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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嚴打」掃過村莊

1983年,「嚴打」掃過村莊



撰文:黃開發


《東方歷史評論》微信公號:ohistory


從早晨開始一直大雨如注,臨近晌午,才慢慢地停下來。

我走上自家老屋北邊的小土路,向西經過四五戶人家門口,來到史河沿原來的一片宅基地。有些雜亂無章的植物生機勃勃,顏色暗綠,一下子覆蓋了那記憶中白色廢墟的印象。宅基已經平整,生長著粗枝大葉的玉米。玉米頂花落去了,花梗變黑,棒子上吐出褐色的須子。過去院子的位置蒿草叢生,有幾株高過人頭頂。通往河沿的最後一小段路長著雜草,泥濘里混合著腐葉,很難再繼續前行。河坎上原有的楓楊和紅楊柳早已不見,代之而起的是一棵棵高七八丈、挺拔的白楊。


三十年前,這裡坐落著兩間草頂的土屋,住著黃開全弟兄四人。1984年初春,開全橫死,老二、老三被關進了監獄,屋子閑置了。一次次回鄉,我眼見得房屋破損,坍塌,成為廢墟。最近的印象是三年前定格的:白色低矮的土台點綴著幾株蒿子,野草從四周包抄過來。這是莊子永遠無法平復的傷疤,我當時想。歷史上許多堅固、華麗的宮闕都堙沒在時間中,這兩間簡陋土屋的命運自不待言,然而它留給一個遊子心上的隱痛卻難以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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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開全屬牛,1961年生人,大我兩歲。雖然同姓同輩分,但我們並非一個宗族。1950年代,他爺爺和另外兩個本家兄弟從外鄉落戶我們村。人生地不熟,為了得到當基層幹部的我祖父的庇護,便採用我們家族的輩分。


開全和我是小學同班同學。那時,我家所在的小莊子離大隊小學有兩里多路,大約在三分之二路程的位置經過他們莊子的邊上,有時上學能遇到一起。再往前,又路過一個叫「小圩子」的三面環水的莊子,靠近路邊的吳家餵了一條黑色的四眼狗,兩眼上面分別有兩片像眼珠似的黃毛。這狗個頭不大,腿短,喜歡瞅冷子——乘人不備突然襲擊。這是我們上學路上的大患。開全我倆商量如何對付這條狗,他說有辦法。我按他的要求,從家裡偷出一個紅薯交給他。第二天早上一起上學,快到吳家時,他把用草包著的剛剛烤熟的紅薯在湖水裡浸一下,然後我們大搖大擺地走過吳家。四眼狗故伎重演,開全把烤紅薯扔了過去,那狗一口把紅薯咬住,疼得嗷嗷直叫,急忙摔頭,倉皇而逃。從此,四眼狗不再行兇,偶然遇見,便低聲狺狺叫兩聲便躲開。


一次,我從人家竹園樹上的斑鳩窩裡掏到一隻小斑鳩,魚鱗斑,翅膀上的硬毛都長齊了。家鄉人把斑鳩分為「魚鱗斑」和「火球子」兩種,前者個頭大,因為身上有魚鱗狀的花紋而得名;後者個頭小,身上的羽毛呈火紅色。人們用土槍打鳥時,以打到「魚鱗斑」為上,這種斑鳩肉多味美。我很得意。回想孩提時代掏鳥的經歷,這次所得「魚鱗斑」堪稱最大收穫。回家後餵食,先把麥粒或大米含在嘴裡,再把鳥喙放到自己嘴裡餵食,像老鳥對小鳥一樣。喂水的時候也如法炮製。看到用糧食喂小鳥,姥爺不樂意了,要求我趕快把小鳥弄走。我找開全幫忙,他把斑鳩收留了下來。可是,沒過兩天,他告訴我小斑鳩被老鼠吃了。我不信,他拿出了殘留著血肉的小斑鳩的骨架。


