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明博：河灘的石頭，有一塊中意他就知足了

河灘的石頭，有一塊中意他就知足了

文馬明博

在朋友圈裡，作家聞章以「好脾氣」著稱。他有的東西，好像沒有什麼是捨不得的。像他畫的畫，有人見了，喜歡得不得了，讚不絕口。他說：「你拿走吧。」他的爽快讓人家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不知道到底該不該拿。他卻已經給裝到信封里，「看到比我更喜歡它的人，這畫也高興。」

瞧，他就這麼一個人，簡直可以說是「有求必應」。當然，也有例外。

說到快意處，他在興頭上說：「既然你這麼喜歡，這塊石頭就送給你吧。」

有一次，在花開堂，我欣賞著他書架上的石頭，說這一塊那一塊妙在何處。有塊石頭，一半黑一半白，白色部分里，立著一個穿長衫的僧人。我說：「這塊石頭可以叫『二祖立雪』。」他說：「我覺得應該叫『無門關』。」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說到快意處，他在興頭上說：「既然你這麼喜歡，這塊石頭就送給你吧。」

我和他都很歡喜，回到茶桌前，接著喝茶。離開花開堂之前，我又走到「立雪石」跟前，他跟在我旁邊。我想，這塊石頭重，我抱得動嗎？還是擺在他這裡好。我看了他一眼，話還沒出口呢，他有些靦腆地說：「這塊石頭鐵定送給你了！不過呢，我還想再替你保存些日子。你覺得怎麼樣？」呵呵，沒想到！這回，他捨不得了。當然，也不能說是人家後悔了,人家先強調了所有權不是他的了。我順水推舟說：「好！就這麼辦。」

說完，我笑了。他舒了一口氣，也笑了。這就是成年人的童趣。一切隨緣，怎麼都好。即便是好事，也不能勉強來啊！

說到童趣，我想起另一則公案。

有位小朋友跟隨父母去柏林寺拜訪明海法師。父母與法師交談時，小朋友一直玩著手中的玩具。為轉移一下小朋友的注意力，法師說：「你這個玩具，能送給我嗎？」小朋友看了看法師，又看了看父母。父母沒說話，眼神里充滿了鼓勵。小朋友雖然捨不得，也還是點了點頭。

明海法師笑著對小朋友說：「那個一，我今天不數了，明年再數。」

法師笑著說：「那好。我從十數到一，這個玩具就留在我這兒吧。」小朋友有些緊張了，把玩具緊緊地抓在手裡，忘了玩。「十、九……三、二——」，小朋友低頭看了看心愛的玩具，緊張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沒想到，法師這時停下來了，他笑著對小朋友說：「那個一，我今天不數了，明年再數。」

於是，皆大歡喜。那場面，就跟站在石頭前的聞章與我一樣。

脾氣好的人，往往招惹來的事多。誰讓他脾氣好呢，雖然事情多，還是「有求必應」。想想也是，號稱脾氣好的人，如果事情一多就有脾氣了，那不是真的好脾氣。

一個朋友聽說聞章研究《周易》，就請他到家裡去看看風水。聞章直言相告，不會看。對方說，懂《周易》的，哪有不會看風水的？這就跟下象棋「將」軍一樣，現在如果他不去，反倒成了「拿一把」。好吧，那就去看看吧。到了人家裡，每個屋上上下下瞅瞅，然後回到客廳喝茶，他說：「整體不錯。尤其卧室最好，寬大敞亮。」問：「有沒有不合適的地方？你看看該怎麼調一下？」他說：「俗話說，一俊遮百丑啊，居家也一樣。再說，居家求安穩，這動動那動動，萬一動出不好來呢？」人家聽了心服口服，更認準他是真懂。

說到研究《周易》，據說他曾達到過出神入化的地步。我認識他晚，沒趕上他最神的時候。不過，認識他以來，還是見到不少人遇到這樣那樣的麻煩來找他斷事。他給人拆字，根據人家的難處，幫人家出主意、想辦法。當然，他用的都是佛家的辦法，教人遇事不要抱怨，因為凡事有因有果；教人從自己的心找解決的辦法，處世多與人為善。人得到他指點，大都愁苦著來，歡喜著去。

說了半天，忘了說他是作家這事。他研究《周易》《老子》，根據自己的體認進行過解讀，出版過《老子趣讀》《周易趣讀》等著作，還被寶島台灣買走版權，出版了繁體字版。接觸佛學之後，他又著述了《身邊禪》《步步踩著蓮花：佛陀故鄉印度朝聖之旅》《活卦:以周易哲理解析人生命運》等書，可謂部部獨出心杼。

作家聞章。

脾氣好的人，人緣跟著好。好多老先生，都喜歡找聞章聊天。像著名畫家韓羽，有事沒事都喜歡和他聊天，聊著聊著，他寫出了《韓羽》。像著名作家徐光耀，也喜歡和他聊天，聊著聊著，他又寫出了《小兵張嘎之父——徐光耀心靈檔案》。像著名山水畫家賈又福，也喜歡和他聊天，聊著聊著，他又寫出了《畫乃聖事：讀賈又福》。

