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外交史上最硬氣的時代：手斬國王，火燒使館

永遠的自由、理想與信念——絲路之神班定遠（5）

定遠侯班超是很多中國人的偶像，那麼他的偶像又是誰呢？

那就是西漢朝的外交官傅介子。當年班超棄筆從戎的時候，就說過：「大丈夫無它志略，猶當效傅介子立功異域，萬里封侯，安能久事筆硯間乎？」

那麼這個傅介子是誰呢？名氣似乎不大，卻為何會成為班超的偶像呢？

話說那還是在西漢宣帝元鳳四年（公元前77年），漢使傅介子攜帶金銀財寶，出使樓蘭。當時樓蘭王正在匈奴和漢朝之間搖擺，但又貪圖漢朝的財物，仍然還是接見了傅介子。在宴會上大家喝的正開心，傅介子對樓蘭王說：「天子使我私報王。」樓蘭王還以為有啥秘密寶貝，趕緊支開隨從，跟著傅介子進了後賬。說時遲、那時快，突然從帳後竄出兩個壯士，兩把尖刀一起從背後刺向樓蘭王，利刃穿胸相交，樓蘭王當場斃命。

傅介子鎮定的砍下樓蘭王的頭顱，大搖大擺的走出來，對著宮外幾百劍拔弩張的衛士說道：「王負漢罪，天子遣我來誅王，當更立前太子質在漢者。漢兵方至，毋敢動，動，滅國矣！」衛士們聽說，果然不敢動，於是改立太子為王，樓蘭從此親附漢朝，不敢再叛。

而作為傅介子粉絲的班超，自然不遑多讓，無論其膽識、口辯，還是意志力，在漢軍中那都沒得說；蒲類海一戰，更是讓漢軍統帥竇固進一步認識到了班超的勇武與領導力，如此全能型之人才，當可大用！！於是竇固特意召班超來到帥帳參加高級軍事會議，表示要派他去完成一件長期而又艱苦、危險而又重要無比的任務。

這件任務，就是帶領一支特種小分隊，作為使團，向南再翻越天山，去往西域南部浩瀚如海的茫茫沙漠之中，去尋找探訪一個個的綠洲小城邦，說服並幫助他們聯合起來、脫離匈奴的控制，重新歸附到漢朝民族大家庭之中，以為涼州與關中之西北安全保障；同時貫通偉大絲路，將大漢天威遠播中亞，萬國來朝！

此言一出，大帳中所有人都變了臉色，這任務非同小可，要知道大漢勢力在西域暢通無阻早已是上一個世代的事兒了。何況大漠茫茫，廣袤萬里，強盜與匈奴橫行，危險與殺機四伏，其間又是些與中原斷絕關係六十五載、一直伏於匈奴卵翼之下、因而對漢朝充滿了敵意和不信任感的國家。總之面對這個未知的世界，誰能保證活下來？就算活下來，誰能保證回得來？這輩子八成就擱那兒了。想到這兒，好幾人都搖頭使眼色，叫班超莫要應承下來。

然而大家分明看到，班超的眼中一下子閃耀出歡喜萬分的異采來，竇固所言，豈不正是他畢生的夢想么？無論花多長的時間，我，班超，從此將策馬嘯西風，一路向西，去往最遠的西方，探索沙漠與海洋的盡頭，直至日落之處，去傳播大漢的聲威，立功，封侯！

於是，班超一拍掌，大笑道：「匈奴雖敗，然仍控扼車師，並未遠遁，來年與我必有大戰，故西域城邦之相背至關重要。超早有此意，正恐朝廷不許，今受都尉重託，得以傲遊萬里，壯志可酬矣！」

人生難得幾回搏，班超沒什麼好怕的。因為未知越大，風險越大；風險越大，機遇越大；在迷失的黑暗之中展開令人屏息的冒險，去追尋人生的未知的光芒與寶藏，這就是所謂探險精神！人類開拓世界乃至宇宙，靠的就是這種偉大的探險精神。

竇固見班超答應的如此爽快，且壯志凌雲，自信滿滿，當下非常開心。但也不知出於什麼考慮，除班超之外，竇固又給這個使團安排了一個特派員——從事（軍中文官，秩六百石，即後世之參軍，主督促文書，舉非法）郭恂。兩人共同率領三十六名軍吏，包括嚮導、武士、翻譯、廚師、軍醫等各方面人才，翻越天山南下，去往西域東南部與漢塞接壤的第一個綠洲城邦，鄯善國。

