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他究竟有什麼秘密？

大禹治水的故事在中國幾乎家喻戶曉，他作為治水英雄為人們世代景仰和愛戴，與大禹有關的故事亦真亦假、亦虛亦實。因為歷史太過久遠，我們已經無法通過考古發現去考證大禹的存在。他可能在歷史上真實存在過，但在後世的傳頌中顯然已經成為了神話。一個歷史人物成為了神話，說明他在歷史中有著無比重要的地位，人們在他身上傾注了許多情感和期望。那麼，大禹及其家族的故事裡，都向我們傳遞了哪些信息呢？今天，小美請到華東師範大學田兆元教授，來為你抽絲剝繭，細細解讀。

湖北武漢，漢陽江灘公園，大禹神話園「大禹治水」系列群雕，《河伯獻圖》大禹治水雕塑：禹在黃河岸邊觀察水勢，一位白臉長身的人，手托有天然圖案的青石，腳踏大魚從翻騰的水波中躍出，原來是黃河水神河伯特意獻來河圖，助禹治水。

禹是蟲？鯀是魚？

禹是一個人還是一個神？這是鯀禹神話中的大問題。魯迅的小說《理水》里就有對此爭論的描寫：

「這這些些都是費話，」又一個學者吃吃的說，立刻把鼻尖脹得通紅。「你們是受了謠言的騙的。其實並沒有所謂禹，『禹』是一條蟲，蟲蟲會治水的嗎？我看鯀也沒有的，『鯀』是一條魚，魚魚會治水水水的嗎？」他說到這裡，把兩腳一蹬，顯得非常用勁。「不過鯀卻的確是有的，七年以前，我還親眼看見他到昆崙山腳下去賞梅花的。」「那麼，他的名字弄錯了，他大概不叫『鯀』，他的名字應該叫『人』！至於禹，那可一定是一條蟲，我有許多證據，可以證明他的烏有，叫大家來公評……」??

顧頡剛先生的通信里大體上是說禹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條蟲，或者一個神，引發了大禹是人還是神的熱烈討論。

其實，說禹是一條蟲，並不是顧頡剛先生的發明。東漢時期的文字學家許慎，在《說文解字》中就說：「禹，蟲也。從厹，象形。」拿一種動物的名字來給自己命名是很尋常的，比如，我們現在還有很多人取名叫什麼龍、鳳、駿、虎的，並不是自己就是一隻虎，一匹馬，而是以物自況，或者表達某種文化追求。

如同禹的本義是蟲，鯀的本義也真是魚。《說文解字》說：「鯀，魚也。」魯迅描述的那批學者的討論，本來是一個古老的、到現在還在延續的中國人的命名問題。?

重慶湖廣會館建築群。湖廣會館奉祀大禹,所以又叫禹王宮。

鯀是魚、禹是蟲是文字的本義問題，可是他們為何要拿動物來給自己命名呢？我們一般認為這是古代社會的圖騰崇拜問題。

在國外的學術話語中，古代氏族將自己的來源與某種動物、植物、其他自然物或者神物關聯起來，稱其為「圖騰」。圖騰在中國古代稱為什麼呢？可以對應的就是「姓名」或者「姓氏」。我們發現，古代有鯀、禹這樣的姓名，也有姜（羊—炎帝）、舜（草）這樣的姓名，到現在我們的姓名中還有龍、馬這樣一些字存在。中國姓氏與圖騰關係很密切，當然遠比圖騰複雜。所以鯀的圖騰是魚，禹的圖騰是蟲的說法就成為標準的解讀方式了。

說鯀族和禹族更合適

研究者指出，鯀、禹並不是一人的姓名，應該是一個氏族的姓名，應該稱鯀族、禹族更合適。一個人、一代人是做不了那麼大的事業的。比如禹，說他定九州，治理那麼多的河道，但其實一個群體、一代人是沒有辦法完成的。我們看治理冀州這樣恢弘的工程，很難用一代人完成。《史記·夏本紀》記載大禹治理冀州，從壺口開始，一路到大海，這豈是十三年可以完成的？這還僅僅是冀州，還有其他八州呢？所以定九州是鯀禹族世世代代的治理山水的功業。