跟畫家接觸多了，他也開始畫畫。起先畫了幾張，自己沒學過畫，到底畫得怎麼樣呢？心裡沒底，他拿給韓羽老先生看。沒想到，韓老直誇他畫得好，還明確地說好在哪裡。這麼一誇，他就不願意寫書了，有一段時間專門畫畫。

他的畫，以人物為主，大多是想到誰畫誰，也可以說，起筆的時候不知道畫誰，畫著畫著有模樣了，再說畫的是誰。他畫的人物，我看過其中一些，像鍾馗、鐵拐李、張果老、禪師、魯智深、小和尚等。韓老都說他畫的好，那肯定好啊，但我更欣賞他在畫上題的字，看似平常的語句，經常奇峰突起。

試舉二例：

像《鐵拐李》。鐵拐李是傳說里「八仙」中的一位，腿腳不方便，拄著根拐杖，拐杖上掛著個葯葫蘆。他題字曰：「葫蘆里裝的什麼葯？靈丹妙藥。治什麼病？包治百病。既然包治百病，為何不先治腿？此葯只治病，不治命。」——三問三答，尤其最後一答，「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像《史進》。史進是《水滸》中的人物，武術練的可以，沒想到在他筆下，竟然也成為讀書種子。題字更是個冷笑話，「使勁讀書者，史進也。」——我問：施耐庵有沒有寫過這一段？他說：「我哪裡知道啊？覺得這個名字起得好，讓他讀書不更好嗎？」

他寫的書，都署名「聞章」，但他的本名卻是靳文章。作家都喜歡起筆名，他就取了名字中的後二字做筆名，不過改文為聞了。於是，很多人只知道他是聞老師，倒不知道他本來姓靳了。他說，名字不就是個符號嗎？叫什麼都行。這心境，英國劇作家莎士比亞曾概括為一句話：「無論叫什麼名字，玫瑰依然芬芳。」

脾氣好的人，凡事都希望別人也好。聞章就這樣。比如說，他參加了幾次佛門斷食養生之後，深受其益，向身邊的很多朋友推薦。有一兩年，我血壓不穩定，他推薦我去斷食，鄭重地推薦了三次。後來，我去體驗一下，果然他說的真實不虛！

隨後，他為斷食養生提倡者寫了一本書，我幫著校對了一下。書出來一年後，提倡者還俗了。於是，有人批評我，「這都是你和聞章造的業。本來一個特別樸實的法師，一出書一鼓吹，還俗了。」

我和聞章說起這個批評時，他不怒不惱，慢悠悠地說：「我寫書的時候，是想幫助人了解斷食養生這個事，沒想讓法師還俗。你校對的時候呢？」我說「我也沒那麼想」。他說：「這就行了。咱們都沒那心，就問心無愧了！別人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

近年來，聞章開始吃全素。有一年春節前後，我們到鹿泉老院子吃山野飯，有人點了一盤野豬肉。據說，前些年收了獵槍，現在山裡又有野豬了。推薦人說野豬肉如何如何好吃。盛意難拂，他說：「既然這樣，那我也嘗嘗。」說著，拿筷子挾起一塊放到嘴裡。席間有人驚呼：「聞老師，你是吃全素的！」他自自然然地說：「噢，是啊！那更得惜福，放到嘴裡可不能再吐出來。」

其實，我知道，他並不是貪著這肉的滋味，而是他有人間情懷。按世間的說法，是他有人情味；按出世間的說法，是他不著相。

關於聞章，有趣的事太多了，一時半時說不完，可文章總得有個結尾啊。那就再說說他的智慧吧。

「有一塊中意的，我知足了。」

有一年夏天，我一時興起，和聞章一起跑到邢台沙河的河灘上撿石頭。漫河灘的石頭，有模有樣的真多，我興奮地撿了一箱子，而他只撿了一塊。我說：「這麼多好看的石頭，你不多撿幾塊？」他說：「有一塊中意的，我知足了。」往回走，在曝晒的太陽底下，抱著一箱子石頭，真沉啊，走不動啊！沒辦法，放下箱子，我從中挑一塊現在看不怎麼中意的，扔在河灘上。就這樣，邊走邊扔，走到河堤上，看看他手裡，再看看我箱子里，我傻眼了。

我和他，一人一塊石頭。我有些懊惱。早知這樣，當初我也只抱著一塊回來啊！可是，事非經過，哪知有當初啊！

馬明博著《願力的奇蹟》封面。

【附記：聞章來函】

明博兄，讀了您寫聞章先生的文字，很好。您筆下的聞章先生，肯定是我的目標，我好好努力吧。

兩件事訂正一下。

使勁讀書事，是這樣的——我畫的是鍾馗讀書，與史進無關，韓羽先生看了，誇讚說，讀書好畫，使勁讀書不好畫，你看這鐘馗讀書是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

再是吃野豬肉，好像不是野豬，只是在山上養的家豬，不喂添加劑的，比較本味。說是多年吃不到這樣的本味豬肉了，所以嘗了一片，以印證當年的本味。

石頭還是你的，我把他稱為「大和尚」，即我心中的明海師父。不是捨不得送您，是必須送您，而只是捨不得大和尚。

如是，如是。

作者簡介：

馬明博，1972年出生，河北東光人。問禪人，茶飲士，文字客，雲遊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作有《天下趙州生活禪》、《一日沙門》、《觀音的秘密》、《願力的奇蹟》等多部。

《根聚地》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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