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第27號元素

鴻蒙的鴻蒙，太初的太初，那時的太陽系只是一團混沌暗淡的塵埃。在某個遙遠的空間，曾有一顆憂鬱的大恆星，承受不住巨大的壓力，爆炸了。那次爆炸是恆星對宇宙的最後反擊，瞬間的光芒照亮了整個銀河。在歸於沉寂之前，他拋出了大量新元素，這種元素有27個質子，後來的地球人稱之為鈷。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一些鈷流落到凡間，被瓷工採掘，用其描繪青色的圖案。所以當你凝視一件青花瓷，該有幾分驚奇，那一抹藍色的歷史，比太陽還久遠。

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宏觀的開頭。其實也沒什麼，任何比鐵重的元素都來自超新星爆發。表格里，鐵和鈷是鄰居，兩者攜手主導瓷器上的藍色。鐵色淡，比如汝窯哥窯，鈷色深，就是本文的主題，青花瓷。鐵前面的錳是紫色，再後邊的銅，在瓷工眼裡，散發著濃艷的紅光。

古代壁畫中藍色來自青金石，產自古波斯，如今的阿富漢。現在青金在國內被炒成寶石了，人家阿富漢可是用來蓋房子的，好像還能做炸藥。五代時西域交通中斷，敦煌畫工就用孔雀石，一種銅礦石，代替青金石，就是沿用至今的石青。南方有一種叫蓼藍的植物也能提取藍色，名曰靛藍，用於織染。《小雅》里「終朝采藍，不盈一襜」之句，就是描寫採集蓼藍，好美。靛藍再精鍊，可得國畫用的花青，荀子說的「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意出於此。

可惜以上種種藍色都不耐高溫，一燒就飛了，與陶瓷無緣，瓷器表現深藍色的是氧化鈷。氧化鈷粉末是深灰色的，瓷器大部分釉料都是這種色系，擺在那裡渾然不分彼此。只有火中歷煉後，才五彩繽紛起來，而且變幻莫測，這也是燒窯的趣味之一：釉水就像阿甘的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會得到什麼顏色。

唐代傳入我國的波斯陶器

最早的鈷藍出現在邁錫尼城牆的琉璃上，後來還有大食國的琺琅、威尼斯的玻璃。中國人第一次用鈷藍是唐朝的三彩，鈷料大概是從波斯傳入的。唐三彩是陶器，瓷器用鈷藍始於元，那時有藍釉梅瓶，上刻神采飛揚的白龍，後世多有仿製。明代皇帝祭天時要用五色瓷器，鈷藍第一次進入官窯體制，就是祭藍釉。

其實明官窯真正成就的是祭紅釉，濃艷凝重的銅紅，就是傳說中的寶石紅。藍釉只能算填補科技空白，一直不受待見，大概因為中國人並不喜歡深藍色的器物。瓷工又嘗試用藍釉描繪圖案，這是鈷的大進階，好比刷牆的塗料變成了繪畫的顏料。青花瓷出現了，後來佔據了中國瓷器的半壁江山，可是我們還不清楚那次嘗試發生在何時。

元藍釉白龍瓶 揚州博物館

在民國時，無論從記載還是實物看，青花瓷都始創於明朝初年，學界公認。這時北平琉璃廠突然冒出一對做工精美的元代青花大瓶，學術界的態度是：元朝也有青花？震驚！又過了五十年，在一艘唐代沉船上發現了幾件青花盤，唐朝就有青花了？震驚！後來研究者挖遍大江南北，也沒找到宋青花的蛛絲馬跡，怎麼宋朝又沒青花了？震驚！總之青花瓷的歷史穿插著各種震驚，我們下回分解，今天先說清楚什麼是青花。

青花瓷的第一要義是鈷藍。顏料鈷要比釉料鈷複雜，過去按產地可分為平等青、佛頭青、回青等等。青花料越細越好，清代官窯用料必須研磨滿一百天，現在直接用工業氧化鈷粉末，沒有天然鈷土的雜質，還省了研磨。

青花料有效成分是5-11%的二氧化鈷，還有氧化鋁和石灰，起粘著和助熔劑的功用。其中有兩種元素影響青花的顏色，鐵讓藍變深，不均勻的鐵會在畫面中呈現黑點，錳讓藍偏紫，明代神秘的蘇離麻青，就是高鐵低錳的效果。許多作坊的青花料都是自己做的，各有配方，秘不示人，我知道有人加甘油和桃膠的，應該是粘著劑，還有加蠶絲和香灰的，大概是什麼迷信。還曾經見過一家仿古作坊的青花料是離奇的粉紅色，後來查書才知道人家用的是硫酸鈷。

青花料，細的是勾線筆，粗的是分水筆

粉紅只是特例，大部分青花料是一塊黑泥巴，用之前要用隔夜茶水調開，這東西不溶於水，一會就沉澱了，所以要不停地攪。然後用一瓷盤，用干青花料在中間壘一堵牆，叫料壩，一面放調好的料，一面放清水，開始勾線。簡單的圖案直接畫就行，複雜的要先拍圖。

過去拍圖要先在毛邊紙上起墨稿，然後拓在瓷坯上。現在有了偉大的印表機，把畫印在紙上，再鋪上食品保鮮膜，用針密密地扎出圖案。然後把保鮮膜罩在瓷坯上，用化裝棉蘸紅水粉顏料抹一遍，輪廓就透過針孔留在瓷坯上了。毛邊紙拍圖只能用幾次，保鮮膜底稿就能無限次使用，印表機還能省去對畫師的造型要求，相當方便。所以一門古老的手藝，只要還存在，就一定在進化，並不存在靜止的傳統，再精神的工匠也躲不過科技的潤澤。