這件乾隆年間的玉石山子，就記錄了大禹治水的傳說圖/《話說中國·創世在東方》

禹這個蟲，其實是條龍

蟲是古代對於走獸爬蟲的統稱。比如，我們把老虎也叫做蟲。但是大禹族的蟲，是龍。聞一多先生在其名著《伏羲考》中指出，龍在中華民族中具有優勢地位，是華夏族的圖騰，也是很多其他民族的共同圖騰。夏族就是龍族，聞一多先生列出七條證據來論述。段玉裁根據禹的古文，認定那個蟲是四足，這也與龍四足相吻合。夏族、禹族為龍，基本上是學界的共識。?古文中禹是一條蟲，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禹是一條龍。

凌家灘遺址出土的玉龍是中國考古發現中最早的一條龍，龍身體扁平，首尾相連，造型十分巧妙 圖/《話說中國·創世在東方》

鯀又是一條什麼魚呢？

據《史記正義》注引《帝王世紀》等文獻，我們知道鯀是甲魚族，即龜鱉族，並且是一個三足鱉。龜鱉本是神聖之物，可惜被後人玩壞了。

鯀的婚配是誰？《史記》三家注引文獻說，禹的父親鯀，娶了修巳為妻。長蛇修巳、禹、蟲，三者都是龍。這個材料真是很有意思，證明了鯀禹族婚配的事實。修巳就是長蛇，這不就是龍嗎？所以初期禹繼承的是母親的長蛇修巳龍圖騰姓氏，而不是父親的龜鱉圖騰。

玄武圖案

我們都知道所謂的四靈，即青龍、白虎、朱雀和玄武。我們也知道那個玄武是龜和蛇纏繞在一起的。有學者指出，這就是鯀禹族聯姻的一個圖騰。我本人是支持這個觀點的，並認為《楚辭·天問》里的「虯龍負熊」就是鯀禹聯姻圖騰的描繪。古文獻記載說，鯀治水不力被殺，化為了黃熊。據古人解釋，這個「熊」下面應該是三點，或者就是「能」，就是三足鱉。「能」字本身是頭頂一隻腳，右邊兩隻腳，就是一個三足鱉的象形字。後人寫錯了，寫成了熊字。所以「虯龍負熊」就是「虯龍負能」，即長蛇與龜鱉纏繞，即玄武圖像。

鯀是禹的父親，禹也是鯀的父親

鯀禹通常被認為是父子關係。《史記·夏本紀》這樣記載：「夏禹，名曰文命。禹之父曰鯀，鯀之父曰帝顓頊，顓頊之父曰昌意，昌意之父曰黃帝。禹者，黃帝之玄孫而帝顓頊之孫也。」這是說得明明白白，本應該沒有問題好說。

既然是父子，鯀是一條魚，禹是一條龍，這又是怎麼回事呢？怎麼圖騰都不一樣呢？

吉林省吉林市松花湖壩西碼頭廣場大禹治水雕塑。

鯀禹故事，很好地詮釋了古代的婚姻形態——外婚制。按照圖騰內婚禁忌，龍族是不能與龍族婚配的，這樣是亂倫。母系氏族時代，氏族內只有血親的母子、母女與血親的兄弟姐妹居住在一起，因此是不能氏族內部婚配的，外婚制度就是必然選擇，否則血親亂倫會造成氏族的退化衰敗。甲氏族的同輩男子，是乙氏族的同輩女子的共同的丈夫；反過來，乙氏族的同輩男子，也是甲氏族同輩女子的共同丈夫。中國也有所謂「同姓為婚，其生不蕃」的規定。

我們看鯀族與禹族的婚姻，就知道這是兩個部落的聯姻。鯀禹之間，有父子關係的個案，但是整體上，卻是婚姻互換的兩親家關係。禹族的孩子，父親一定是鯀族的，那麼禹的父親是鯀；鯀族的孩子，其父親則是來自禹族的，這樣，禹也可以說成是鯀的父親。一般說，氏族是兩兩比鄰而居，即所謂兩合氏族，為了婚姻的需要，必須有這樣的婚盟。

山東嘉祥縣武梁祠東漢畫像石大禹像 圖/《話說中國·創世在東方》

漢代畫像石、磚中有許多三代歷史、傳說的描述。畫像中的大禹手中持器、頭戴斗笠、上身穿寬袖農、下身穿裳、足穿方口鞋

大禹妻塗山氏：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

塗山氏與禹的情感故事感動著世世代代的人。史書上說，因為大禹治水兢兢業業、大公無私，所以三過家門而不入。最初是《孟子》在講述這個故事，後來《史記》進一步闡述，所以這個故事便成為體現大公無私的經典故事。