鄯善國在今天新疆省若羌縣一帶，其實就是當年樓蘭國之改名，原來漢使傅介子砍了樓蘭王腦袋後，就將樓蘭國改名為鄯善國，以示中國與西域親善之意。

因為樓蘭（鄯善）這個地方太重要了；它地處塔里木盆地與羅布泊之間咽喉，歷來是漢匈兩國爭奪西域南道的重中之重，光武帝時，鄯善多次請求漢置西域都護，以守護絲路諸國，都被劉秀以國內初定為由拒絕。不得已之下，鄯善最終歸附北匈奴，並倚仗其勢力，接連攻歿了周圍小宛、精絕、戎廬、且末等小城邦，成為西域南道第二大國（第一大國為于闐）。現在班超、郭恂就要率這三十六壯士，橫越白龍堆沙漠（即庫姆塔格沙漠）與蒲昌海湖澤（即羅布泊），先去將鄯善國控制在手，把北匈奴勢力驅逐出境。

此時此刻，面臨通向另一個世界的走廊，面臨偶像傅介子曾經戰鬥過的地方；班超激動的熱淚盈眶。然而當沙漠的壯闊撲面而來，吹乾他的淚水，告以樓蘭就在彼端，班超更是興奮到劇烈戰慄、無以自拔。這種感覺，彷彿遙遠的前方有一個聲音在呼喚自己，頓時，他力量百倍，熱血成狂。

當然，班超對這項任務的艱難程度，早有心理準備。沙漠無情，白日高溫能將人蒸干，夜晚低溫能把人凍僵；還有危險的「龍捲沙」——大風將流沙捲入空中形狀如龍，行人遇之，若不趕緊躲到駝馬身下迅速遮住口鼻，必死無疑！又有可怕的沙漠毒蠍，突然鑽進衣服里咬你一口，不及時醫治小命就完了！更有不少攔路打劫的土匪強盜，他們可不管你是大漢使團還是過往商旅，有錢就搶、有人就殺就是「王道」！好在班超行前準備充分，三十餘人順利抵達鄯善。當綠洲的微風拂面而來，帶著泥土與美酒的清香，又有樓蘭姑娘載歌載舞，鄯善國民夾道歡迎，風塵僕僕的漢使團立時為這異域的熱情徹底沉醉了。接下來是盛大的宴會，徹夜的狂歡，鄯善王公大臣們陪著班超他們喝了一杯又一杯，等三十多年才等來的天朝稀客，鄯善人怎能不激情鼓舞？

嫵媚歌姬，妖嬈樂舞，甜瓜香果，西域胡餅，美酒佳肴，這就是夢中的樓蘭嗎？果然讓人沉迷忘返，也忘卻一切煩憂與危險。

果然，數日後，危險潛行而來，班超感覺有點不對勁——鄯善國王的態度有點奇怪了啊，怎麼說呢？似乎從熱情歡迎變成了客氣疏遠，還有點懈怠，這種微妙的差別並不容易察覺，但班超卻從中聞出了危險的氣息，因而與大家商量：「寧覺廣禮意薄乎？」（鄯善王名廣）

手下道：「胡人不能常久，無他故也。」都以為鄯善王不通禮義，一時疏忽，不足為怪。

可班超不以為然，一國之王，就算不通禮義，也該明白事理，鄯善小國何敢慢待天朝使臣？這說不通啊！況且班超熟讀史書，深知鄯善底細，當年，鄯善還叫樓蘭之時，就為匈奴一大走狗，多次劫殺西漢使節與中國商隊，後來，還是偶像傅介子出其不意襲殺樓蘭王，另立鄯善王，名「棄惡從善」之意。凡此種種，可見其國欺軟怕硬，為牆頭之草，不可輕信。於是大為搖頭：「非也非也，此必有北虜使來，狐疑未知所從故也。明者睹未萌，況已著邪！」

圖：(樓蘭古城復原圖)

