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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旭紅——天道輪迴

穆旭紅——天道輪迴



天道輪迴

穆旭紅⊙文


黃誠興⊙圖


輪迴


已經好多天沒下雨了,大片的莊稼像垂死的病人,把沒有太多生氣的身體軟軟地搭在一起。有風吹過時,那些枯黃的葉子相互碰撞著,發出痛苦的虛弱呻吟。

太陽火辣辣的,即使戴著草帽,也依然曬得人頭皮發疼。


李二狗蹲在地邊,大口大口地抽著旱煙,汗珠從他額頭上滲出,牽著線似的往下流,滴到地上時,連一個淺淺的痕迹也沒留下。


當最後一口旱煙抽完時,李二狗站了起來。因為蹲得太久,加上有點中暑,他眼前的世界在一瞬間有些奇怪地旋轉著,彷彿天與地掉了個個兒,自己腳下是沒有真實存在感的大地,而天空中全是因為沒有水灌溉而即將枯死的莊稼。


李二狗是那種地地道道的農民,小時候讀過兩年書。隨著民辦教師的解聘,這個偏遠的村子裡再也沒有了老師。對於十幾公里外那所漂亮的學校,李二狗也有過嚮往。每天走十幾公里山路去讀書,對他來說也許算不上是困難,但是花在路上的幾個小時里就不能幫家裡做事了。看著辛苦的父母每天為了地里的莊稼早出晚歸,李二狗實在不好意思把所有的活兒都丟給他們。


如果在城裡,能有個這麼懂事的孩子,當父母的也許睡著了都會笑醒;但在農村裡,孩子打小便幫著家裡干農活,那是天經地義。

幾十年前,城裡來人,在村口貼了些東西,還掛著鼻涕的李二狗問貼東西的人,上面畫的是什麼。然後,他知道了那些方方正正的東西叫做漢字,而他第一眼看到的那張紙上寫著「知識改變命運」,那是他最早認識的六個字,但他沒有機會去親身體會這六個字的含義。在自己所處的環境中,那樣玄的東西實在太過遙遠。


在短暫的讀書生涯中,他也問過老師。他聽說老師有初中文化——初中是啥東西他不知道,但他猜想,那就是無所不知的意思。就像父親常掛在嘴邊的「咱農民自古都是靠天吃飯」,經過老師的解釋,他在瞬間便明白了困擾自己許久的「天怎麼能吃」的問題。但當他問到「知識改變命運」時,老師卻轉過了頭,獃獃地望著遠處綠油油的菜地,很久都沒有說話。李二狗知道那樣的動作代表著什麼——自己想哭卻又不願意讓別人看見時就會這樣。所以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在任何人面前提起過那六個字。


從眩暈中緩過勁兒來,李二狗望了望不遠處那條已經乾裂的溝渠,深深地嘆了口氣。那是他和鄉親們一起動手從遠處小河那邊挖過來的引水渠。


這個村子雖然地處偏遠,但是地肥水豐。往些年,即使天上不下雨,山上也都長年流淌著山泉,從來不會有莊稼沒水灌溉的情況發生。但從幾年前開始,雨下得越來越少,流淌了千百年的山泉也停了,大家只好從河裡引水,但到現在,就連那條河也斷流了。不要說莊稼,也許過不了多久,就連人喝的水都會成問題。


「二狗叔。」遠遠地,一個身材健壯的青年朝李二狗跑了過來。

李二狗眯著眼睛看了一陣,認出來人後,他轉身就走。不過對方也沒打算放棄,三兩步追了上來,「二狗叔,這事兒可不是我為了自己賺錢,如果鄉親們都能團結起來的話,這些莊稼就有救了。」


聽到這話,大步走著的李二狗停了下來,望著那奄奄一息的莊稼,目光緩緩轉動,最後停在了青年黝黑的臉龐上。


眼前這人叫李富貴,在這人口不多的小村子裡,算來算去,他還和自己有些親戚關係。興許是名字起得好,幾年前他撂下地里的農活進城打工,很是賺了一些錢,在村裡也算得上是富貴了。但他也沾上了城裡人一些不好的毛病,啥事兒都談錢,漸漸地,村裡人都開始有意疏遠他。


見李二狗盯著自己看,李富貴抹了把臉上的汗,也不耽誤時間,「二狗叔,我已經托城裡有本事的朋友去山上調查過,這山泉停了,全是那家在山上挖礦的公司造成的,現在證據充分,只要鄉親們一起去告他們,准贏。」

重新點上煙,李二狗用煙桿指著乾裂的引水渠,「那也是他們弄的?」


「那個……」李富貴愣了愣,「一條河都幹了,那可不是什麼人能弄出來的,想找人告都沒辦法,現在只有山上那家礦場好告些。」


「告贏他們就能有水了?」


「都破壞了,哪還能恢復啊?不過可以讓他們賠錢,有了錢就啥都好辦了。」


李二狗一口一口地抽著煙,眼睛裡灰濛濛的,半天才道:「我回去想想。」說罷,便留下滿臉失望的李富貴徑自走開了。


是夜,李二狗一宿未眠,直到隱約聽到雞叫,才迷迷糊糊睡過去。


天道


在一陣怪異的感覺中,林夕猛然睜開眼睛,床頭的時鐘顯示時間為2012年12月19日10點05分27秒。


李二狗那彷彿不屬於自己的討厭記憶讓林夕的頭很疼。


他笨拙地起身穿衣——這是每次醒來後,記憶偏差給身體造成的後遺症。幾分鐘後,他才勉強適應了身體狀態,拿起床邊的小板凳,到衛生間里洗漱。過後,又同樣拿著小板凳到廚房裡用那些巨大的廚具做早餐。


