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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誼——我有一個秘密

梁誼——我有一個秘密



我有一個秘密

梁 誼⊙文


楊偉林⊙圖


人的大腦是大地上最公開的器官。它向一切開放,向一切發出信息。


——劉易斯·托馬斯《細胞生命的禮讚》

引子


我有一個秘密。


曾經,人人都可以擁有秘密,罪惡的、壓抑的,或是甜蜜的、快樂的。我們將真正的感情藏在笑臉和謊言之後,但我們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泄露著語言沒有表達出的信息,一些動物甚至能夠憑氣味察覺出我們的情緒。


後來,科學家公布了一個最驚人的發現——人腦在一刻不停地發射著思維波,而這種思維波是可以被探測、被解碼的!人們就像吃了禁果後的亞當與夏娃,發現自己赤身裸體,像在用擴音喇叭不停地宣揚著自己的隱私。人們無處可躲,因為你越害怕被別人發現的隱私,你就越會去想它,他人就越容易發現。人們的心被羞愧、仇恨與恐懼佔據了,最害怕的敵人找上門來,最深愛的人卻蔑視你的感情。


恐怖的時代降臨:人們築起鐵牆,戴上厚重的頭盔,只露出眼和鼻子,試圖擋住他人的窺視,卻時刻嗅探著別人的隱私;心有邪念的人先發制人,傷害自己最害怕的人;一些人得知他人的想法後無法接受,陷入癲狂狀態以逃避現實……

而現在,我有了一個秘密。


我成了世界上唯一能保有秘密的人。這個秘密,也就成了世界上唯一的秘密。


由於這個秘密是獨一無二的,它無比珍貴,以至於它的內容都變得不重要了。我小心翼翼地將它鎖在大腦不活躍的區域,連我自己都不能記起,這樣別人就無法探測到。但我知道自己鎖住了一個秘密,我內心深處最強烈的恐懼是唯一能打開它的鑰匙。


我有一個秘密!這個想法讓我緊張萬分、興奮不已。我走在死寂的城市大街上,一邊在腦海中哼著走調的小曲,一邊盤算著到城郊荒山上大喊大叫。


「我有一個秘密!」一個陌生的聲音把我嚇了一跳。我環顧四周,發現身後一個行人匆匆走過,不小心露出了他的想法。

難道他也擁有一個秘密?我驚疑不定地跟上前去。


「他有一個秘密!」我又感覺到了那人的思維。天啊,他知道了我的想法,他知道了我有一個秘密。這個信息在他的大腦中不斷地迴響。


「他有一個秘密?」「他有一個秘密!」「秘密?」……許多新的「聲音」冒了出來。一些人從街道兩邊的房子里探出頭來,驚訝地看著我這個異物。


我害怕地跑了起來,急切地想逃回我的庇護所。但已經太遲了,消息在街道間不斷傳遞,我能聽到人們的思維匯聚成巨大的聲響。整個城市都被驚動了。

我有一個秘密!我尖叫著沖入了黑暗。


1


隨波逐流般,我的身子在昏暗中晃來晃去。迷糊中,我以為自己在做一個毫無意義卻令人愜意的夢,但我突然意識到,夢中的人是不會知道自己在做夢的。


我感到筋疲力盡,四肢酸軟,尤其是頭特別沉重,我想是因為我仍然戴著屏蔽頭盔。我什麼都看不到,但能感覺到一塊布將我從頭到腳蓋住了。


我在哪兒?發生了什麼事?


我聽到吱吱嘎嘎的聲響。是輪子!那麼我是躺在帶輪子的小床上,有人在推著我走。是誰?我想叫他(他們?)停下來,卻無力發出聲響。思維波,我可以向他們發送思維波!但我發出的信息好像都被頭盔擋了回來。即使在腦海中不停地尖叫,我也只能聽到刺耳的迴響而聽不到別人的回應。


什麼時候這該死的頭盔這麼有用?


我清晰地聽到了說話聲:「直接送到3號間嗎?」


「嗯?」好像是另外一個聲音,「去1號。」


「嘿,這是怎麼回事?」我向他們「大喊」。


輪床頓了一下,調整了一下方向,又繼續移動了。


他們沒有聽到我說話。


我躺過這種輪床,是在以前住院時。他們把你推過長長的走廊,送往手術間,半睡半醒間,護士或醫生總會在一旁告訴你沒事的。但此時卻無人理睬我,可能他們以為我已經完全昏迷。


我為什麼會被送到這裡來?生病?我不記得自己有病。車禍?我也不記得發生過什麼。如果要送我去做手術,為什麼不把我的頭盔卸下來?


