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實力才有底氣：遊戲中的「東學西漸」變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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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8年，義大利，熱那亞的監獄裡，一個白鬍老人熱情四溢的向他的獄友們兜售近乎神奇的東方故事，「那裡人人穿絲綢，就算是最普通的平民，生活也比我們的帝王好。」自這位叫馬可波羅的老人以後，富饒、神秘的東方就成了西方人對中國的模糊印象。

十九世紀後，外強中乾的清王朝一觸即潰，神秘的東方帝國暴露出腐朽、黑暗的一面。隨之而來的，愚昧排外的義和團運動，大量赴美的華人勞工，世界興起的排華運動，直到新中國成立，夾在兩個超級大國之間搖擺不定。西方人對中國人的印象無疑是複雜的，本文將從電子遊戲的角度，試圖淺談西方人的「中國印象」。

馬可波羅讓富饒和神秘成為西方人眼中東方的代名詞

故事的起源

故事似乎總要有個「很久很久以前」聽起來才舒服，那麼最早的以中國為背景的電子遊戲是哪款？由於早期電子遊戲無論是製作，還是發行都相當原始——常常是某個戴著眼鏡，看起來獃獃的Geek製作，僅限在好友、班級里傳播，因此要考證起來並不容易。但這款劃時代的遊戲很可能是1978年，基於文字的城市管理遊戲《王朝（Dynasty）》。在遊戲中，玩家扮演元朝的一位湖南省省長，通過種田、收穫、存量等等指令來壯大自己，還要面對各種如地震、瘟疫等等災害。直到湖南省人口達到一百萬，遊戲人物便可稱帝，而遊戲也宣告結束。

現在看起來相當簡陋的《朝代》

這款劃時代的遊戲展現出了什麼樣的「中國印象」？答案是：沒有。《王朝》的系統直接源於1968年大紅大紫的文字管理遊戲《漢莫拉比（Hamurabi）》。而基於《漢莫拉比》，又誕生了一大票內容類似的遊戲，如《公爵領（Dukedom）》，《Santa Paravia en Fiumaccio》等等，他們的主角或是中世紀某公爵，或是十五世紀義大利的某位市長。這些作者們僅僅是在《漢莫拉比》上進行一些改進，再將背景替換，僅此而已。同樣，《王朝》的元代與湖南省，只是一行簡單的背景介紹，與遊戲並無甚大關聯。

因為年代久遠，《王朝》的作者Weyman Fong何許人也已經不可考。但值得注意的是，從姓名判斷，他很可能是位馮姓的華人，也許正是這層關係，讓他將遊戲設置在當時不為人所知的中國湖南。

不得不提的「盧大師」

另一款遊戲並不出名，但卻不得不拿出來好好嘮（pi）嘮（pan）一番。那就是1995年的《信不信由你！：盧大師的秘密》。這款遊戲無論是標題還是封面，都在致敬另一個「大師」：傅滿洲。

《盧大師的秘密》

《盧大師的秘密》的標題，與傅滿洲小說系列的第一本《傅滿洲博士的謎團（The Mystery of Dr. Fu Manchu）》相比，不僅語法結構完全一樣，用詞也僅僅是把Mystery換成了同義詞Riddle。再來看形象，都是奇怪的裝束，細眯著的眼睛，詭異的八字鬍，以及嘴角邪惡的微笑。如果把一百年前西方人對中國人所有最險惡的標籤拼一塊，你最後就可以得出這麼個形象。

傅滿洲是所有華人身上最惡毒標籤的集合

中國人形象何以至此？首先大量赴美的華人，他們語言不通，無依無靠，只好抱團取暖，與美國當地人格格不入。觀念保守，有些甚至還留著大辮子。於是我們看到，雖然已經到了二十世紀，傅滿洲仍舊穿著清朝人的服裝，守舊、怪異，同樣與美國主流社會格格不入。傅滿洲的創造者Sax Rohmer更是直截了當的表示：「當然不是每一個中國人都是這樣的，但是大部分離開中國的人都是因為不可告人的原因。這些人沒辦法在其他地方立足於世只能依靠犯罪。」

不得不承認，很多外國人印象中的中國人就如圖中一般醜陋

傅滿洲常常面無表情，滿腦子壞水，嘴角不時露出陰險兇惡的微笑。而中國人講究中庸內斂，崇尚待人接物有城府。與西方大大咧咧直來直去的風格不同，因此落下了這麼個狡猾奸詐的標籤。另外中國人擅長從對方眼睛讀出其心理狀態，並認為眼睛最難欺騙他人。而西方人習慣從臉部表情獲取對方的心理信息，導致他們與中國人交流時，認為面無表情的中國人心思縝密，難以琢磨，更加劇了這種誤會。

1899年，中國爆發了義和團起義。拳民濫殺西方人，砸毀教堂，破壞電線、鐵軌等等，甚至殺害家裡有洋貨的中國人。這種無知愚昧的、盲目排外的風氣令遙遠的歐洲人心惶惶，德國皇帝威廉二世的一幅「黃禍圖」，以及這樣的評語「中國人天生像狗一樣懦弱，但又善於欺騙」，更是將中國人與「愚昧，反文明，狡詐」聯繫到一塊。所以我們看到，傅滿洲滿腦子就是毀滅西方世界和現代文明的險惡勾當，在背景設定里，傅博士年輕時更是直接支持過義和團運動。