在原住民區里,任何標準配備都要比林夕的身型大上幾號。開發商的理念是,東西能用就行,至於是否合適,那從來就不是他們會擔心的。但也正是開發商這種高高在上的態度給了林夕他們機會。


飯後,林夕已經徹底適應了現在的身體。這點很重要。原住民的身體本來就很虛弱,而林夕更是處於原住民中幼生期的狀態,如果再不能很好地控制身體,不要說去幹活,能不拖累同伴就很不錯了。


十天前——對於必須強制進入輪迴系統的林夕來說,有超過十年那麼漫長——他加入了地球反抗者同盟,至於為什麼要加入,他自己也說不清楚。輪迴系統中漫長的經歷與人生讓他學會了逆來順受,更讓他明白了,很多東西單憑自己的意志是無法改變的。但除此以外,還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力量驅使著他,讓他做出了自己都難以理解的選擇。


憑藉小板凳增加的高度,林夕打開了房門。


街上,行人寥寥。在這個時間段,絕大多數的原住民都還在家中努力吸收來自輪迴系統的龐雜記憶。而在100米的高空中,各個移民種族的奇怪飛行物已經鋪天蓋地,他們不用按照強製法則的規定進入輪迴系統,可以揮霍大把的時間。


一個移民者站在碟形飛行物上,緩緩降低高度向林夕靠了過來,佔據了大半張臉的黑色眼睛好奇地打量著林夕。林夕覺得,這和在輪迴系統中被去村裡體驗生活的演員盯著時的感覺一樣糟糕。


另一個稍大些的碟形飛行物飄了過來,上面的移民者操著高貴的星際語尖叫道:「喂!孩子快回來,你不知道那些土著身上有多少病毒!你再不離他遠點兒,以後就不帶你出來了!」


起初,被稱為孩子的移民者並沒有多大反應,可是後面的話卻讓他像只受驚的兔子,迅速飛回到空中。


林夕厭惡地朝地上吐了口口水,行走的速度也加快了幾分。


比起原住民或土著,林夕更喜歡稱呼自己為地球人,這是在輪迴系統中養成的習慣。這顆星球被稱為地球,而自稱為地球人,至少在感覺上會認為自己是這裡的主人,雖然這個主人總是被壞客人欺負。


一頂藏青色的帆布帳篷像垂死的巨獸,軟軟地搭在路邊,那便是林夕的目的地。


朝天上望了一眼,林夕盡量讓自己表現自然地走了進去。


帳篷內面積不大,正中是一個被打開了少許縫隙的地下井蓋,從帳篷口透進來的微弱光線讓那個縫隙顯得無比黑暗。帳篷最裡面的角落中,兩個和林夕體型相仿的人一動不動地坐著。


「下水道堵了,找不到人修,我下去看看。」林夕說出暗號。


兩人似乎很疲憊的樣子,緩緩走到井蓋邊,用力向旁邊拖動著井蓋。見他們太過費力,林夕上去搭了把手,其中一個道了聲謝,稚嫩的聲音中還隱約帶著一股奶香味。


林夕下去後,他們又一點一點把井蓋挪回到原來的地方。


下水道里有些難聞的味道,好在林夕捂著鼻子走了沒多遠,便有人遞了個口罩給他,然後又帶著他在迷宮般縱橫交錯的管道里一陣疾走。路上經過了幾間燈火通明、用玻璃和木板隔出來的小房間,裡面有拿著玻璃管不停搖晃的人,有乒乒乓乓敲打著通紅鐵塊的人,有拿著書勾勾畫畫的人——都是些讓林夕羨慕的差事。可惜,林夕在輪迴系統中扮演的角色缺乏做那些工作的知識。


又走了一陣,在一處比其他地方更寬敞的地方,帶路的人停了下來。他友好地拍了拍林夕的肩膀,便轉身迅速離開了。


這裡,就是林夕加入地球反抗者同盟十天以來工作的地方——礦坑。硝石、硫黃、鐵、黃金,凡是有用的東西,都從這裡挖出來,然後送到一路上經過的那些房間進行提煉和加工。


「小李這麼早就來了啊?」一個皮膚黝黑、比林夕整整高出大半個身子的人在不遠處打著招呼。


小李這個稱呼,出自林夕在輪迴系統中的名字。但他實在不好意思讓別人叫他李二狗,所以在自我介紹時只說姓李。任何一個經歷了多年人生的人都不會去追問別人,索性就簡單地把林夕稱作小李。