「到這裡來。」第三個聲音響起,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我被推了過去,好像擠過了一道門。一隻細小的手碰到了我的左臂,非常濕冷。他們把輪床轉了一下,撞著了什麼東西,好像把我停靠在了牆邊。


兩雙有力的大手,一雙抓住我的肩膀,一雙抓住我的腳踝,應該是把我推來的兩個男人將我抬了起來。他們把我盪起來一甩,一開始我以為他們想把我往牆上扔,但我卻穩穩噹噹地落在另一張床上。


我落下後,感覺後背冰冷堅硬,我在手術台上嗎?


「好了。」那個女的冷冰冰地說。


我聽到一個人離開的腳步聲,接著是「嘭」的一聲巨響。不是因為離開的人關門太大力,而是因為那是一道沉重的鐵門。


2


終於,有人拉開了蓋住我的布。一片明亮,但我卻看不到任何東西。光很刺眼,但我無法閉上眼睛,也沒有辦法把頭扭向一邊。該死的,要是我的頭能動,他們早就注意到我了。適應了一會兒後,我發現看到的只有雪白的天花板,那兩人在我的視野之外。


我的心咯噔一下,像掉入了深淵。這不是手術台。沒有那個啥,那種……很大的燈。


「手臂上很多淤青呀。」留下來的那個男的說。


「怎麼死的?」那個女的說。


不!你搞錯了女士!你怎麼能開這種玩笑呢?一個大活人在這裡……一動不動地躺著呢。我只是不能動彈。難道你們在確定一個人死之前不用做些常規檢查嗎?就算把個脈也能知道我還活著啊!


我的心跳。我還有心跳嗎?我感覺不到。每個人都會對自己的心跳習以為常,只有運動後或激動時才會感覺到心臟加速跳動。而我現在動彈不得,即使「靜下心來」也無法察覺心跳是否正常。


呼吸!只要我還活著且神志清醒,那我就應該還能呼吸!我的胸在輕微起伏,若有若無的氣息進出我的鼻孔。可我也不敢確定,可能是心理作用。你們這些醫生就不會摸一下我的胸膛嗎?我多麼希望有人能給我作人工呼吸,即使是魔鬼過來把我的靈魂吸走也不在乎。


他媽的把我的頭盔拿開!要是你們認為我是死人,還留著我的頭盔幹什麼?我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天啊,眼珠子都不能骨碌一下。在缺氧情況下,我還能撐多久?那些傻瓜能不能及時發現異常?


我聽見翻動紙張的聲音。那個男的邊翻邊說:「思維攻擊。一群暴徒陷入集體狂亂,把這可憐蟲逼進了死巷。」


我記起來了。他們發現了我有一個秘密,我想逃回家,一個人突然瘋狂地攆我,其他人也像吸血鬼一樣撲了上來……到現在,他們那醜惡扭曲的思維仍擠壓著我的意識。


一定是有人把我救了出來,或者,他們只是以為把一具死屍拖離了現場。


摘掉我的頭盔,你就會知道我沒有被擊垮!我還清醒,拉我一把,我就能重新控制我的身體。


「警方把那群人抓起來隔離了。老天,當時要是有人不小心靠近他們可能都會瘋掉。」那個男的繼續說。


「他只是遭受思維攻擊,怎麼確定他死了呢?」


這位女士說得很有道理!


「他被他們抓著雙手扔來扔去,最後背朝下摔在一個消防栓上,脊椎都碎了,童醫生說沒救了。」


醫生的話難道就一定對嗎?一個人死沒死,本人的意見最可信。我覺得我還可以再搶救一下!你們他媽的得先摘了我的頭盔!