第一次出使異域，班超就顯現出了過人的外交敏銳度與判斷力。見微知著，明察人心，分析情勢，瞭然於胸，這就是天生的外交家。

當然，話雖這麼說，終究只是推想，既無證據，查探起來也困難。於是班超心生一計，召來鄯善國賓館的接待官員，假裝漫不經心問道：「匈奴使來數日，今安在乎？」

鄯善官員聞言大驚，腦袋立時空白，一下轉不過彎兒來，竟把實情脫口而出：「到已三日，去此三十里。」

話一出口，鄯善官員就感覺不妥，想要解釋已來不及，真後悔不迭。你想，匈奴使團剛到鄯善，這是全國最高機密，班超他們整天待在客舍里，怎麼能清楚這些事？看來自己完全完全的被忽悠了，漢人真好奸詐也！

說什麼忽悠與奸詐，這才是外交的本質。外交這種藝術，其實就是洞察人心的藝術。當然人心隔肚皮，外交場合更是一片的外交辭令，喜怒從來不形於色。在這種情況下，外交家就要適當採取手腕，使對方失去冷靜，無法掩飾實情。班超作為一代外交大師，對於這種手腕自然運用的出神入化。他看人下菜單，有時用正義責難，有時用憤怒刺激，有時用名望威嚇，有時用行動逼迫，有時用廉潔感化，有時用信義說服，有時用利益誘惑，有時用詐術欺騙……他擁有無數的假面具，但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充分發揮國家的政治影響力，為國家儘可能的攫取最大利益。這種多變而又專一的性格，就叫做外交性格。

果然，鄯善官員馬上看到，班超揭開面具露出了不出所料的得意神情，然後眼前一黑，啥也不知道了。

鏡頭一轉，一漢人武士站在鄯善官員身後，手上拿著根棒子，問班超現在怎麼辦。

班超大笑：鄯善王既然搖擺不定，那麼我們就幫他做決定。

笑完，班超便命人將鄯善官員抬進裡屋軟禁起來，以防走漏消息，然後召集手下三十六壯士一起喝酒。奇怪的是，特派員郭恂卻被排除在外，沒有到場。

有一句歌詞是這麼唱的：「喝了咱的酒啊，見了皇帝不磕頭哇！」酒精燃燒，最能壯人膽魄，倍增勇氣。一杯，一杯，再一杯，不要扶，我沒醉！起碼再來三杯，聽見沒有？好酒好酒，再來一瓶！

班超看大家喝到差不多半醉，這才站起來，假裝滿面愁容道：「卿曹與我俱在絕域，欲立大功，以求富貴。今虜使到才數日，而王廣禮敬即廢，可見其心意搖擺；如令鄯善收吾屬送匈奴，骸骨長為豺狼食矣。為之奈何？」

眾人聽罷激憤不已，但覺酒氣上涌，彷彿一陣龍捲風自肺中拔起，豪氣干雲，於是皆道：「今在危亡之地，死生從司馬！」

班超要的就是這種感覺。兵法家張預曰：「激吾士卒，使上下同怒，則敵可殺。」兵法《尉繚子》曰：「民之所以戰者，氣也。」現如今，留給他們的路只有兩條，要麼趕緊逃命，要麼先下手為強跟匈奴人拚命！態度曖昧的鄯善人是決計不能指望的，寄望於外交手段解決問題更是自尋死路。所以班超的戰術很簡單，兩個字，獵虎！

於是，又一句名言誕生了，只聽班超施施然道：「不入虎穴，不得虎子。寧我圖人，不為人所圖。當今之計，獨有因夜以火攻虜，使不知我多少，必大震怖，可殄盡也。滅此虜，則鄯善破膽，功成事立矣。」

