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金像獎 36 年來的影帝，只有林家棟是從地獄難度逆襲
文 | 獨孤島主
大約 20 個小時之前，林家棟奪得了香港電影金像獎的最佳男主角大獎。
他水到渠成、溫文爾雅地站在舞台上，讓我想起了好多往事。我看過幾乎每一屆香港金像獎的頒獎禮，林家棟是頒獎禮的常客。過去的情況常常是這樣：
他入圍過三次最佳男配角，全部鎩羽而歸；也做過四次斯斯文文的大會司儀，其中有一次在台上眼看著同獲提名、也同是司儀的鄭中基拿獎，自己則不止一次扮出憤怒神色調侃道「我忍了很久了！」；在2011年的第30屆金像獎上郭子健導演的《打擂台》獲得最佳電影，他作為監製在台上與劇組狂歡同樂。
林家棟
熟悉香港電影，尤其是熟悉銀河映像、警匪片的影迷，應該都會覺得林家棟不錯，就像覺得張兆輝、林雪不錯一樣。但老實說，大多數人不會把他和影帝聯想到一起，銀河出品的光環也總是落在劉青雲、劉德華、任達華、古天樂的身上，林家棟頂多是不算失色的綠葉。
作為一個演員，林家棟在2017年前，沒有拿過任何個人獎項，距離最近的一次是2000年TVB萬千星輝頒獎禮，在這個公司內部年會上，他飾演的角色獲得了「本年度我最喜愛的男主角」第一名，不過奪冠的是那個《茶是故鄉濃》里名叫方有為的男人，而不是演員林家棟。
《茶是故鄉濃》林家棟飾演方有為
數遍香港金像獎的三十六年歷史，也找不到一個影帝，他的起點如此之低，履歷也相對缺乏閃光點。若從難度上來說，林家棟走的這條演藝之路，堪稱地獄難度級別。
他不僅無法和周潤發、張國榮、梁朝偉、劉德華、周星馳、李連杰這些超級巨星相比，也從未如鄭則仕、曾志偉、梁家輝、任達華、劉青雲一樣被尊為演技派老戲骨。和他比較接近的是一樣苦熬多年的張家輝，但張家輝從九十年代起就大量擔綱主演電影，這又是林家棟不能及的。
林家棟出生於1967年，即將年滿五十。在出道至今的三十年中，他先是演了十四年電視劇。二十一歲那年，他辭去文員工作，考上了今日已經成為傳說的無線電視訓練班。他歷經了失敗重考、龍套替身、路人甲乙等一系列過程，終於有了重要角色的時候，已經七年過去了，這段歲月比較他早數年入台、兩三年內躥紅的劉德華、梁朝偉等，要漫長數倍。
林家棟長得決不難看，面相寬闊，笑起來城府很深，這讓他可忠可奸，什麼都能演，於是各種門徒、丐幫幫眾、冷笑話大王他演了不少，比如他是張智霖朱茵版《射鵰英雄傳》里的尹志平。
《射鵰英雄傳》林家棟飾演尹志平
香港電視工業在1980年代後期逐漸進入固步自封狀態，與電影、流行音樂等領域一樣，過度透支現有資源，令新陳代謝的流動變得相對艱難。有人認為1990年代的「四大天王」是香港娛樂業走向單一偶像化、明星高貴化的開端，也標誌著流行文化品質的沒落。
對當時的林家棟而言，也許意義恰好相反，1995年他在TVB的輕喜劇《娛樂插班生》里飾演蔡君夏，全程模仿其時正紅在巔峰的張學友，擠著眼睛略縮著脖子說話，更在一曲《遙遠的她》中將其的表演才華首次得到比較全面及正面的展現。
有些矯飾的痴迷眼神，與相對凝固的動作，予人難分真假的錯覺，這套劇集廣泛影射其時香港政經娛樂界各路人馬，而蔡君夏這個角色尤為突出，成為他個人甚至是九十年代香港電視上的代表角色。
《娛樂插班生》林家棟模仿張學友
打開戲路的林家棟在世紀末的數年裡不斷擔承各類角色，並最終成為TVB的一線小生，比較經典且反差相當大的角色序列包括《新上海灘》的丁力：
《新上海灘》林家棟飾演丁力
《金裝四大才子》的文徵明：
《金裝四大才子》林家棟飾演文徵明
《碧血劍》的袁承志：
《碧血劍》林家棟飾演袁承志
及以上提到的《茶是故鄉濃》的方有為：
《茶是故鄉濃》林家棟飾演方有為
然而電視台的批量化生產及對角色的刻板化處理，讓林家棟對自己的表演生涯產生懷疑和自省，最終在與TVB約滿後跳出了電視台體制，成為劉德華公司的簽約藝人。在後來的十數年中，林家棟長期作為劉德華電影中的配角而為人所知，比如獲得金像獎提名的《愛君如夢》。
《愛君如夢》
但林家棟並非一個僅僅隱身在主角光環後的綠葉，無論在劉德華的電影，抑或在杜琪峰主導的一系列作品中，林家棟都不斷穿梭於各種樣式的角色中，電視時代的重複磨練，令其在電影領域同樣駕輕就熟。