「哦,好吧。為什麼要解剖他?」


「他自願捐贈角膜和內臟。」那個男的突然把頭湊到我上方,佔據了我的大部分視野。這傢伙還很年輕,三十歲不到的樣子,一臉自以為是的表情。他撇了一下嘴角,露出「我捅破了你的車胎」那種壞笑。


雖然他的樣子讓我噁心,可我巴不得他把臉湊近一點,好能感覺得到我的呼吸。


可他把頭縮了回去。我聽到乒乒乓乓的聲響。他們可能在準備工具。


「說起器官捐贈嘛,」那男的發出淫邪的笑聲,「我想起了一部很老的電影,叫《沒有小鳥的天空》。你有沒有看過?」


「沒有。」女的很乾脆地說,回答得太快了些。


那女的誤會了。我看過,那部電影不是什麼下流片子。


「是部港片。主角也是自願捐贈器官,但他的朋友偷偷在文件上的『器官』兩字前面加了個『性』字。結果他在一次昏迷時被誤作死亡,醫生把他的小鳥給切了,他醒來後就拚命追尋他的小鳥。」


那女的笑了。哈、哈、哈,小鳥那部分很好笑嗎?難道你們不覺得主角被誤判為死亡很荒謬嗎?


「你想從那部分開始嗎?」男的挑逗說。


哪部分?我沒同意捐贈那部分,看清楚我的捐贈同意書!我他媽的哪部分也不捐,我還活著!


那女的走近床邊,進入了我的視野。她有一張漂亮的臉,白色的帽子下是帶點酒紅色的短髮,顯得很有活力。她把蓋住我的布往下又拉了一點兒,微笑著哼了一聲說:「沒多少斤兩嘛。」


此情此景,讓我突然想到了一個辦法來吸引她的注意力!我暫時把她對我的嘲笑放一邊,深情地凝視著她,努力把我全身的血液集中於一處……根本不行,鼻子流不出血來。我連自己的呼吸都不能控制,何況是血液運行呢?


「準備好了嗎?開始吧。」女醫生突然嚴肅起來,「先剖腹吧。」男的也走到床邊,兩人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不,從我的角膜開始!我寧願捐出角膜,先把這該死的頭盔摘下來!


冰冷的手摸到了我的腹部。絕望如潮水般湧來。你瞧,我一直都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雖然動彈不得、緊張萬分,可心裡一直把這一切當做是個玩笑:難道他們會那麼馬虎,把活人當做死人?可他們就要動手了,我的一切希望都破滅了。


鋒利的小刀輕巧地劃開我的肚皮。痛!尖叫是我的第一選擇,但喉結好像早被我吞進了肚子里。如此地疼痛,我甚至感覺封閉的胸腔被擠出一點氣,讓我的鼻子發出嘶嘶聲。那麼強烈的感覺,正說明我還活著。可此時此刻,任何人都會巴望自己早已死了,不用活生生地體驗被肢解的痛苦。也許他們打開我的胸腔時會發現我還有一點生命的跡象,也許突然間我會輕微地痙攣,那時他們就會知道我還有機會獲救。但我只希望自己立馬就失去意識。


我感覺到血慢慢地湧出來而不是噴射出來,疼痛有所緩解。男醫生抬起頭來,茫然地望向一邊,好像想起了什麼……


他突然俯下身子,在我耳邊輕聲說:「我知道你一直醒著。」


3


「我就是要你活著被解剖。」這句話他是大笑著說出來的,女醫生也「撲哧」笑出聲來,好像這不過是朋友間開了個玩笑。


她猛地把刀子插進我的腹中。插中了什麼內臟已經不重要了,極度的恐懼抑制住了我身體強烈的痛感。


「啊!啊!啊——」我尖叫起來,聲音清晰可聞,嗓子幾乎被撕裂。根本就沒有什麼屏蔽頭盔,我的思維波在房間里振蕩迴響,狂亂而絕望。


那個女人,她把濕冷的雙手伸進我腹中,貪婪地搜尋著什麼。與此同時,男醫生用雙手將我的上下顎分開,讓我不能咬自己的舌頭而又能尖叫。


「在哪裡在哪裡?」她的聲音窸窸窣窣的,顯得異常興奮,如果老鼠會說話,就會像她這個腔調。我揚起頭,看見一個人的頭上有兩張臉,男的瞪著我,女的微笑著,兩張嘴都在不停地質問著;而另一個人的頭則全部伸進我的肚子里,像貪婪的豬拱著泥土。