不知為什麼,開全在班上的人緣奇差,是個大受氣包,經常遭到班上男同學合夥欺負。班上的孩子王叫趙大發,身體強壯如牛。他常把開全壓倒在身下,其他同學跟著起鬨,紛紛趴上去「疊羅漢」。有一天,上課前的大預備鈴響了,我和開全從廁所出來,往教室里跑。突然,大發從側面跑來,將開全仰面放倒,把他雙手摁在地上,沖著開全的嘴就啐了一口吐沫。小預備鈴響了,我們都跑進教室,各就各位。教語文的章老師拿著書本隨後進了教室。


有一件事,我對開全耿耿於懷。三年級上學期,新任班主任章老師擬出了第一批入紅小兵的名單,在班上宣讀,名單上有我的名字。公布完畢,章老師問大家有沒有意見。重複問第二遍時,黃開全站起來,雙手放在胸前,說:「我不同意黃開發當紅小兵,他偷徐德闊家的蒜吃。」老師問也沒問,便在手中的名單上划了一下。後來名單上的同學只有我一人落選。徐德闊家在另一條上學路上,菜園裡的青蒜長勢良好好,有些同學常把手伸進籬笆抜蒜。可是,我從來就不喜歡生蒜的味道,根本不可能偷蒜吃。那時候年齡小,懵里懵懂,也沒有想到申辯。我在小學的後三年表現不佳,一直沒被當上紅小兵。


小學五年級的暑假裡,學校地里的幾畝大麻收割了。在水裡漚過幾天,麻捆被運到學校的院子里晾曬,老師讓五年級男生晚上過去,住在教室里看護,以免被偷。第一天晚上我沒去,去了的同學夜襲了附近一家的梨樹。第二天,參與的同學津津樂道,弄得我們沒參與的人好生羨慕。當天晚上,我也拿了一床被單過去。一群猴猻們脫離了老師和家長的管制,盡情撒野。我們把女同學寫大字用的墨汁瓶拿出來,往裡面尿尿。有兩個傢伙沒控制住,裡面的液體滿溢出來,弄得屋裡臭烘烘的。半夜二三更,行動開始。沒有月亮,一隊人在大發的帶領下,沿著水塘邊,進入一家菜園子的菜瓜地。我摸到了一個大瓜。回來的路上,大發要求每人把洗劫來的菜瓜上交,然後分配。我把手中的戰利品交給了大發,等手中有了滿意的瓜以後,他又說不用交了,每人吃自己的。我很生氣,可又不敢吭聲。這時,開全走在我身邊,說了聲:「上狗日的當了吧?」他把自己手中的菜瓜掰了一節給我,我很感激。


1973年初冬,開全他們莊子著了大火。起因是下午的時候,莊子東南頭的黃開啟家有小孩點油燈在房屋裡找東西,不慎點燃了蚊帳,燒著了房子。當時,東南風疾,火借風勢,不到一個時辰,十幾戶人家的房子全部化為灰燼。接著是移庄,大多數家移到東邊的一個小生產隊,開全和開啟等三家移到了西邊的新莊隊。新莊隊成立不久,我們家也剛搬過來沒兩年。

於是,開全我們成了鄰居。開全的父親排行老六,平輩和長輩喊他「老六」,我們姊妹叫他「六老子」。六老子患有嚴重的支氣管炎,一張小方臉蠟白,印象中總是不住地咳嗽,有時順不過氣來,臉堂上憋出兩抹潮紅。開全的母親我們叫她六嬸子。開全姊妹六人,三個弟弟,小名分別叫大結實、小結實、三結實,還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妹妹。70年代中期,六老子過世。不久,六嬸子與莊子上一個王姓的光棍結合,帶著開全妹妹和四弟,住進了由生產隊大豬圈改造成的一排低矮草屋中的兩間。開全則帶著另外兩個弟弟住在原來的房子里,單獨生活。這時候,他大姐已經出閣。