「這不是沒張工早嗎?」說著話,林夕下意識地做了個掏煙桿的動作,隨後一愣,惱怒地拍了下自己的右手背。


叫做張工的人走了過來,示意林夕在邊上坐下,「休息會兒,不忙,反正這麼多天了,也沒挖到什麼能用的東西。」


林夕默然,即使以他在輪迴系統里學到的那點兒微末的知識,他也知道,挖礦不是隨便找個地方刨兩鋤頭就行,那需要專業的勘探技能和精良的設備。可是沒辦法,要在開發商和滿天亂飛的移民者眼皮子底下找礦是絕對不可能的。原住民公約里可是清楚地寫著:地球上的原住民只具有居住權,地球上的一切資源開發和使用權都歸開發商所有。


見自己一句話讓林夕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張工趕忙岔開話題,從包里拿出一張發著微光的電子廣告紙,「今天早上從旁邊的廢品堆里淘來的,你也看看開心開心。」


林夕一接到手中,紙上的畫面就伴隨著配樂說明動了起來。衣著亮麗的年輕地球人滿臉笑容,「想讓你只有一次的人生變得更加多姿多彩嗎?想讓你的一天時間神奇地變為366天嗎?還在為缺乏經驗而導致的錯誤選擇後悔嗎?歡迎加入天道集團輪迴系統測試,我們……」


到這裡就卡住了,應該是因為年代太久造成了損壞。看了這個,林夕還沒有什麼反應,張工卻已經笑得前仰後合,眼睛裡隱隱泛著淚光。


林夕很難理解張工的感受,他只知道,天道集團是十四年前成立的第一家由地球人獨立運營的公司,運營的項目就是輪迴系統——在睡眠時,以幾百倍的速度經歷另一場人生的虛擬世界。


但這個虛擬世界一點兒都不有趣,甚至是相當殘酷。那裡虛擬的時間起點是五千一百二十五年前,也就是外星人來到地球的前一年。在那個世界中,地球上並沒有迎來外星人,而是獨立地在屬於地球特有的文明中成長,建立起了古中國、古印度、古巴比倫等等神奇的國度,然後,獨立的文明彷彿整個宇宙文明的縮影版,一步步延續發展,直到林夕所經歷的時代。


但對於使用過輪迴系統的人來說,那完全是一場噩夢。從最早的洪荒時代開始,每天與蛇蟲鼠蟻為伴,輕而易舉地被野獸、疾病、自然災害甚至同類殺死,然後又再次成為一個嬰兒,在那個世界裡不停地經歷著相同的事。雖然每一次輪迴都不會有前一次的記憶,但無數次輪迴的記憶都會保留在現實的記憶中:在現實中,每一天醒來都會有多出體感時間一年的痛苦記憶。


如果能自由選擇的話,相信沒有多少人願意進入輪迴系統。但被很多地球人稱為「開發商走狗」的天道集團卻不知用了什麼無恥手段,讓開發商將「每一個年滿七歲的地球人都必須使用輪迴系統」寫入了原住民公約。


據張工說,他在輪迴系統中是一名挖礦的農民工,可這不過是最近一次輪迴中的事。他的實際年齡是十六歲,算起來,他在九年時間裡已經經歷了三千多年的人生。這是只有四十多年輪迴系統經歷的林夕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的沉重。


看著已經笑了半分鐘且絲毫沒打算停下來的張工,林夕在記憶中拚命搜尋著可以安慰他的話,「可是輪迴系統確實給了我們一個沒有外星人干擾的世界,那是我們地球反抗者同盟的最終目標。」


「那又怎麼樣?」張工終於停了下來,臉上沒有任何錶情,「我們要的是驅逐現實世界中的外星人,而不是在那個荒唐的虛擬世界中自欺欺人。」


不等林夕再說什麼,張工拿起鐵鍬開始了漫無目的的挖掘。


直到林夕離開,他們再也沒有說一句話。


輪迴


一年來,村裡的人都已經出去找其他活路了。李二狗想了很多辦法,莊稼依然沒有救回來。好在李富貴的官司打贏了,雖然李二狗並沒有參與,但他受到的損失是實實在在的,村幹部帶人統計過後,給了他萬把塊錢的象徵性賠償。


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錢的李二狗高興得幾個晚上睡不著覺,好像自己已經成了世界上最有錢的人,年輕時很多敢想不敢幹的事情都在心中又一次萌芽了一一篩選後,李二狗發現自己最想做的還是讀書,那句「知識改變命運」已經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中。


不過,事實是李二狗去了山上,為那家賠錢給自己的沒有資質的黑煤窯打工。沒有莊稼種了,早晚會坐吃山空,老伴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孩子們連養活自己都不容易,多少還得靠他貼補些,一家子的生計壓得他喘不過氣。李二狗總是在獨自一人的時候反覆告訴自己——已經過了可以隨心所欲的年齡,要為家人負責,同時他也很清楚,自己從來就沒有過隨心所欲的時光,彷彿一輩子都被無形的枷鎖牽引著,無法反抗地過著像是早已註定的人生。


這一晚,在幾十人搭張通鋪的大棚子里,李二狗渾身酸痛,伴著刺鼻的汗臭、如雷的鼾聲,沉沉睡去。


天道


自怪異的感覺中醒來,林夕幾乎重複著昨天的一切,然後一路渾渾噩噩地走向下水道。林夕這一年在輪迴系統中的經歷實在不算太好,他努力想讓那些糟糕的記憶不影響現實中的自己,但越是這樣,那些記憶對自己的干擾便越嚴重,像在輪迴系統中一樣無力。