多麼奇妙可笑的場景啊。


突然間,一個聲音如驚雷般炸響,把我們三個都嚇了一跳——


我有一個秘密。


這個句子從我意識深處冒出,不斷地迴響。我明白了,因此也就稍稍安心了。恐懼如潮水般退去。他們要找的就是這個東西,所有人都渴望知道那個世界上唯一的秘密。


我無處可逃。


知道了他們的目的,我也就大概明白了我的處境。剛才發生的一切都是假的,他們只是在我的意識里構建了一個虛境,想用最強烈的恐懼攻破封鎖,得到那個秘密。而我的真身呢?我可能安然無恙,只是陷入昏迷之中;我也可能早被他們碎屍萬段,只留下一個腦袋浸在營養液里。但不管怎樣,在這裡發生的一切都無法傷害到我。


我的羊水穿了。


太讓人措手不及了。不僅是因為孩子就快要生了,也因為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懷孕的。在這陌生的房間里,我該怎麼辦?剛才還在這裡的那兩個人是誰?他們現在在哪兒?快點回來幫我。


來不及了,我只能靠自己把孩子生出來。難以忍受的持續的劇痛,讓我想起剛才被人剖開肚皮的感覺。沒有一種疼痛能比得上母親自然分娩時的痛苦。我咬著牙,心裡卻擔心著孩子的安危。誰來幫幫我們?我的孩子,我保護了你那麼久,你就要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了,到時誰來保護你?世界上每一個人都期待著看到你,我的寶貝,我的秘密……


我是個男人!我稍稍清醒過來了一點兒。男人不該生孩子!


「是男人就更該勇敢地把孩子生下來!」那個男的回來了,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加油,你行的!」


我感激地望著他,無力地說出一聲「謝謝」。劇痛仍在襲來。


你他媽的。


我臉色一變,那男人的笑容也耷拉下來。我完全清醒了,極力想捏碎他的手。


「難道你不擔心你的孩子嗎?」男人大聲地責問。


「噗——」脹氣都泄了出去,我的肚子平整如初。


男人沒有母親那麼偉大。男人只會放屁。


一切恢復「正常」。男女兩人站在床的兩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那個男的氣得臉都要膨脹爆炸了,而那個女的卻笑得很開心,雙眼都眯成了新月形狀。


「我們已經很接近了。不用擔心,我們有的是時間。」女的說。


男人附和地笑起來。鬼知道這倆變態會不會是同一個人。


「最深處最強烈的恐懼,嗯?不用擔心,我們會找到你最害怕的東西的。」


又是那雙濕冷細小的手。這一次它們伸進了我的腦子,不時地掰開粘在一起的部分,偶爾把某部分攪成一團,搞得我非常地癢,急切地想撓一撓。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我不斷地提醒著自己。


都是真的,都是真的,他們不停地告誡著我。


他們開始激活我的記憶:老爸滿口酒氣,甩著皮帶向我走來;我把老師的避孕藥換掉,擔心她探測到我的思維;第一次坐過山車時在最高點聽到「咔嘣」一聲,第二次坐時聽到「咔嘣」、「咔嘣」兩聲;在峨眉山上我想去摸猴子,但它卻兇狠異常,伸出尖利的爪子搶零食……


猴子?你可能會笑話我居然會害怕這種可愛的動物。但它們並不像卡通片里那麼可愛,而且身上又臟又臭,帶著許多病菌。人類一開始就是從它們身上感染到艾滋病的,不是嗎?


那兩人甚至幻化為猴子來嚇我,用爪子撕破我的皮膚,嘴裡發出「嗚嗚」的叫聲。可我聽到他們的叫聲時,覺得他們確實模仿得很像,不禁笑了起來。


我很累了,突然想到說不定等這一切過去後,我就能回家了。家中的冰箱里還放著一塊很漂亮的蛋糕,我可以斜躺在沙發上,邊吃邊看電影。


4


他們一感覺到我的想法,一切就變了回來。「不管用。」那女的說。


「他已經麻木了。這應該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


「我們應該歇一歇,等他放鬆警惕時再來搞他。」


「那樣會使他越來越麻木。哎,等等,我找到一個大傢伙。」男人的聲音升高了一度,「在猴子後面找到的。他真正害怕的不是猴子,而是猴子身上的病菌!你猜他更害怕的是什麼?」