小學畢業後,我升上初中,開全則輟學在家。新莊所在的葉集灣人多地少,社員除了種地外,另靠做小生意、製作竹木傢具貼補生活。葉集灣南依大別山,是著名的木竹集散地,木竹製品也遠近聞名。開全能做一手漂亮的木匠活,主要製作嫁妝的傢具。他中等個頭,身體健壯,臉面白皙。然而由於沒有父母支持,住著簡陋的草屋,年過二十,還沒有找到對象。鄰廖得虎比他小一歲,早就說好了親事,有了個俊俏、乖巧的對象。開全在我面前表示了不服氣:「有啥了不起的,不過靠的是娘老子!」


2


1980年前後,正值農村改革之初,農村的社會治安出現了新情況,小偷小摸、打架鬥毆、調戲女子的事情明顯增多。問題最突出的是賊多,新莊隊成了「賊窩」。小偷們基本上能夠做到「兔子不吃窩邊草」,但有時也會從附近人家拿走些小東西。記得每天晚上上床睡覺前,我母親都會仔細檢查一遍門外,看看是否有值點錢的東西沒收進屋。小偷們習慣幾個人一起,互相配合,在附近的幾個集市上掏腰包,順手牽羊偷人家的東西。後來,他們把行動範圍擴大到金寨和河南固始等鄰縣。有幾次,聽到有人在外地偷盜被抓,像我小叔黃朝旺1981年在河南固始縣偷盜就被關起來過。偷畢竟沒有搶來得快,有些人開始搶劫。這群人還常常去引誘、調戲年輕姑娘,稱之為「掛花子」。偶爾在街頭、路邊,可以看到有人三五成群地玩「三張牌」(又稱花的贏)。這是一種賭博騙錢術,莊家用三張紙牌,其中兩張點子牌,一張花牌,洗好後放下,由他人押錢猜哪一張是花牌,從而騙錢。


1983年8、9月間,全國開展嚴厲打擊嚴重刑事犯罪活動的鬥爭,簡稱「嚴打」。當時我已在外地上大學。從10月下旬的家信中得知:在新莊生產隊,黃開全因犯強姦罪被判處死刑,另有三個小青年被分別判處八到十五年不等的徒刑,我小叔朝旺已被拘留。幾個人被判刑我並不奇怪,對他們的偷盜行為早有所知,但聽說黃開全犯強姦罪,還被判死刑,我很震驚。在認識的人中,還沒有人犯強姦罪,更沒有人被判死刑。


我忽然想起上一年7月遇到的一件事。


當時我剛參加完高考。一個陰天上午,我從家裡走出,來到東邊的公路上。見路邊一群人圍著一個年輕女孩,那女孩個頭較高,蓬頭垢面,衣服皺皺巴巴。她哭哭啼啼地向周圍人訴說著。我問圍觀的一個鄰居是怎麼回事。他說,女孩昨晚在電影院看電影,陽傘被人搶了,於是她悄悄地跟蹤過來,結果在被跟蹤者的屋裡挨了打。她說那男的是一根人(單身漢),二十來歲,平頭,房子有籬笆門。鄰居往西邊努了一下下巴。我明白,他指的是黃開全。哦,又是一起偷搶的事,我想。那時候農村用陽傘的人不多,我知道一把陽傘對一個農村女孩的重要性,但為此冒這麼大風險,未免過於傻氣。看來,被強姦是那個女孩前一天夜晚的遭遇。