正式勾線還得用傳統的毛筆。歐洲產一種鈷料自來水筆，中國瓷工就不接受，這種筆雖然省事，但線條太死板，沒有筆墨韻味——中國美術講求的筆墨，歐洲人本來也不懂。勾線相對簡單，類似國畫里的白描。有國畫基礎的人都可以完成這道工序，只不過青花料比墨汁粘澀，必須用硬狼毫筆。

分水前後對比

成瓷

清代以前畫青花只用一隻筆，畫好輪廓後直接塗抹上色，所以元明青花色彩斑駁。清代出現了分水，用特製的分水筆，以吸水性的好的大羊毫做成，筆鋒是歪的。分水就是塗上色塊，也可以先分水後勾線，大同小異。國畫有「墨分五色」的說法，畫青花也要調出由淡到濃的五個色碟，在畫案上一字排開，很是壯觀。以分水筆蘸青花料平塗於坯上，一個色塊要一筆完成，還要畫出濃淡過渡的變化，筆觸不能重複，否則會留下難看的銜接痕迹。分水很考驗畫師的功力，需要對筆和料有充分的掌控，沒有三五年經驗畫不好。

繪畫完成後才能上釉。釉裝在大桶里，好像白色的泥漿，可以把釉噴在瓷坯上，還可以澆上去、蘸上去、盪上去，總之要把坯塗滿，把畫蓋在下面。這就是青花瓷的第二要義，釉下彩。

那桶白色的泥漿，行話叫釉水，主要乾貨是二氧化硅，就是玻璃的成分，還有一些氧化鋁。釉料被研磨得很細，再加上裡面有石灰或者長石一類的助熔劑，在窯里一燒就全化了，降溫後便凝結成無色透明堅硬光滑持久耐磨的晶體，所以你若把釉面理解為一層薄玻璃，基本正確。

釉中彩瓷板畫

釉下彩的好處不言而喻，畫面有玻璃罩著，不掉色。還有一種畫法，在上好釉的瓷坯上作畫，畫好後再上一層釉，畫面夾在兩層釉中間，故名釉中彩。在釉面上作畫，可以很好地表現生宣的滲化效果，所以國畫家喜歡。因為畫面還是被釉罩著，釉中彩本質上還是釉下彩。

雍正琺琅彩山水紋碗 台北故宮

看看這個，四阿哥用過的飯碗。除了碗口有點瓢，盡善盡美，堪稱彩繪瓷的巔峰之作。然而這不是青花，這是琺琅彩仿青花。琺琅彩的藍料也是鈷發色，但是釉上彩，不能算青花。釉上彩是先燒好一件瓷器，這已經是可以使用的成瓷了，行話叫白胎。在白胎的釉面上作畫，然後再燒一次，讓畫面和釉相熔。釉上彩就不如釉下彩耐磨，這只是理論上的說法，要想把一件釉上彩瓷用掉色，需要恆心和毅力。

青花瓷太著名了，有許多仿品出現。比如上圖，分別是Wedgwood仿青花、Hermès仿青花、TaoBao仿青花，都是釉上彩。過去辨別釉上彩靠摸，有凹凸感，現在有新技術，這招不靈了。那麼從側面看，對著光，仔細看，你會發現畫真的在釉上！

釉上彩的好處是畫面精細，顏色豐富，而且便宜，尤其是釉上貼花技術，把工廠瓷的成本拉得很低，手工瓷被擠得很慘。現在市面上大部分餐具茶器是釉上貼花工藝，同時，大部分人認為釉上彩有毒，可怕的偏見。有毒的釉上彩是清朝的粉彩，有做砒霜的砷，還有上個世紀的貼花，含降智商的鉛，都是老黃曆了。工藝一直在進步，現在正規企業的釉上彩瓷器很安全，放心使用。

釉下青花筆筒局部 作者自製

繞了半天，剛才青花坯的釉面已經幹了，可以進窯了。鈷燒到600度就變藍色，所以低溫陶器可以用鈷藍釉。青花料就不同，濃度高，成分複雜，又在釉下，要到1280度以後才會變色，穩妥起見，所有青花窯都燒到1300以上。這就是青花瓷的第三要義：高溫燒制。

一般來說，1300算高溫瓷，1200是中溫，1100是低溫瓷，再低就是炻器和陶器了。因為燒制時溫度高，坯體大部分熔融，重新凝結成類似玻璃的物質，術語叫「玻璃相」。這就是高溫瓷的優點，玻璃相多，堅硬、細膩。也正是因為大部分熔融，坯在窯里軟的跟拉麵團一樣，所以高溫瓷的缺點也很明顯，變形率奇高。

窯門關閉後，一切聽天由命。現在的技術把窯里每升溫一度的變化都搞清楚了，寫成各種複雜的化學式，然而終歸不能窮盡所有變化。所以我還是持神秘主義的態度，堅信師祖佑陶神在安排火焰中的玄妙變幻，每當從窯中捧出一件還燙手的青花瓷時，都會想起偉大導師維特根斯坦的教導：無法言說的事情，可以被顯示。

（本文圖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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