本該立著帳篷的地方停著一輛內燃機驅動的大巴車,那是地球人爭取了很久才從開發商手裡得到的極其稀有的交通工具。猶豫了一番後,林夕小心地朝車門走去。


一隻大手從天而降,毫不費力地拎起林夕的衣領,把他提了進去。林夕感覺到手的主人愣了一下,於是艱難地抬起頭,「張工!」


「是你啊。」張工把林夕輕輕放了下來,「去後面坐吧。人滿了,開車。」後面的話是對坐在司機位置上的人說的。


那名太過年輕的司機明顯是個新手,車子突然啟動,讓林夕重重地跌在座椅上。驚疑不定中,林夕環視車內,發現車裡大多數人的表情都和自己一樣不安。不過沒人出聲,因為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反坐著一個少說也有十歲的人,手裡拿著一把地球反抗者同盟製造的最強武器——靠火藥擊發的手槍。


劫持?綁架?


兩個具有荒誕意味的詞語在林夕腦中一閃而過。


「我也不想這麼做,可是同盟里那些高高在上的傢伙一點兒都不在乎我們的感受,這他媽的和壓迫我們的外星人有什麼區別?!」在張工突然的咆哮聲中,剛剛出現的些許細微的議論聲徹底消失了。


一雙雙稚嫩的眼睛驚恐地看著張工。


「抱歉。在輪迴系統中過得不太好,有些控制不住脾氣。」像是換了個人般,他在瞬間又平靜下來。這突然的轉變,對所有人來說都習以為常。在輪迴系統中學到無數東西的同時,也給人的性格留下了無數難以磨滅的印記,「我很想讓大家一步一步贊同我的想法,但沒有時間了。」


張工走到駕駛座旁,緩緩拖出一隻塑料箱子,箱子十分沉重,即使以他的體格也顯得頗為費力。哐當,一大堆鐵製品被倒了出來。槍、雷管、短刀,全是讓林夕直冒冷汗的東西,身後更是有人驚叫出聲。


「大家先挑選稱手的傢伙,等一下就殺進天道集團,把輪迴系統破壞掉!」


「嘩——」剛剛還因為懼怕張工他們的武力而不敢出聲的人群像炸鍋一般熱鬧起來。暴力活動,在這個世界中,這是只存在於傳說中的恐怖行為。


「別吵!」副駕駛上的人示威地揮了揮手中的槍,然後用槍口一 一指過眾人,車內再次變得鴉雀無聲。


張工擺了擺手,示意他把槍口轉開,然後用盡量平靜的語氣說道:「還有三十分鐘到達天道集團,我會把這次行動的原因告訴你們,聽了以後,如果有人不願意參與,我會讓他下車。」沒等有人回答,張工又自顧自地說了下去,「為了方便我們被開發地球的外星人管理……」


「是為了讓我們能夠體會到純粹由地球人建立起來的文化……」有人出聲打斷了張工,不過他的話也沒能說完——張工不悅地從身前撿起一把槍對準了他,他立刻嚇得鑽到了座椅下。


雖然在地球反抗者同盟中,所有人都是以驅逐外星人為目標走到了一起,但對天道集團的看法卻有著巨大的分歧。一方認為天道集團是外星人的走狗,通過輪迴系統把地球人束縛在虛擬世界中;另一方則認為天道集團幫助地球人贏得了一個獨立的世界,即使那個世界是虛幻的,但至少獨立的地球確實在那裡存在著。


嚇退了反對自己觀點的人,張工也不再糾纏這個問題,「雖然大家的實際年齡都還是孩子,不過在輪迴系統中的漫長經歷可是實打實的,這裡經歷最短的人也有……」他看了林夕一眼,「也有四十多年。在這些日子裡,認為自己過得很不錯的人請站起來。」


出於多方面原因,沒有人站起來。


「這就對了。怎麼樣,在輪迴系統中,大家過得都不開心吧?這就是我們這些被壓迫者和外星人待遇上的差別。我研究過外星人的虛擬世界,在那裡面,他們都擁有無所不能的力量,體驗著自己夢想中的事情。而我們呢?在這個世界被外星人統治不說,在虛擬的世界裡不但要和同伴競爭,還要為了生存艱難掙扎!」張工的表情又變得猙獰起來,「明明只是個虛擬的世界,明明很容易就能讓我們過得很開心,不過是為了對地球人方便管理,就不能給我們一個輕鬆愉快的世界嗎?」


「那樣的世界是為了……」某個聲音突兀地響起。當林夕轉頭看去時,那個聲音又突兀地停下了。


張工接上了那句話:「那樣的世界是為了更方便管理地球人。如果給我們一個不用考慮生存問題的夢幻世界,只能削弱我們的反抗意志。而一個需要艱難求存的世界會徹底轉移我們的反抗意志,讓我們把所有精神完完全全投入到輪迴系統當中。天道集團就是為了後者那一點點優勢,才讓我們過得這麼痛苦——無止境地痛苦。」