時隔三十多年了,我父母清楚記得,開全是1984年農曆的正月十九被處死的。他被判刑後,以新莊隊社員為主,還有其他生產隊的社員參加,他們向安徽省霍邱縣人民法院遞交聯名信,每人都摁了手印。聯名信提出,黃開全有罪,但沒犯死罪,希望政府寬大處理,給犯罪人一個悔過自新的機會。聯名信上交後,如石沉大海。死刑原定在史河的河灘公開執行,那天,現場里三層外三層擠滿了人。一些對判黃開全死刑不滿的群眾故意往中間擠,突破了警戒線,使得行刑人無法開槍。於是,只好把犯人拉到一個叫「破崗口」的偏僻之地。關於黃開全臨死前的情況,有不同的版本。有人說,他在中第一槍倒地後,一骨碌站起來,對開槍人說:「我與你何冤何仇?」那人回答:「我是執行任務。」於是再次開槍。有的說,中第一槍後,黃開全質問:「我犯死罪,也只該中一槍,為啥要打兩槍?」那人沒吭聲,又補了一槍。


開全的屍體被抬回家。按照風俗,在外面死的人不能進堂屋,如果進屋,需要在死者身上放一隻公雞,或者由一個男孩騎屍進屋,這樣才能驅邪,否則會對死者的弟弟不利。一時找不到公雞,家裡人只好讓只有七八歲的三結實騎屍。小男孩被推到屍體邊時,被嚇跑了。儘管沒有公雞和男孩相隨,死者還是進了屋。當晚三結實受驚嚇,在公路下面的一個涵洞里過了夜。打那以後,他精神萎靡不振。三年後,因病而死。生產隊長韓義才給死者換衣服,三天後莫名其妙地死去,死因不明,傳說是死者的血濺在了他身上。以後一段時間裡,鄰隊又相繼有兩人突然死亡。死者家人找堂子算命,堂子說黃開全命硬,又有冤情,死去的人是被他帶走的。


強姦發生後不久,開全找了個對象。用他們的話來說,掛上了「花子」。女方叫張雲,固始縣黎集公社人。我見過一兩次,她臉面黝黑,身材高挑。晚上兩人在院子里一起支床露宿,也不避諱。聽說開全死後,女孩緊抱著血衣慟哭不已,在場的男女老少無不為之動容。這時,她已身懷六甲。後來,她帶著身孕嫁了人,並且把孩子生了下來。遺腹子是個丫頭,張雲生的第二胎又是個丫頭。公婆和丈夫想要個男孩,為了避免計劃生育的制裁,提出把那個丫頭送還老黃家。張雲表示,只要老黃家人願意接收,她沒有意見。消息傳過來,六嬸不願接受,並且撂下一句話:「葫蘆掛在牆上不好,非要掛在脖子上?」多年後,勞改釋放的開全二弟黃開祥(大結實)和廖得龍還去看過那個丫頭。算起來,今年她有三十一歲了,如果沒有意外,早該結婚生子。

大兒子被槍斃了,小兒子死了,另外兩個兒子進了監獄,再嫁的丈夫又是癆病鬼,六嬸受到慘重打擊。不到六十歲,頭髮皆白,臉上失去了笑容,而且成了莊子上一條有名的「毒舌」。只要對人稍有不滿,便惡言相加。她對人家講,她嫁的男人命壞,結果把孩子們的命也帶壞了。1995年,她因患支氣管炎死去,終年五十九歲。一年以後,勞改釋放的三兒子晚上醉酒,又在小河溝里溺水身亡。


3


在1983年被判刑的人員中還有我的小叔黃朝旺,他因為盜竊和參與一次搶劫被判處12年有期徒刑。服刑之初,與前妻離婚。1985年3月,從勞改農場逃跑,隱瞞身份在外地打工,後又結婚,生有一兒一女。2012年因為一起交通事故,他暴露了身份,被重新收監。在監獄中被查出喉癌晚期,他表示最大的願望是死的時候身上不穿囚衣。2013年保外就醫,回家的時候已經不能說話了。他表達了三個心愿:看到女兒出嫁,看兒子考上大學,能夠跟我見上一面。我這兩年在國外工作,偶爾回國也是行色匆匆。今年7月,我回國出差並度假,還鄉探望生重病的父親。遺憾的是,小叔已經過世兩個月了。他是我的親叔,只比我大一歲,我們是一起長大的,過去的關係並不算好,不知道他為什麼堅持想跟我見一面。我想利用回鄉這幾天,調查這個三十年前發生在莊子上的事件,了解小叔和開全他們當年被判刑的經過。他們這些被判刑人員大都是我的同齡人,認識他們其實也是認識我生長的村莊和中國社會,在一定意義上也是認識自我。


