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出世入世間——曹雪芹矛盾的人生觀
作者 夜何其
前不久看過一部關於宇宙的紀錄片,說時間像箭一樣永不停息地向前推進,把萬事萬物推向衰老、死亡,經過漫長到不可想像的時間之後,宇宙間所有物質消耗殆盡,不復有生與死,不復有過去、現在、未來。然而正是這滾滾向前的時光,造就了生命的奇蹟,若時光能夠逆轉,生命便不復存在。
在生命問題上,人是多麼矛盾啊。人們希望時光停住腳步,年輕的永遠年輕,老了的停止老去。可如果時光在此刻停住,萬物像施了魔法一樣凝固,我們的生命與一塊石頭何異?至於時光倒流,生命流向未開始之時,不過是反向的死亡。我們這個世界之所以生機勃勃,就在於生長,在於時光之箭不斷向前推動。我們要追求永恆,便要以世界停滯為代價,如果要世界生機勃勃,就要接受衰老與死亡。
說到這裡,就與曹雪芹的話題銜接起來。
曹雪芹的人生觀就是矛盾的,他一面留戀世間的無限繁華,一面嚮往永恆的空虛與寂靜。因繁華皆有煙消雲滅之時,只留下無盡的記憶,一遍遍在頭腦中閃回,每一次回閃,都是對心靈的折磨。永恆的空寂之境,無生亦無死,無繁華亦無湮滅,人就不必承受生死別離之痛苦。
《紅樓夢》第一回,作者借甄士隱之口說道: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鬃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綃帳里卧鴛鴦。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這篇《好了歌注》里,充滿著繁華與衰敗、青春與衰老、貧與富、生與死、尊貴與貧賤的對比。《紅樓夢》整本書也是如此,一邊是生之繁華,一邊是死之空寂。最代表的莫過於那面風月寶鑒,它一面是紅顏,一面是枯骨。這面鏡子的擁有者是一僧一道,僧家的最高境界是不生不滅,道家的最高境界是永生不滅,兩者不是一回事。作者總讓這一僧一道結對出現,想是在他心中,不生不滅也好,永生不滅也好,只要不眼看著那美好事物煙消雲滅就好。
作者的人生觀集中體現在賈寶玉身上。這是個聰明敏感又古怪的孩子,他的觀念與世人格格不入。俗世的法則對他毫無意義,他像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心中無貴賤、無等差。他跟著王熙鳳去給秦可卿送葬,途中到一農戶家更衣,看到一個紡車,上去便要擰著轉,農家女兒跑來沖他嚷,讓他別動壞了,隨從的小廝喝止那丫頭,他卻趕忙停了手,陪笑說,他從來沒見過這個東西,所以試了試。換成王熙鳳,別人這麼喝止她,早就惱了。王熙鳳是個對自己的身份很敏感的人,處處顯示自己的尊貴優越,賈寶玉好像從來不知道他是榮國公之曾孫、賈貴妃之親弟,一個農家丫頭沖他喊,他就不好意思地趕快停手,大觀園裡的丫頭們支派他做什麼,他也樂顛顛地去做。
他甚至分不清物我。第三十五回,傅家的兩個老婆子笑他獃氣,說他看見燕子,就跟燕子說話,看見河裡的魚,就跟魚說話。成年人當然沒有這麼做的,可小孩子跟燕子說話、跟魚說話不是很正常么?孩子心中沒有物種的差別,認為有生命的東西都是可以共處的。
賈寶玉是個自然狀態的人。在他心中,天地是一個大圈子,他與眾生、萬物共處其間,他不明白人們為什麼要划出那麼等級,弄出那麼多界線。
經常有人疑惑地問,賈寶玉這個人有什麼用?從功用角度來說,他很無用。孔子有句話說「君子不器」,他倒是挺符合「不器」這個概念,無任何實際用途,人類若都像他,就亂成一團。但在人類社會中,像他這樣的人又必不可少,需要的總量不是很大,但一定要有他這樣的人,人類社會才算美好。
賈寶玉身份尊貴,錦衣玉食,他卻經常陷入莫名的憂傷之中。第二十八回,他聽到林黛玉吟葬花詩,想到林黛玉之花容月貌終有不可尋覓之時,寶釵、香菱、襲人等人也有不可尋覓之時。她們無處可尋之時,自己又在哪裡?自己也有無可尋覓之時,這花園和園中的花草樹木又何在?不禁心碎腸斷,慟倒在山坡之上。第五十八回,他生了一場病之後,看到杏花已落,枝頭結滿杏子,想到自己辜負了春光,仰望杏子不舍,又想到邢岫煙已經訂婚,將來亦有烏髮如銀、紅顏似槁之時,不由地對杏流淚。?