張工的話讓林夕深有感觸。他還沒有經歷完輪迴系統的一生,但在文明程度已經相當高的社會裡都這麼不如意,更何況那些從黑暗時代起便一遍遍被迫輪迴了很多次的人。


「會越來越好的。」林夕不自覺地開口安慰道。那是在輪迴系統的最近一年裡,一起挖煤的鄉親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哈!越來越好?如果讓輪迴系統一直發展下去的話,確實有那麼一點點可能會變得越來越好。可那些混蛋會讓我們如願嗎?輪迴系統可不單是我們個人的生死輪迴,還有整個世界的輪迴!」


「世界的輪迴?」幾個年齡稍大的人驚叫道,像是聽到了什麼恐怖的事。


「對,這才是真正讓我憤怒的地方。」張工狠狠地咬著牙,「我通過很特殊的途徑了解到,天道集團在輪迴系統中設置了一個程序,一旦輪迴系統的時間與現實世界的時間同步,那麼輪迴系統便會再次回到最初,重新開始世界的輪迴。而這個時間就在輪迴系統中的一年後,也就是現實時間的明天。所以,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即使用粗暴的手段,我也需要找到人一起去破壞輪迴系統。我實在不想再經歷一次蠻荒的世界了。」


「你和同盟的領導層說過嗎?這種事應該聚集同盟的力量。」有人說道。


「同盟?」張工冷冷反問道,「恐怕他們建立同盟的目的並不是要趕走外星人。仔細想想吧,就憑藉我們這些小孩子和玩具似的武器就能趕走科技比我們強了無數個級別的外星人?同盟的領導者不過是嚮往在輪迴系統中統治別人的滿足感,所以找了我們這一票傻瓜來被他們領導著以供娛樂而已。別以為這是我一廂情願,在這次行動之前,我先想到的也是依靠同盟,但他們只是把我當做白痴,給了一些好處就讓我閉嘴。」


張工的話,點到了所有人一直懷疑但不願去提及的地方。地球反抗者同盟,與其說是反抗組織,不如說是一群小孩子在玩過家家遊戲。五千多年來,外星人給了地球人相對安逸的生活,卻也阻止了地球人的科技進步。外星人是如此謹慎,不可能發現不了反抗者同盟的存在。而發現了卻又不干預,唯一合理的解釋,只能是他們毫不在乎。


地球反抗者同盟的領導層對此應該有很清楚的認識。在這樣的前提下,他們還極力維持著同盟的存在,也許事情的真相正如張工所說,他們只是延續了輪迴系統中的價值觀,單純地想要一個可以統治別人的架構而已。


「我在輪迴系統中是一個公司小職員。」有人忽然講起了自己在輪迴系統中的事,「住在租來的小房子里,每天過著三點一線的生活,雖然討厭就那麼平凡地過一輩子,但生活安穩,能那麼過完一輩子也不錯,尤其是幸運地交到了一個很漂亮的女朋友,枯燥的人生也變得越發有趣了。」也許連他自己都沒發現,講到這裡時,他的臉上出現了幸福的微笑,但這微笑一閃即逝,「後來,第三者出現了……我知道她還愛著我,但她還要更多地為她的父母、為以後的孩子作打算。愛情戰勝不了理智,而所謂的理智便是那個第三者給她的房子、車子,還有優越的生活——那全是我沒有的。在分手的那一天,我看到她的眼睛紅紅的,有不舍、有依戀、有愧疚,全是那個第三者永遠也得不到的東西……」他再也說不下去了,用哽咽的聲音作著最後的總結,「這樣的生活,我已經受夠了,到底還要經歷多少次……」


「每天躺在床上,無法活動,無法說話,但頭腦卻異常清醒……這種植物人的狀態,你們知道是什麼感受嗎?」另一個人開始了他的故事,「在最初,妻子和孩子在床邊信誓旦旦地說不會拋棄我,會堅持到我醒來的一天。但一個月後,孩子就放棄了。半年後,家裡再也負擔不起沉重的醫療費。兩年後,家徒四壁的房間里只剩下年邁的父母,他們自己吃著從街上撿來的剩菜剩飯,還要用顫抖的手為我注射昂貴的營養液。」平淡的聲音講到這裡才出現了一絲波動,「這一切我都知道,卻什麼都不能做,什麼都做不了……」


一個接一個故事緩緩回蕩在車裡,又在某一刻,所有的故事停了下來,並不是故事講完了,而是大家明白了,這裡所有人都背負了太多沉重的故事,再也裝不下其他人的一絲一毫。


車子疾駛在幾乎沒有其他車輛的城市公路上,負責開發地球的外星人圖省力,街道兩旁全是一模一樣的建築物。地球人的一切生活所需都按標準數量定時配給,所以路上也沒有輪迴系統中那些美輪美奐的商業店鋪和作用奇怪的機構。據林夕所知,從一開始,那些就是被外星人禁止的,禁止地球人的商業、科技、工業,一切的一切。


而在天空中,那是地球人無法想像的繁榮景象。透過車窗仰望,巨大的空中都市散發著華麗到刺目的光芒,懸浮在這如同積木堆砌而成的聚居區之上。無數奇形怪狀的飛行器高高飄浮著,像是生怕沾染到腳下的污穢。外星人高居其上,只有在無聊或好奇時,才會向從來沒有正視過的地面投來幾束傲慢的目光。