我打算以開全的事為中心。首先查看當年的判決書和相關檔案資料,然後以被控的主要罪行為線索,採訪當事人和知情人。我託了兩個在司法機關工作的熟人,並且說明了我的意圖。他們答應幫忙,然而回復是:事過多年,過去的檔案工作也不規範,尋找起來有困難。結果都不了了之。我明白,這件事本身仍有相當的敏感性,不難理解他們的顧慮。這樣,我只能走採訪的路子了。1983年「嚴打」時,新莊生產隊屬於安徽省六安地區霍邱縣葉集區柳樹人民公社趙郢村。五六天里,我在當年葉集區的範圍內走訪了近十個人。其中主要有:張宏民,時任霍邱縣辦案組書記員;何友堂,時任葉集鎮派出所所長;李仲才,時任霍邱縣柳樹人民公社公安員;劉光松,時任柳樹公社趙郢大隊治安員;黃開啟,時為趙郢大隊新莊生產隊社員,黃開全未出五服的哥哥和近鄰;廖得龍,時為趙郢大隊新莊生產隊社員,在1983年「嚴打」中被判刑十二年,服刑五年後被釋放;黃開雲,黃開全的胞妹。


1983年,趙郢大隊被判刑人員有十幾人,我家所在的新莊生產隊就佔了八個。除了一人被判死刑外,其餘各判五到十五年有期徒刑不等。當時,趙郢大隊人口兩千八百多人,新莊生產隊共有三十一戶,一百〇七人。黃開成被判十二年,小結實未成年,也被判五年,被逮捕時還沒有大名。吳紀剛被判十五年,盜竊資產五百七十元。審問時,怕挨打,還供出了一些子虛烏有的事情。黃朝旺被判十二年。廖得龍被判十二年,盜竊資產二百八十元。另外,還有幾人被拘留或罰款。其中,除了黃開全強姦,黃朝旺參與一次搶劫外,別的人一律犯盜竊罪。張宏民說,霍邱縣被判死刑的有七八個,但廖得龍說有十五人。其中柳樹公社三人,一人強姦,兩人搶劫。當時規定如犯有「五大罪」,均可判處死刑,這「五大罪」包括殺人、放火、強姦、搶劫、擔任盜竊集團頭目。


1983年8、9月間,「嚴打」風暴在全國掀起。葉集區派出所先調查,摸清打擊對象。然後根據上級部署,一天夜裡零點,在葉集鎮和下轄的四個公社統一收網,縣委書記、縣政法委書記到葉集現場指揮,抓捕嫌疑犯,統一收審。縣公檢法聯合辦公,成立辦案小組,辦案小組分別配備公檢法幹部,外加一名書記員。以公安局為主導,快速審理案件。張宏民從部隊退伍後,在葉集新華書店工作,被抽調到負責柳樹公社案件的辦案組任書記員。他說,工作程序是先由派出所收審,然後由嫌疑犯所在的大隊根據要求準備材料。判決由辦案組作出,主要根據下面所報材料,不大看口供。他說,黃開全一開始是作為盜竊嫌疑犯受審的,後來被舉報,才另案處理。他受審時,辯稱自己和受害人是戀愛關係。


一連採訪了多人,然而他們提供的關於黃開全案件的新信息很少,更沒有具體說明案件的經過。我到家後,一連幾天下雨。第四天上午,天氣終於轉了多雲。我敲開了鄰居廖得龍家小樓的鐵門。我沒有說明登門的意圖,而是與他聊天式地過渡到黃開全的事情。沒想到他是那個事件的親歷者,他較為完整地敘述了那個神秘之夜所發生的事情。