這麼大的事兒，班超卻說的雲淡風輕，好像他們不是在商量攻打人數數倍於己的匈奴使團，而是去殺頭豬來做下酒菜。

大家獃獃看著班超，只覺他機智果決、剛強狠毅，逸於常人萬倍，一派江湖大佬風範，真酷斃了！誰能相信，此人一年前還是個普普通通的辦公文員，看來還是軍隊和大漠鍛煉人哪！

不過實施這個驚天計劃之前，大家還有一個顧慮：怎麼左看右看，特派員郭恂不在啊？事關重大，咱們是不是還得跟他商量商量？

沒想到班超臉色一變，猛然大怒道：「吉凶決於今日。從事文俗吏，聞此必恐而謀泄，謀泄為鄯善所吞，死無所名，非壯士也！」

原來班超一早就不想讓郭恂參加，以免這公子哥兒壞事。

大家一看，事已至此，那咱們直接聽老大的吧！

——奶奶的，就博這一鋪了！我等堂堂男兒，縱橫萬里至此絕域，可不是來喝酒泡妞的，殺就殺，誰怕誰！

見大家終於統一了思想，班超哈哈一笑，頓時豪氣萬千：走，砍人去！待我等直闖虜營，殺盡虜使，震傻單于，再回來痛飲三百杯！

吏士們哄然應諾。一群羔羊，變成了雄師。

班超驚人之口辯，非凡之鼓動力，千載以下，尤令人振服！

入夜時分，鄯善城一片死寂，整個世界彷彿陷入囈夢之中，只有班超等三十七醉漢悄然溜出城來，直奔城外匈奴營地。沙漠里夜風怒吼，一陣緊似一陣，割在臉上生疼生疼，然而班超喜出望外，他愛死這風了！

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時也。

於是，在夜色的掩護下，一行人順利避開城頭崗哨摸近匈奴營地。匈奴營地靜悄悄，三十六人陡然緊張起來——這當口要是被敵人發現，大家可死無葬身之地了。

班超卻一點兒不緊張，事已至此只有豁出去干，反正沒退路了！遂分派十人帶上戰鼓，躲在匈奴營盤後面，與之相約：「見火燃，皆當鳴鼓大呼。」又讓其他人手持刀劍強弩，全副武裝，埋伏在營門兩側。一切安排妥當，他便帶上兩人貓行上前，放倒守門衛士，摸進營中，順風點火，燒出一片火海。

接下來的情景，只可用壯觀兩個字形容。風助火勢，燒的漫天通紅，隨即虜營前後，鼓聲如雷，殺聲四起，一堆匈奴人屁股著火衝出營帳，亂七八糟往外逃，漢軍壯士把住門口，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班超也混在亂軍中砍人，所過之處血火紛飛，一路殺到營門口，與弟兄們會和，火勢已把他身後整個營地全部吞沒。

這也是好險，差一點班超也燒死在匈奴營中了。這世上多少偉業，都是用命博出來的！

待到黎明時分，大火這才漸漸熄滅，班超提著幾顆鮮血淋漓的人頭，亂髮飛舞、滿臉烏黑的站在滿地橫屍之中，眼望一片焦炭廢墟，仰天狂笑：「快哉，快哉！」

可怕，可怕，文士從軍，豈有類班超之彪悍瘋狂者也！

此次虎狩行動，班超親手格殺三人，其他兵士也砍了三十多人，剩下的匈奴人則全部葬身火海。據《東觀漢記》記載，此次匈奴使團包括大使屋賴帶與副使比離支總計一百三十餘人，一夜之間全部覆滅，而漢使團未損一人，這真是充滿了力量感、速度感與藝術感的一次奇襲。其驚世駭俗，在整個世界外交史上，絕無僅有。你想，一國出使另一國，卻將第三國的使節全部殺光，自人類文明發源以來，可曾見過此等膽大妄為之舉？

走自己的路，讓敵人走投無路，這就是班超。

完事兒後，大家就提著匈奴使者的人頭，大搖大擺回到使館繼續喝酒，全體醉倒，一醉睡到日上三竿，班超這才起床去找郭恂，告訴他一個遺憾的消息：從事昨夜早早安歇，錯過一場好戲，可惜可惜！

郭恂問明事情原委，大驚變色，大驚是真的，變色卻是嫉妒。因人成事卻要分功，不願冒險還要佔便宜，自古特派員都這德行，也沒啥好奇怪的，不過班超多聰明一人，看到對方臉色不對，一下全明白了，於是上前拍拍他肩膀，大笑：「本與掾俱受任，此一家事。掾雖不行，超何心獨擅之？」郭恂這才面露喜色，直誇班超會做人，隨即一起去找鄯善王，把一百多黑不溜秋的匈奴人頭排成一排給他欣賞，鄯善王嚇得一屁股坐到地下，隔夜飯都吐了出來。消息傳出，鄯善舉國怖栗

。

這堆人頭，比多少外交談判都管用，如今鄯善王后路被斷，別無選擇，只得死心塌地做「漢朝小弟」，從此與北匈奴決裂。當然，光表態不行，還得見行動——鄯善須將其王子送到洛陽做人質（侍子），接受漢化——這是「認大哥」的必備手續，不幹不行。

兩年後，當漢軍援救耿恭時，鄯善發兵三千相助，此亦班超經營之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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