來說就是這樣一種保持銳氣和年輕狀態的精神,一種將寫作置於生活中所有事務之上的精神,而任何一個擁有著這種精神的創作者,不管是文學還是視覺、電影、音樂、或者非藝術的其他領域的,我都視為同氣連枝的兄弟。

我在黑藍十年 陳樹泳



陳樹泳,作家,黑藍主創,出版小說集《走神的時刻接近真實》。

我在黑藍十年 陳樹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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