那天晚上,他和開全一行人去鎮上電影院看電影。同行的還有黃開祥和小結實、吳紀剛以及外地人吳守如等七八個人。吳守如是從阜陽那邊過來的小偷,住在黃開全家。電影放映之前,他們在電影院門口轉悠,發現一個瓜子攤邊站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個子較高,面貌清秀,下穿一條鴨蛋殼色的喇叭褲,手拿一把陽傘。開全主動過去搭訕,說了幾句挑逗的話,那女子沒有言語,沖著他笑。開全把一隻手搭在她肩膀上,她也沒有反對。開全提出不看電影了,一起去玩,得到了其他人的同意。於是,開全與廖得龍、吳守如、開祥、小結實五人,帶那女孩子回了家。開全要留女孩子過夜,便打發小結實去大豬圈那邊母親的屋裡住。母親的屋子本來就擁擠,她便一路罵罵咧咧地過來找開全。女孩見來人,便拿起她的傘,跑走了。開全追了過去,開成、吳姓男子跟隨。陰天天黑,女孩跑到公路旁邊的一條小路口,路邊地里的紅麻已經長到半人多高。女孩大概是不認識路,坐在紅麻地邊。黃開全找到了人,動手剝她的衣服。女孩不從,黃開全用傘擊打她的大腿,造成輕傷,最後得逞。廖得龍當時也跟在後邊,但到公路邊時,正遇到電影散場後歸來的吳紀剛等人。吳紀剛勸他不要過去,說過去沒什麼好事,於是廖停下了。


第二天早晨,就出現了我所看見的那一幕。


受害的女孩姓彭,有些痴呆,是鄰大隊黨支部書記的侄女。事情發生後,女孩家到公社告狀。公安員李仲才把黃開全叫去,做了筆錄,並摁了手印。廖得龍說,黃開全承認與葉姓女子發生了性關係,但強調是談戀愛。大概是擔心黃開全報復,彭家沒有再聲張。1983年8月,「嚴打」開始,黃開全作為偷盜之類的普通嫌犯被拘捕,彭家認為機會來了,再次舉報,於是黃開全被以強姦罪另案處理。在再次被審問時,他依然堅稱自己與受害人是戀愛關係。後來,村治安員劉光松與別人一起,到六安地區中級人民法院上報趙郢大隊黃開全、趙大發等三人的犯罪材料,受到了有關領導的嚴厲批評。原因是對黃開全這樣的強姦案沒有及時上報處理。不久,鄉親們看到了黃開全被判處死刑的布告,罪行是「強姦痴呆少女」。

4


從1983年7月起,全國開展為期三年的嚴厲打擊嚴重刑事犯罪活動的鬥爭。


改革開放以後,治安情況出現了新變化、新問題,然而治理的效果並不明顯。1983年上半年,又發生多起重大的惡性事件。根據鄧小平的決策,1983年8月25日,中央政治局會議做出了《關於嚴厲打擊刑事犯罪活動的決定》。9月2日,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關於嚴懲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的犯罪分子的決定》和《關於迅速審判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的犯罪分子的程序的決定》。從8月上旬開始,在全國範圍內開展「嚴打」,抓獲大批各類刑事犯罪分子。[參閱劉復之(時任公安部黨組書記和部長):《為期三年的「嚴打」》,《劉復之回憶錄》,中央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同時,在思想文化領域開展「清除精神污染」的運動。兩大運動反映出領導者治理改革開放之初中國的宏大構思:既要堅持改革開放,又要穩定局勢,防止思想混亂和社會動蕩。