對於這個故事，前些年有一位老師在百家講壇說，大禹在外另有女人了，所以不回家，引起社會上的強烈不滿。但是，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的敘事，可能也真的不完全是為了治水。我曾經是這樣解釋的：大禹時代處在母系氏族社會向父系氏族社會的轉型期，其中最為重要的婚姻形式變化就是從女居要改變為從夫居，子女的繼承權由母系轉向了父系。大禹是父系觀的主張者，而塗山氏堅持母系主張，兩人有矛盾，大禹塗山氏故事就是社會轉型的一出凄婉的悲劇。今天的電視劇《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的九尾白狐，就借鑒了其中的一些符號與情節。也可戳此文回顧：看完《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你可知青丘白狐到底在哪？

湖北武漢，漢陽江灘公園，大禹神話園「大禹治水」系列群雕，大禹治水雕塑《九尾狐說親》。

傳唱了四千年的情歌

《呂氏春秋》記載，這個塗山氏和禹交合一番，過了四天大禹就離開了，塗山氏便天天去眺望，盼望大禹歸來。因為思念，塗山氏作了一首歌：「候人兮猗！」聞一多先生稱為「候人歌」，據說這是南音之始。我曾經在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說到，這個等待情人的歌謠傳承了四千年，今天還在以不同形式在唱誦，如流行歌曲《你知道我在等你嗎？》就是這一主題的變種，可見愛情的等候是何等重要的主題。

《山海經》有一段這樣的記載：

禹娶塗山氏女，不以私害公，自辛至甲四日，復往治水。禹治洪水，通軒轅山，化為熊。謂塗山氏曰：「欲餉，聞鼓聲乃來。」禹跳石，誤中鼓，塗山氏往，見禹方為熊，慚而去。至嵩高山下，化為石，方生啟。禹曰：「歸我子！」石破北方而啟生。?

位於安徽懷遠縣塗山南面的塗山氏望夫石。

我們看這個故事的意蘊：

第一是塗山氏去為大禹做飯去了，支持大禹治水事業。可見塗山氏是重感情的。

第二是禹化為熊，其實也是那個「能」，三足鱉。禹為什麼要化為三足鱉呢？顯然他是在懷念鯀族，自己不再追從母族的長蛇圖騰，而是追從父族的三足鱉圖騰。這個「化」是什麼意思呢？我想這可能是治水工程工地上的旗幟，或者相關標識，上面已經不是修巳長蛇形象，而是一個熊（能—三足鱉）形象，化是改變的意思。塗山氏感覺這個不尊重他們新的婚盟關係，並且大禹自己都要改變曾經的母系信仰，所以真的難以接受，於是逃走了。

第三是塗山氏化為石，標識了她的母系山石圖騰。而大禹的「歸我子」三個字，突出地表現了子女屬於父系的時代變遷，兒子歸大禹了。

所以我們就會理解，禹事實上把王位傳給了啟，改變了中國早期國家制度的形式，是父系社會發展的必然結果。

鯀禹的家事與國事

鯀禹的家事是當時天下社會變遷大勢的縮影。在母系氏族社會向父系氏族社會轉型的時期，社會衝突激烈，兩性愛情也被迫捲入了社會變遷的洪流之中。

我們把鯀禹故事視為鯀禹聯盟兩代人治理洪水的英雄傳奇，鯀在治理過程中出現問題被殺死了，也是很多人惋惜並為之打抱不平的。治水的故事與家庭的變故聯繫在一起，因此，這個神聖的敘事，本身就是一段家庭與社會的傳奇。

湖北武漢漢陽江灘公園，大禹神話園「大禹治水」系列群雕，《臨危受命》雕塑：洪水泛濫，天帝著急，召集眾神舉薦能治洪水之人，眾神一致推舉平時以憂國憂民著稱的鯀擔此重任。鯀臨危受命，認真治水，但單純堵水，方法不對，9年時間過去，洪水依然泛濫。

今天，大禹作為中華民族的聖賢，國內許多的地域景觀都在講述和紀念這位偉大的傳奇人物。在浙江紹興、安徽塗山、湖北武漢、四川汶川、山西夏縣等等地區，都有鯀禹、大禹塗山氏的故事流傳，說明了該神話強大的活力。大禹還被許多民族奉為祖先，如匈奴等。無論是神話變成了歷史，還是歷史變成了神話，鯀禹故事都是中國歷史與現實生活中最具影響力的神聖敘事，是中華民族乃至人類歷史上最重要的文化遺產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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