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後，四人結伴，去往窮髮之北。老儒，女偊，莊子，和惠子。

莊子說：咦，惠施你為何在此？

惠子說：聽說你輸給了老儒，終於你也有吃癟的時候啊。我特來觀戰，要親眼目睹你再輸一次。

莊子說：老儒，我們這是去往何處？

老儒說：窮髮之北，溟海天池。

惠子說：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

老儒說：大鯤制海運，控氣候，呼風喚雨，無所不能。天下水域本是相通，各地出海之人多蒙大鯤庇佑，方得常年無事。

惠子說：聽說魯國儒生尊大鯤為水神，每年宰牛殺羊，焚香祭祀。只是後來，不知是誰見了魯哀公一面，自此魯國儒士，只剩一人。

說完，惠子瞥了莊子一眼。

女偊說：此後大鯤得不到往日犧牲供奉，大發雷霆，攪亂海運，興風作浪。魯國儒士大減尚不足惜，可惜苦了天下黎民百姓。

莊子說：這麼說，又怪我嘍？

老儒說：你每日研習天道，何不今日就替天行道，為民除害，滅了大鯤！

四人到達北冥天池，已是黎明時分，天將明未明，星光閃閃，銀河燦爛。月下天池廣闊，清澈可鑒，水波澹澹，不見大鯤。

惠子偷偷問莊子：莊周，這回你有把握殺死大鯤嗎？

莊子說：那當然，殺不死。

惠子說：那不如趁早認輸吧。

莊子說：你特地跟來看我如何落敗，我要是直接認輸，你豈不白跑一趟？

惠子說：也是，那我等你壞消息。

女偊站在池邊臨波而立，一如當年初見。莊子看去，心中蕩漾恰似池水。

莊子說：十年不見，姑娘仍是童顏不改。

女偊說：十年未見先生劍法，日夜心嚮往之。

莊子說：我有三劍，卻是無籟。姑娘的籟吹得好，十年前的籟聲還時常傳入我的夢裡。

女偊一笑，說：先生猜我十年前吹的何種籟，今天又吹的何種籟？

老儒在旁催道：開始吧。

莊子說：上回吹的是地籟。

女偊扶腰，取籟按孔。

莊子閉目以待，說：這次要引出大鯤，須吹天籟吧！

籟聲起，風聲起！風不作則已，一作則萬竅怒號。聲音如鳥蟲嘰喳又如虎狼咆哮，如少女低語又如壯士高呼，如潺潺流水又如飛矢破空，如卧佛酣睡又如金剛怒叱。

波浪起伏拍打節奏，月影浮沉雅合旋律，雲靄合散形成復調，星辰閃爍宛如和聲。

忽而狂風停歇，萬籟俱靜。

天池捲起巨漩，水面驟降，一條大魚騰躍而上，寬數千里，長得不見盡頭。大魚在半空遮天蓋地，挾風裹電，猛然向莊子咬去。

老儒、女偊和惠子果然早就遠離天池，正往南方逃去，唯恐傷及自身。

老儒說：方才走的時候，我看莊子的身體形如槁木，看他的眼神心如死灰，整個人失魂落魄，像是被嚇呆了。

女偊說：那他豈不是必死無疑？

惠子說：往日我去他家，有幾次見他也是這個模樣。等他恢復平常，我問他怎麼了，他說剛才是在專心思考宇宙的源頭、事物的本初。

女偊說：那是靈魂出竅，遺世獨立了？

惠子說：我剛才問他，他說毫無把握對付大鯤，真是嚇傻了也說不定！

此刻，破曉的曙光初臨大地，同時天空一聲巨響，震天撼地，驚心動魄。

轟隆！

三人回頭，遠處大鯤還懸在半空徐徐下落。天上銀河未滅，卻像被什麼擊中，轟然炸開。銀河水中充滿彩雲繁星，如一道七彩斑斕的瀑布一瀉千里，從九天而落注入天池。

空中的大鯤沒被沖回天池，反倒逆流而上，順著銀河之水游上蒼天。半晌銀河流盡，淡淡隱去。紅日初升，大鯤全身生出羽毛，雙鰭見風便長，化作雙翼若垂天之雲，扶搖直上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向南飛去。

三人大駭，飛速跑回莊子身邊。

莊子面向南天，長嘯道：以前你在海里，大地風調雨順則被人供奉，海邊風起潮湧則惹人憎恨，相安無事則討人喜愛，恣意放浪則受人攻擊。你的偉大反而遭到嫌棄，你的神力反倒帶來麻煩。還不如從此做一隻無用的大鳥，自由翱翔於天際吧！

南邊響起一聲清越鳥鳴，穿雲破霧萬里而來，像是大鵬的回答。

女偊神情恍惚，說道：一劍斬星河，那究竟是怎樣的一柄天子之劍啊！

莊子笑道：今日得聞姑娘天籟，當舞天子劍應之。

老儒說：此後世上只有大鵬再無大鯤，等同於大鯤被消滅了。這回是莊子贏了。

女偊含笑看著天邊，莊子問：為何你十年前贏了反倒哭，現在輸了反倒笑？

女偊說：我當時看那隻骷髏長得像一位故人，一時感懷罷了。現在見大鯤不再困於天池，也替它高興。

莊子說：確實大鯤變作大鵬時的快樂，是它活在海里時從未有過的。

惠子說：你不是鯤，怎麼知道鯤很快樂呢？

莊子說：你不是我，怎麼知道我不知道鯤很快樂呢？

老儒不勝其煩，打斷兩人的爭辯。

老儒說：現在我們互有輸贏，十年以後再比一次，決出最後的勝負吧。

老儒正想帶著女偊離去，女偊駐足不動。

女偊說：老師，我想親眼看到莊子的天子之劍，再配以天籟之聲，那該是怎樣一番景象啊。

老儒知道女偊想留在莊子身邊，也不挽留，囑咐道：為師也沒什麼可教你的了，但願你能尋得心中所求吧。

女偊點點頭。

老儒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