據時任安徽省公安廳副廳長的尹曙生回憶,1983年8月中旬,安徽省委召開全省政法工作會議,部署「嚴打」鬥爭,把8月底前後定為全省集中統一行動時間,首先把浮在面上的犯罪分子統統拘捕起來;9月份集中力量進行預審、起訴、審判,投入勞改、勞教,從重從快懲處。8月2日至27日,「嚴打」戰役在全省快速展開。(參閱尹曙生:《安徽「嚴打」的回顧與思考》,《炎黃子孫》2004年第1期)


1983年「嚴打」是依照1979年《刑法》和《刑事訴訟法》的,但在許多案件中,無論在確定犯罪對象、辦案程序和量刑都普遍超出了法律適用的範圍,偏離了法律的軌道。僅就量刑來看,《刑法》第一百三十九條規定:「以暴力、脅迫或者其他手段強姦婦女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黃開全案件當屬一般強姦,判刑應在十年有期徒刑以下,結果卻被處以極刑。新莊生產隊其他被判刑人員均犯盜竊罪,只有黃朝旺一人參與一起搶劫。《刑法》第一百五十一條規定:「盜竊、詐騙、搶奪公私財物數額較大的,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這些人所做均為一般盜竊、搶劫,刑期全部超出法律規定的標準。然而,這些也許是「嚴打」中普遍出現的情況,還有一些特例更令人匪夷所思。一提到當年「嚴打」,至少有五六個人都向我提起柳樹公社東樓大隊兩個表兄弟的遭遇。他倆在鄰縣金寨縣開順公社境內的路上,手持木製的假手槍,搶劫了一個小窯廠主二十八塊錢,後雙雙被判死刑。原因是金寨縣要完成判死刑的任務,拿這兩人充數。當時定死刑任務的情況得到了張宏民的證實。黃朝旺參與了一次搶劫,在審判時把一塊手錶算在了他的名下。後來他一直糾結於此,在被保外就醫後寫給我的書信中依然提及,認為因為這塊表多給他判了幾年,還以此為他越獄辯護。其實,當時搶劫本身就是重罪,盜竊加搶劫被判十二年刑期並不能算重判。從當時的普遍情況來看,新莊隊被判刑人員的量刑符合當時在特定環境下的特定標準,沒有一例是被特殊對待的。


風暴過後,罪犯被鎮壓了,死的死,關的關,莊子沉寂了下去。除了一名勞改釋放人員許多年後在外地再次被判刑外,沒有新的犯罪現象發生。莊子受到沉重的打擊,元氣大傷,以後一直比周圍的村莊貧窮落後。三十年來,趙郢村的房子經過了從草房到瓦房再到樓房的轉變,而新莊總是被甩在後面。


從更大的範圍來看,1983年「嚴打」的效果如何呢? 1983年「嚴打」以後,1996年、2000—2001年、2010年還進行過多次「嚴打」。以後多次「嚴打」說明,1983年「嚴打」的設計者計劃用三年時間實現社會治安狀況根本好轉的願景並沒有實現。也許長期從事公安領導工作的尹曙生更有發言權。他說,「嚴打」過後,雖然「社會治安有所好轉。但是沒有達到預期效果,從1987年開始,刑事犯罪案件快速度地、大幅度地上升,社會治安秩序動蕩不定。於是不得不繼續開展『嚴打』鬥爭,一直打到上個世紀末。」一直到近年,「社會治安遠沒有達到根本好轉的目的。」對於改革開放之初出現的新現象、新問題,有關方面沒有從社會、歷史等多方面進行深入分析,從而找出對策。從1950年代初「鎮壓反革命」開始,領導者往往有著習慣的打戰役式的運動思維,過於相信暴力高壓的震懾力,以政策代替法律,結果難免事與願違。