林夕忽然覺得這個世界比輪迴系統可怕得多,哪怕是輪迴到最初的世界——雖然沒有經歷過——也比這個真實的世界要強。這個想法一旦出現,便再也無法抹去。


和啟動時一樣,車子突然停了下來。眼前的建築和旁邊的沒有絲毫區別,唯一表明這裡與眾不同的,只有一張貼在門口的巴掌大的紙片,上面寫著「天道集團」。


司機反覆核對了幾遍地圖,才肯定地對著有些發獃的張工點了點頭。


「哈哈,我還以為當外星人的走狗多少能得到些優待,看來不需要你們幫忙也沒問題了。」張工說著明顯是為自己壯膽的話,打開車門先跳了下去,司機和副駕駛位置上的人緊隨其後。


一車人面面相覷,臉上全是無法描述的怪異表情。古怪的氣氛只持續了幾秒鐘,就有人像火燒屁股一般突然跳起,尾隨張工他們跑了進去。接著,更多的人受到刺激,採取相同的行動,其中幾個在經過車門時,還拿起了被張工倒在那裡的武器。


林夕明明知道下車離開才是最正確的選擇,但一個又一個人的相同舉動讓他再也無暇思考,出於地球人的從眾天性和完全無法解釋的原因,他不由自主地跟著前面的人進入了天道集團。


本該是一小間一小間的房間被全部打通,並不算大的建築因此顯得空曠得可怕。四處都是被破壞的制式用具,就像是被颱風洗劫過的農田。


一個成年體型的人坐在房間正中唯一 一張完好的椅子上,與被不安和疑惑籠罩的張工一行人對峙著。


「今天第五批了。」對方的聲音中帶著彷彿因為說了太多話而造成的沙啞。


張工用顫抖的手舉起槍對著他,腦袋機械般地環顧四周,「第五批?」


「當然,你不會以為你們是唯一到這裡來的人吧?不需要太緊張,把槍收起來吧。」


分外柔和的語調讓張工及周圍的人真的緩緩收起了槍。在氣氛即將因為這一句話而變得稍微融洽時,張工猛地一抬手,再次用槍口對準了他,「你說我們是第五批,那麼前面的四批人呢?你把他們怎麼樣了?」


不少人像輪迴系統中訓練有素的警察般,立刻轉身小心地警戒著周圍。


「他們?當然都滿足地回去等待輪迴系統新的輪迴了。」


「別耍花樣!」張工握槍的手劇烈抖動著,「不管其他人怎麼樣,我們是來阻止輪迴系統重新啟動的,為了讓地球人不再一遍遍經歷無盡的苦難……告訴我,輪迴系統的控制終端在什麼地方?」


「哈哈哈哈!」那人放肆地大笑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比周圍所有人都更顯高大的身軀充滿了難以言述的壓迫感,「抱歉,我不是笑話你們。只不過,每次來的人都高叫著相同的高尚口號,最後卻都在我的承諾之下興奮地離開了。」


在張工被他刺激得滿臉通紅之時,他適時地停止了大笑,並換上了一副嚴肅的語氣,「我一點兒都沒開玩笑。舉個例子,前面有人說出了和你剛才一樣的話,我問他,找到輪迴系統的控制終端後,你會怎麼做?是破壞它,還是對它提出要求,修改一些有利於自己的設定?」


張工張了張口,卻沒說出話來。


「我來回答吧,如果答案是破壞,你們自己都不會相信。畢竟,不管對輪迴系統有多麼不滿、多麼鄙棄,你們也離不開它。是它,讓你們無聊透頂的現實生活變得豐富多彩;是它,讓你們短短的人生被無止境地放大。當你們與人交流時,說的大都是在輪迴系統中經歷的不如意,但只有你們自己知道,更多愉快的、開心的、幸福的事,也都在那裡。所以,只要存在一絲可能,你們的選擇都必然會是後者。」


所有人臉上都浮現著茫然的表情,而他的臉上卻綻放著溫和與慈祥,「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在輪迴系統中的經歷讓你們學會了為自己爭取所需的東西。比起默默繼續著現在的軌跡、雖然不滿卻不願反抗的人,你們要優秀得多。所以,即使輪迴系統的世界會再一次輪迴,作為給你們的獎勵,我也會安排對你們有利的設定,讓你們在輪迴系統中的人生再沒有一絲苦難。這是你們想要的,也是應得的。」


「我……真的……可是……」張工變得語無倫次,手中的槍不知何時也收了起來。


「當然,像前面那些人一樣,我也明白你們最後的疑慮。這個不用擔心。輪迴系統可是外星人的技術,不像你們理解的那樣有所謂的實體控制終端,至少在這個地方沒有。地球人從誕生的那一刻起,都處於輪迴系統的管理之下,一言一行都會被記錄,所以不需要任何操作,我對你們的承諾已經開始兌現了。你們只要進入輪迴系統去試試便知道了,你們都會有一個又一個完美的人生。」


本該驚心動魄的暴動事件就這樣荒誕地結束了。組織者與中途被迫加入者在面對一個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人面前,帶著驚喜到無以復加的表情欣然接受了這一結果。他們相互講述著對未來的期盼,結伴離開了這裡——現在,他們更願意談論對未來的美好規劃。