《無間道》里的反骨卧底警察林國平，在群星環繞的表演陣容中，林家棟以退為進，低調從容地慢慢揮發角色身上潛在的能量。
這名警察在全片沒有太多戲份，但如果你回過頭去重看影片，會發現編導在這個角色上埋了一些伏筆，而林家棟的處理就是不事張揚，非常平實的演法，直至最後天台上仍看上去仍中規中矩，與其電視劇時代的百變風格截然相反，令最後射向梁朝偉的一槍爆發出十成驚撼力。
《無間道》林家棟飾演林國平
「低調」是林家棟在公眾場合予人的普遍印象，同樣也是其在大部分電影表演實踐中所表現出來的姿態，在杜琪峰導演的《黑社會》中，東莞仔這樣一個乾脆狠辣的角色被林家棟處理成為一種雙面氣質，一方面這個人物長得瘦，沉默寡言，另一方面在追擊林雪一場戲裡，仍然能從他冷靜神態與鋒銳眼神的對照式結合里，窺見角色內在令人不寒而慄的氣場。
《黑社會》里的東莞仔
香港演員很容易在大量的表演實踐中形成一種被自我及娛樂生態固化了的「超本色」表演，而林家棟或可以被形容為在進行一種「半本色」的表演。他的角色塑形外部看上去都差不多，同樣不張揚，但每一個角色內部的心理會通過一些比較微妙的細節來進行呈現。
《放·逐》里的蛋卷強，即是一個看上去毫無個性的羸弱老大，但在杜琪峰式的明暗分界明確的停頓場面里，他的凝滯表情，反而能讓人看出其內心堅實的慾望。
《放·逐》林家棟飾演蛋卷強
同樣的例子還包括《寒戰》里的警察鄺智立，與《無間道》的模式幾乎一樣的削弱存在感的配角，卻在最後樓頂戲中有爆發性的發揮。
在《寒戰》里，林家棟始終處於一種緊繃的表演狀態，這種緊繃是因應影片高度緊張的群戲人物像而申發的，是屬於預定情境——警務人員內部——中的高度戒備狀態而產生的與其他相近角色區分度不太大的狀態。
《寒戰》林家棟飾演鄺智立
樓頂千鈞一髮的對峙時刻凝視對手的眼神，釋放了相當多的性格與秘密存在的信號，與其前的狀態迥然不同了，依靠在時長數秒的鏡頭中對不同的動作與表情細節的把握，傳達了角色自身境遇的改變與劇作背景下的複雜情勢變化。
林家棟在表演過程中習慣微調而不太明擺張揚，在《風暴》里的陶成邦同樣十分嫻熟地運用了這種自然收斂的強彈性爆發力，不露痕迹地演出了身份與個性產生嚴重撕裂的陶成邦身上兼具的匪氣與義氣。這個角色從劇作意義上來說其實相當於與劉德華飾演的主角爭鋒的准男主角了。
《風暴》林家棟飾演陶成邦
2016年的《樹大招風》令林家棟名正言順坐正了主演位置，儘管只是三分之一的主角。
在片中他飾演在不同時空互相尋找對方的三大賊王之一季正雄。心狠手辣兼果斷乾脆，在片中是一個沉得下心的傾聽者與穩當幹練的老司機殺人犯，面對昔日老友咄咄逼人的質問依然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唯有臉部近景下數度猶疑的實現與眨眼傳遞瞬間的心思。
《樹大招風》林家棟飾演季正雄
傳統意義上的對手戲在《樹大招風》的天台上幾乎失效，季正雄要面對的，是一個比眼前的人更複雜的未可把握的江湖。
相比其他兩賊（任賢齊、陳小春）的張揚，林家棟在此片中的表演恰好相反，所有的情緒都斂藏在靜如止水的表象下，這種演繹未必盡善盡美，但在這部影片中顯然是著調的，與其他兩組（不同導演的）戲產生動與靜的默契效應的。
憑藉此片，林家棟在新年伊始便獲封香港電影評論學會評選的最佳男主角，這張熟悉的面孔，終於迎來了電影表演事業上遲來的春天。
《樹大招風》林家棟飾演季正雄
對年屆知天命的林家棟來說，一尊來得正是時候的金像影帝，水到渠成地褒獎了他的三十年厚積薄發，艱辛奮鬥，也像教科書一樣為我們展示了香港電影明星最重要的一種魅力：也許一開始老天爺不賞飯，讓你跑盡了龍套，但只要你堅持積土成山，積水成淵，一年一年保持哪怕緩慢的進步，最終都可以攀登到演藝圈的頂峰。
這條路上曾經走出來許多的影帝和巨星，現在多了一個林家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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