尹曙生指出,儘管出現了青少年違法犯罪問題比較突出等社會治安新情況,然而,「那時的社會治安狀況基本上是穩定的,正常的。在一個貧窮落後、人口眾多的大國,尤其是十年文革動亂的影響,不時發生一些大案、要案,是正常的,不足為奇。」我幾乎問過所有採訪對象,1980年代初那幾年,本地社會治安到底出現了什麼樣的嚴重情況?所有人都說沒有什麼嚴重的問題,只是小偷小摸的情況突出而已。尹曙生分析了青少年違法犯罪現象突出的原因:在1980年前後,大量上山下鄉的青年返城,由於經濟正在恢復,失業青年眾多,他們對前途失去信心,無所事事,尋找刺激。同時,又受對外開放帶來的西方文化影響,性關係混亂,流氓現象增多。類似現象在農村也存在。柳樹公社地處霍邱縣南部的葉集灣地,人多地少,每人只有三分地,1979年冬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實行後,大量剩餘勞動力無處轉移。農村生活貧困,物質匱乏。社會處於巨大的轉型過程中,年輕人受到了外來文化和城鎮青年的影響,人生觀念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不願再重複祖祖輩輩種地、做手藝、做小生意的生活方式,產生貪圖享樂、不勞而獲的思想。這樣,不少人鋌而走險。


「嚴打」過去兩年左右,有關方面對其中的案件進行了複查,許多人被減刑。新莊當年被判刑人員大都在服刑五年左右被釋放,匯入了20世紀80年代後期興起的民工潮。


那天,從廖得龍家出來後,我攜一起回家鄉的兒子,與小嬸以及她的兒子開遠、女兒開慧、女婿小顧一起,去崗上給小叔上墳。車子在一段水泥路的盡頭停下,地面潮濕,一行人踏著粘腳的黃泥,走上小山崗。新墳才兩個多月,就長滿了一尺多深的荒草。燒了紙,放了鞭炮,按規矩我給小叔磕了三個頭,又讓兒子給小爺磕頭。開遠磕了很多個,直到小嬸提醒,他才停住。小叔生前看到了女兒出嫁,兒子在他死後不久也考上了大學。現在我來到了他跟前,只是咫尺永隔。許多年前我讀費爾巴哈,有句話記憶至今記得:「死是真正的共產主義。」大地最終會擁抱她的每一個兒女,無論貧富、貴賤、賢與不肖。安息吧,小叔!

回鄉這幾天,與開遠見過兩三次面。他沉默寡言,顯得很內向,這些年他一定飽受了心靈的苦難,我有些擔心。小叔病危之際,適值高考前夕。開遠一度情緒波動很大,他姐姐開慧向我求助,讓開導他。最終開遠沒有考上他理想中的一所名牌大學,而是上了一所省重點。回去的路上,我說:「開遠,小叔做過的事,該由他自己負責。不要有仇恨,當年全國被判刑的人很多很多,不僅有社會底層的百姓,也有前國家主要領導人的後代。也不要有精神負擔。你是這家的兒子,這是命運。走好自己的道路,你和開慧平安地長大成人,過上幸福生活,這是小叔最大的遺願。」開遠點頭「嗯」了一聲。


今年5月小叔去世,那場風暴在莊子上留下的最後一處創傷癒合了。小叔的墳像是傷疤,又像是句號。從此,「嚴打」與莊子上的現實生活不再有任何直接的關聯,徹底成為了過去。


1990年代後期,葉集與霍邱縣分離,成為六安市下轄的縣級改革發展試驗區,現在正值快速的城市化過程中。趙郢村已經和葉集鎮連成了一片,即將與南邊的鄰村北關村合并,成立葉集區史河街道的一個新社區——勝利社區。趙郢村作為中國農業社會的一個基層單位即將消逝在歷史的長河中,這裡曾經發生的「嚴打」大概不會再有什麼人來關心了。(文中部分人名為化名)


2015年10月,經國務院批准,葉集成為六安市轄區,完成了城市化的大轉身。2017年元月底,我攜妻兒回鄉過年,史河街道的村莊正處於大規模的拆遷中。2017年2月9日作者附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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