賈寶玉的痛苦與自身關係不大,他怕的是美好事物的衰敗,人生的無常。他的關注點只有愛與美——這是他存在的意義,讓人們知道世間並非只有實用之物,還有些不實用的東西裝點著我們的人生,正是這些東西讓我們內心溫潤。這是我們人與動物最大的區別。
生死,榮衰,皆是上天的意志。也就是說,賈寶玉關注的不是「人道」,而是「天道」。他性情上有幾分似屈原,屈原腦袋裡也裝著各種各樣的疑問,他的《天問》,從天上問到人間,一氣問了一百七十多個問題。這樣的窮索極問,使他們很容易與身邊的世界脫節,人們會奇怪他們瞎想這些做什麼,他們也奇怪世人怎麼不理解他們。屈原心中就充滿了與周圍世界無法協調的痛苦,他最後的自毀,與其說是對楚王的忠,莫如說是對楚國的愛,那承載他夢想與驕傲的土地被異國吞蝕,是對他心中愛與美的毀滅性打擊,他無法承受,以身相殉。
這樣的人,很難成為實用型人才。放在原始部落里,他們可以成為巫師;放在文明時代,他們可以成為詩人、畫家、藝術家、哲學家、理論科學家。他們的腦袋是人類社會與上天溝通的渠道,他們是站在文明頂巔的一群人。
根據清人筆記中對曹雪芹的零星記載,他從外貌到性格都與賈寶玉相去甚遠,他與賈寶玉不是一回事,但他正是借賈寶玉這個角色寄託他的情感,賈寶玉之所思是他之所思,賈寶玉之疑問是他之疑問。
曹雪芹矛盾的人生觀,與他的特殊經歷有很大關係。
自然狀態下,一個家族由榮華富貴沒落到兒孫沒飯吃,要經過很長很長的時間;一個美好的生命由青澀到老死,也要經過很長很長的時間。曹雪芹卻在短短時間內看到家族的榮華灰飛煙滅,心愛的人紅顏凋零。他的前半世與後半世形成截然相反的對立,少年的他與中年的他隔著時空相望,一個錦衣少年,一個落魄子弟,像是來自於兩個世界。
他寫書時已經經歷了特殊人生,但他書中的人物還在過正常生活,當他把他的思想代入賈寶玉這個角色時,就面臨著一個問題——怎樣詮釋賈寶玉這種特殊思維方式的成因。
我們經常說那些特立獨行的人像是來自於另一個星球,曹雪芹也是這麼安排的,他說賈寶玉本是太虛幻境的神瑛侍者,羨慕世間繁華,來世間歷劫。
他假設的這個太虛幻境光陰緩慢,生命漫長得沒盡頭。以此為參照物看人世,光陰迅速,彈指年華,如快鏡頭播放的短片,萬事萬物如夢幻泡影,轉瞬即逝。
神瑛侍者的人世歷程差點被打斷,他在人間的第十三個年頭,中了馬道婆的巫術,生命垂危。那時,塵世的繁華他還沒有看盡,心愛的人尚未紅顏凋零,他縱然死去,也只是肉體凡胎的賈寶玉死了,那個神瑛侍者依然留戀人間。只有讓他的生命存續,在千般榮華與萬般寵愛之間繼續浸透,那富貴榮華、綿綿情愛滲入他的骨髓,讓他認為這豐潤美好是生命之常態,忽一天繁華落盡,紅顏凋零,他的生命失去愛與美的滋潤與裝飾,現出醜陋的本形,他才看到這個世界被遮蔽的另一面——貧困、醜陋、寒涼、蕭條,那與地獄接近的一面,此時他才明白,他以前的生活接近天堂啊。
原來是他的視角蒙蔽了他,他自太虛幻境往下看,看到浮在塵世表面的繁華景象,看不到這繁華的底下隱藏著什麼。當明白了世界的兩極,塵世的繁華便不再有吸引他迷惑他的魔力,他才能安然在太虛幻境里,與天地老去。
本文於2016年6月24日發表在「紅樓夢研究」訂閱號, 該訂閱號二維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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