林夕沒走。因為年輕,他有很多問題需要尋求答案。司機和坐副駕駛位置的人也沒有離開。


「嗯?還有事?」


「我該怎麼稱呼您?」司機小心地抬頭仰視著這個過於高大的人。


「叫我天先生就好。」


像是懼怕著什麼,司機飛快地說著:「天先生,我在輪迴系統中是一名科學家,研究的是那種偏門到不能再偏門的學科——」他的語調中充滿了自嘲,「地外文明。」


「哦,真可憐。輪迴系統中可沒有外星人存在的設定。」天先生的語氣聽起來很有同情的意味,然後他看向司機的旁邊。


司機拉了拉和自己並肩站在一起的人,見對方沒有反應,只好替他說道:「H是研究量子力學的。」


這次,天先生凝視了司機和H好一會兒,像是想從他們臉上發現什麼,「我已經許諾了你們完美的人生。」


「您知道,我們要的不是所謂的完美人生,而是對科學的追求。」


天先生玩味地點了點頭,示意司機繼續說下去。


司機的臉色變化了幾次,見H還是發獃般地低著頭,重重嘆了口氣道:「根據星球開發法案,開發商在與地球訂立的合同中有註明,在輪迴系統中,除了地球人不會和外星人接觸以外,其他一切東西都完全模擬現實世界,包括文明的進程,以及物理法則。」司機擦了一下不知何時滲出額頭的汗水,「可是我們發現僅就物理法則這一點,輪迴系統中便存在著很大的問題。量子力學的研究中有無法精確測量的壁障;輪迴系統中的最快速度被限定在光速以下;連對地球人自身進化的了解,也被人為地設置了從猿到人的斷層。在我們沒有發現的其他方面應該還有更多問題。請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H之前一直低頭髮著呆,此刻也定定地望著天先生。


天先生的表情變得讓林夕完全看不懂,似乎有驚喜,有驚訝,但還有驚恐。許久之後,這些表情才從天先生臉上散去。他彎腰在地上雜亂的物品堆里摸索了半天,抽出了一幅巨大的星圖,徐徐展開。


「你們看,這裡就是地球所在的位置。」他用手指著星圖中間一個比針尖大不了多少的紅色小點,「看起來很小吧?這已經為了讓人可以在上面看到地球而特意放大很多倍了。如果按這個星圖的正常比例來說,這個小點有上千個太陽系的大小。其他那些密密麻麻的小點,每一個都是被同樣放大的,代表了有人存在的星球。」


見天先生停了下來,司機小心地接過話題:「確實很多,至少有數十萬吧?」


「這個是立體星圖的平面照片,所以在立體星圖上這些星球還要多近千倍。」


這次,司機也疑惑地靜靜等待著天先生下面的話。


「你們恐怕沒明白我的意思,那些有人存在的星球並不是指有外星人存在的星球,而是有地球人存在的星球。」天先生拖長了音調,「換句話說,那些都是正在被地球人踏足的星球。」


司機不停地搖著頭,H只是木然地望著天先生,林夕則如置身事外般地站在遠處。


對於這出乎自己意料的反應,天先生第一次皺起了眉頭,然後用一種很認真的口吻說道:「每一個成年的地球人,都會以被僱傭的形式到其他星球上去工作,因為地球上沒有可以讓他們工作的場所。要養育自己的孩子,他們就必須到遙遠的星球上去工作,換取後代在地球上的生存權利。看看吧,雖然踏足了如此廣闊的星空,卻沒有哪怕一小塊屬於自己民族的土地,甚至光是養育自己的孩子便已經竭盡所能……」


林夕激動地沖了上去,指著星圖上的那個紅色小點,臉色紅得能滴出血來,「有!地球就是!地球還是我們的!」林夕覺得,自己彷彿和輪迴系統中那個為了幾厘土地與人爭得面紅耳赤的李二狗重合了起來。


司機張了張口,似乎想要聲援林夕的說法,但最後只化成了一聲無奈的嘆息。


天先生的嘴角向上撇了撇,又變回了最開始的柔和語調:「對,還有地球,雖然只是理論上如此。但為了使這個理論變為事實,身處宇宙每個角落的地球人正努力為這個目標奮鬥著,而輪迴系統就是實現這一目標的鑰匙。」


「您是說……」司機和H對望了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不確定。


「外星人在拚命限制著的、最怕地球人掌握的、擁有著改變整個宇宙力量的東西是什麼?」


林夕聽到這句話的同時,腦海里嗡的一聲炸響,胸中彷彿有什麼東西溢滿得快要爆發出來。


天先生似乎也有著和林夕一樣的感受,聲音漸漸高了起來:「輪迴系統是一代又一代地球人用巨大的代價換來的掌握命運的鑰匙。外星人不會傳授任何知識給我們,唯有我們自己去一點一點地摸索、積累。這個過程或許很漫長,漫長得充滿了各種讓人絕望的痛苦,但隨之而來的,是堅實得足以支撐起所有地球人通向命運殿堂的知識階梯。」