他們兩人變得如此興奮,不禁讓我也好奇起來。


男人又俯下身子,故作神秘地在我耳邊說了個名詞。那個名詞就如符咒上的六字真言,完全擊散了我的魂魄——氣管透鏡檢查。


塵封的往事浮現眼前。那還是十六歲的時候,我因肺部感染住院。一次,主治醫師叫我第二天去做氣管透鏡檢查。我聽到這個名詞就感到心慌,往氣管里塞東西可不是什麼好玩兒的事。


第二天,我按照醫生的吩咐,帶著一包紙巾到了檢驗的地方。一個男醫生盯著計算機顯示器,一個女醫生叫我在一張小床上躺下。隨後,他們把我的眼睛蒙上了(如果讓我看見透鏡拍到的畫面,我會發狂的)。


一根很細小的管子從我的鼻孔伸進去(我本以為會從嘴裡伸進去),很細很細,讓人放心。我當時想,科技進步就是好。


可沒想到,第一根只是讓我吸氧的。很快第二根又伸了進來,一個圓球狀的東西也跟著往裡裝。夥計,那玩意兒可不是開玩笑的!同樣大小的肉丸子你也得嚼碎了才能往肚裡吞,可他們就直接從你的鼻孔塞進去!


我的喉嚨開始感覺到了管子。女醫生叫我不停地吞咽管子里流出的液體,說那是麻藥。那液體又冷又噁心,和惡魔的膿液一個味兒。更難受的是,我能感覺到管子在不斷地往裡伸。因為有麻藥,所以我不會痛,但我想像著管子像蛇一樣在我的肺部鑽來鑽去,這讓我萬分驚恐。


液體還在不停地湧入喉嚨,噁心得讓我直咳嗽。女醫生叫我不停地吞咽,要想抑制住咳嗽就得不停地吞咽。我照做了,可偶爾一停下,我就會被嗆著而劇烈咳嗽。


「你每咳嗽一次,肺部就多受一次傷害。」女醫生說。


於是我咳嗽得更厲害了。我一邊咕嚕咕嚕地吞下世界上最噁心的東西,一邊想著自己的肺被千刀萬剮。我雙手緊緊揪住床單,不敢反抗,不敢動彈,因為我知道我動了會更加痛苦。女醫生在一邊拿著紙巾,不斷地擦掉我的淚水。


當檢查完畢,所有東西都不再留在我的體內時,我已經崩潰了。他們把床升起來,讓我斜躺著休息——休息的時間比檢查的更久。女醫生用許多張紙巾蓋住我的嘴,接著我就嘔吐了,一大攤黃色液體浸透了紙巾。


「你下次來的時候要多帶點兒紙巾。」在我下床快要走時,女醫生對我說。


「什麼?」我瞪著她,「還有下次?」


「我是說如果還有下次的話,你就要多帶點兒紙巾。」


我認為這樣的檢查一輩子最多做零次,連窮凶極惡的罪犯都不該受這樣的罪。於是,我很認真地盯著她說:「還、有、可、能、要、做、一、次、嗎?」


「不用了。」男醫生很快地接茬,「你不用再做了。」他看得出我難以抑制的憤怒,他能聽到我心裡在說:如果讓我再做一次,我寧可炸了這家醫院,我寧可毀滅世界!


十六歲小孩的威脅是根本不可怕的,醫生只是想讓我儘快平和下來。我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我的腿完全沒問題,只是我覺得沒有其他辦法能更好地表達我當時的心情),聽到男醫生埋怨了女醫生一句什麼。


我回到病房,可憐兮兮地躺在那裡,真希望房間里立刻下起雪來,好襯托我的心情。


走進房間的護士問我感覺怎麼樣。我當時想說話,卻「噢」的一聲吐出來。等我把膽汁都吐出來後,我才知道自己吞了多少那噁心玩意兒。


在這段經歷中,讓我害怕的不是噁心難受的感覺,而是生死被他人牢牢掌控,我只能屈服接受折磨。現在,這兩個變態把這段記憶挖了出來。雖然那一次我挺過來了,但他們可以讓我重新經歷無數次!


「這次可沒有麻藥了哦,小朋友。」他們已經變成了當年醫生的模樣,獰笑地看著我。


「我們的意思是,你還是要吞下那噁心的液體,只是它沒有了麻醉作用。」男的介面道。


我開始破口大罵。我把我人性中最醜陋的一面展現出來,用我能想到的最惡毒的語言攻擊他們。


他們也大罵,不停地威脅著。他們不必真的動手,即使這是在我的意識世界,只要讓我感到恐懼就可以了。我一直沒有忘記他們真正的目的,努力地抵抗著。


我感到了喉嚨里噁心的味道,我最厭惡的液體不斷地湧進來。我頓時無法言語,五內翻騰。這時,他們拋出了殺手鐧,從一開始就準備好的殺手鐧——


「你知道嗎?我們也抓到了你的妹妹。」


不,這不是真的。


他們報出了我妹妹的住址,「你父母住得遠點兒還沒抓到,但你妹妹正享受著和你同等級別的待遇。」


我瘋狂了,恨不得立刻崩裂成千萬塊碎片。全都沖著我來,不要動我妹妹!


如果說男人也需要安全感,那麼他的安全感則來自於他的力量,保護自己、保護自己所愛之人的力量。剛才我還可以為保護自己的秘密而忍受一切傷害,但我現在瞬間被擊垮了。


有很多關於人被抓去遭受折磨拷問的故事。叛徒或懦夫一開始就招了,一些「聰明人」了解到敵人的厲害後,也放棄了抵抗。即使意志最堅定的人,在遭受無盡的慘烈而羞恥的折磨後,精神已然崩潰。如果他們當時還有理智,知道敵人已折磨他們到這份兒上,即使招了也會被殺,但他們還是會招,因為他們無法再忍受多一秒,他們已經無法判斷自己在做什麼。


每個人都有底線。


我的底線已經被攻破了,強烈的恐懼感快把我撕碎了。如果可以,我願意幫他們把我最深處的恐懼找出來,並免費奉送許多東西。


但我現在只能感覺到恐懼。恐懼,恐懼,恐懼。


他們鑽了進來,鑽進那一團恐懼之中。我能體味到一絲快樂,那是他們的狂喜,還有一點兒因為長久等待而生出的煩躁。


他們快要找到了,打開大腦鎖的鑰匙……


我有一個秘密。恐懼,恐懼,恐懼。


5


突然間,一切的感覺都憑空消失了。我陷入了一團黑暗,一片寂靜。


陰冷的風,吱吱嘎嘎的扇葉轉動聲,臭襪子的味道……我是在我住的地下室里。這是真實的嗎?我咳嗽起來,猛地吸進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


怦怦怦怦怦。我的心在搏動,它幾乎要跳出來堵住我的喉嚨。


我還是動彈不得,不是因為手腳被束縛,而是因為筋疲力盡。我沒感覺到疼痛,也許過一會兒我就能爬起來了。


他們走了嗎,還是在一邊看著我?他們是已經放棄,還是知道了我的秘密而離去?


一切都不重要了,我認輸了。


我想我害怕什麼,我在守護著什麼?在可以探測到他人的思維波後,人們都變得扭曲變態。親人反目,愛人成仇。人們相互疏離,沒一刻快樂,沒一夜安寧。還有什麼比這樣的世界更可怕嗎?


我擁有的那個秘密,讓我在這個扭曲的世界裡又有了作為一個正常人的感覺。還有什麼比失去那個秘密更讓我害怕的呢?


一陣風吹過,像一雙細小冰冷的手撫摸我的頭皮。是他們!他們回來了嗎,還是只是我的心理作用?


沒關係了,我已不再恐懼。大腦鎖已被解開,我知道了我深藏的那個秘密:設置大腦鎖的方法。


他們知道了那個方法,以後每個人都能設置自己的大腦鎖。人們可以把秘密藏得很深很深,連自己都不知道——只有在受到設置人自己指定的刺激時,才能打開鎖。


人們又可以從圍牆中走出來,摘下厚重的頭盔,感受迎面吹來的風,微笑面對他人。雖然真正的快樂暫時還不會到來,因為虛偽的笑容下還是相互猜疑的心,但我們回到了人人都可以擁有秘密的時代,這就已經夠了。


失去秘密,這就是我大腦最深處、最強烈的恐懼。即使是現在,人人都能擁有大腦鎖的情況下,我也害怕有一天大腦鎖會失去作用。


說不定,現在我的大腦里還藏著一把鎖,鎖住的正是大腦鎖的萬能解法呢?


【責任編輯:鄒運旗】


刊登於《科幻世界》2011年2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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