「可是那些被誤導和鎖死的知識……」


「開發地球的外星人當然知道放任輪迴系統會造成什麼後果,所以作為地球人可以使用輪迴系統的條件,他們更改了一些最至關緊要的知識。」天先生露出了一個不屑的笑容,「不過,不管走了多少彎路,正確的知識是不可能被阻擋的。現在,你們來到我的面前,不就是因為你們發現了輪迴系統中的障礙嗎?只要越過這些障礙,我們便可以真正獲得改變命運的力量。」


H的手死死掐著司機的肩膀,後者彷彿完全沒有感覺到疼痛,而是用激動的顫音肯定地說著自己看到的未來:「我明白了,輪迴系統中的5125年是我們對正確知識的積累。因為在輪迴系統中繞不過外星人設置的障礙,所以輪迴系統的作用就是不停地在擁有正確知識的時間段輪迴,讓那裡成為一代代地球人磨鍊心志、積累基礎知識的課堂。當我們成年後,帶著這些知識踏進群星的領域之時,便是真正超越這些障礙的時刻……」


司機和H並肩走出天道集團。在正午的灼熱陽光下,他們投到地上的黑色影子越來越小,彷彿那金色的光芒正在不可阻擋地吞噬著籠罩在他們身上的黑暗。


「我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偌大的房間里,林夕不大的聲音來回跳躍著。


「哦?」天先生俯視著這個自己從頭到尾都不太在意的小孩,「有什麼不對?」


林夕歪著頭想了想,操起一口老成的腔調:「我在輪迴系統里是個農民,太多複雜的事我不懂,但是被騙了幾次以後,也知道做啥事都要白紙黑字地寫合同。那些人怎麼會光是聽你幾句話就離開了?」


天先生大張著嘴,難以置信地望著林夕,好半天才恢復過來,「唔……本來以為通過輪迴系統的觀察,地球人在各種情況下的反應、策略及應對方法都應該被記錄了,看來還是忽略了用最單純眼光看待問題的孩子啊!不過你看到的世界,很快就會隨著你的成長變得和他們查到的一樣渾濁。」見到林夕不知所措的樣子,天先生換上了一副機械的語調,「最先離開的人當然不會那麼簡單地相信我,只是我說的話正好是他們最願意聽到的,讓他們可以在絕望的世界中找到一絲希望。與其說是他們相信我,不如說是他們強迫自己相信我。地球人都很擅長選擇自己最希望看到的東西去相信。」


「所以那兩個科學家才是人類的希望……」


「他們嗎?」天先生憐憫地俯視著林夕,「你怎麼知道他們看到的希望是真實的,而不是他們願意相信的?」他重新坐回到房間里唯一完好的椅子上,望著房間唯一的出口,「這裡本來就是給予可能危害系統的激進地球人以『真實』的場所,他們會懷抱著他們願意相信的『真實』和平地生存下去。」


出於在輪迴系統中學到的危機意識,林夕慌張地向門口跑去,直到半隻腳踏出門外,才毫無底氣地遠遠叫著:「你幹嗎要告訴我事實?你別想殺人滅口!」


天先生的視線越過林夕望著遠處,「都說了,這裡是給予可能危害系統的激進地球人以『真實』的場所,其他的事情都不會做。」


「我會把這個事實告訴給其他人。」林夕演繹著初生牛犢的單純精神。


「你說的不是他們希望看到的『真實』,沒有人會相信的。何況我告訴你的也可能只是你希望看到的『真實』哦!」天先生露出了一個燦爛、但卻讓林夕心寒的微笑。


天道輪迴


在一陣怪異的感覺中,林夕猛然睜開眼睛,床頭的時鐘顯示時間為2012年12月19日10點05分27秒。


腦袋裡那彷彿不屬於自己的討厭記憶讓他的頭很疼。


這是每次醒來後,記憶偏差給身體造成的後遺症。幾分鐘後,林夕的嘴角揚起了一個愉悅的弧度。


輪迴系統是屬於地球人的,這點沒錯。而為了防止地球人通過輪迴系統獲得足以對抗自己的知識,外星人在技術封鎖之外,還在輪迴系統之外加上了另一個虛擬世界——天道輪迴系統。


凡是退出輪迴系統的地球人,會進入第二層的天道輪迴系統,在這個完全受外星人支配的虛擬世界中,每一個反抗或者去做妨礙外星人事情的地球人都會被一一找到,並被抹消掉危害性。


響起了敲門聲,林夕早有預料般地打開門,張工一臉興奮地站在門外,「老林,我們成功了,每個參與反抗的地球反抗者同盟成員都有這幾天在天道輪迴系統中的記憶。而且因為使用了替代的人格記憶,天道輪迴系統已經認定我們的危害性被排除,這下可以好好大幹一場了!」


林夕笑著拍了拍張工的腦袋,「外星人太過相信天道輪迴了。走吧,很快就會讓他們知道,地球人掌握命運的力量到底有多強了。」


在林夕反手關上門的那一刻,天先生那個燦爛的笑容在林夕眼前閃過,一絲恐懼的電流迅速遊走全身,「如果現在的『真實』也是天道輪迴系統特意讓我們看到的……」


聽到林夕小聲的嘀咕,張工在前面駐足,疑惑地回望過來。


「不管了,至少這個『真實』是我最願意看到的。」


林夕越過張工,徑自向著冉冉升起的太陽奔跑起來。


【責任編輯:鄒運旗】


刊登於《科幻世界》2011年2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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