晚清的中國像是任列強宰割的魚肉

最後，我們的傅博士聰明絕頂，博古通今，擁有三所西方頂尖大學的畢業證，掌握上十種語言。這種印象我想至今很多西方大學都有，那就是——「中國學生都很聰明，都是學霸」。傅滿洲其實是個相當成功的形象，在歐美人盡皆知，也是個相當具有代表性的形象。兩個詞總結西方人對傅滿洲的印象：厭惡，恐懼。厭惡是強者對弱者的天然優越感，恐懼則是強者對弱者未來可能報復的隱隱擔憂——畢竟弱者不會永遠弱下去。

1968年，美國人權運動風起雲湧。1972年，由於亞裔社團的抗議，美國電視網停止播出傅滿洲系列的作品。這個頗具種族歧視的角色，開始慢慢淡出美國主流媒體的視線。1995年的《盧大師的秘密》，算是傅滿洲陰魂的一點小尾巴。2013年，電影《鋼鐵俠》中，漫威版的傅滿洲——滿大人，其形象被更進一步的去中國化，同時有意削減了他的戲份，從漫畫里的大魔頭一下降格到傀儡小卒。傅滿洲，這個1899年到1972年的中國印象，算是徹底告一段落了。

等等，我怎麼成了個老外？還成了龍套？！

不死的李小龍

1972年傅博士宣告退休，戲劇性的是，幾乎是同年，我們贏來了另一個中國印象——李小龍。

彷彿大鳥一般的怪叫，快到看不清的出拳，凌厲的身法，以及乾淨利索的表情。徹底引爆了世界，真正的改變了中國人的形象。作為美籍華人，其作品帶有中華民族主義色彩，在《精武門》中飛起一腳踢碎了「東亞病夫」的牌匾，徹底打碎了過去懦弱、狡詐的中國人形象。從此，功夫成了所有中國人的世界名片。筆者在國外，經常有熟悉的老外朋友要求表演一段「Kungfu」，這時為了不掃興，除了來一段尬舞，似乎別無選擇。

李小龍讓全世界認識到中國人不是「東亞病夫」，實在解氣。

然而惋惜的是，從1971年的成名作《唐山大兄》，到1973的遺作《死亡遊戲》，李小龍僅成名三年就突然離世，卻留下了眾多粉絲和至今不減的功夫熱。難以想像如果李小龍活到今天，將給世界帶來怎樣的文化遺產，給華人形象帶來怎樣更巨大的變化。值得慶幸的是，我們依舊可以在各種遊戲里，體驗李小龍的英姿。他依舊活在這些遊戲作品裡，喚起所有華人共有的民族自豪感。

《雙截龍》的開發團隊就是李小龍的粉絲。大量設定、武器、招式直接取材自李小龍的電影

還有《鐵拳》的Marshall Law，不說別的光這衣服的還原度，我都給滿分。

大家好，我叫李老龍。

此外還有《World Heroes》的金龍，《Big Bang Beat》的掘田大悟，《街頭霸王》的飛龍，《餓狼傳說》的韓虎，《Mortal Kombat》的Liu Kang，《生死格鬥》的Jann Lee。凡此種種，不勝枚舉。亮黃色的緊身衣，怪異的尖聲高叫，霍霍生風的雙節棍，李小龍這一中國形象，永遠不死。

「中國人唔系病夫！」

光榮，異軍突起的中國文化傳播者

談到這個話題，則不得不提，在中國功夫和奇形怪狀的「老外式」中國風之間，有一個光榮。

光榮是八十年代最多產的歷史模擬遊戲開發商。有描寫美國獨立的《自由還是死亡》，描寫二戰的《歐羅巴戰線》，描寫海戰的《提督的決斷》，模擬商務的《頂級管理》，又或是拿破崙的《皇帝萬歲》，林林總總不一而足。然而光榮最喜歡製作的，還是中國為背景的歷史遊戲。

《三國志》系列

讓眾多玩家廢寢忘食的《三國志》系列邊是由光榮出品

這是多少玩家的童年。筆者從7代開始，其擁有複雜但合理的官職系統，自由的遊戲世界。在同時代的遊戲中，《三國志》無疑是回合策略遊戲標杆一般的存在，頗有點現在Paradox的派頭。目前系列的巔峰《三國志11》，至今無三國遊戲可以超越。最令人稱道的是其地圖設計，在這裡我們能看到泰山及山上的龍潭飛瀑，壺口瀑布，長城，黃果樹瀑布，劍閣及四川古棧道，武夷山及九曲溪等等。這些地圖元素有些只是觀賞，有些則具有一定功能。另外，很多元素，熟讀三國的朋友一看便知光榮的深意。壽春以南的一片湖泊及湖邊只有一格的通路，這不是巢湖和小師橋么？當年凌統在此死戰，孫權的盧馬轉身飛起一躍三丈余遠，甩開曹軍，成為歷史佳話。太多這樣會心一笑的小細節，不得不感嘆光榮在《三國志》系列中花費的心血。其對原著熟悉到信手拈來，我想這種態度正是當下國產遊戲最缺乏的。

我們都知道《三國志11》有多無敵，卻沒人知道他有多寂寞。

《成吉思汗》系列

該系列一共有四部。雖然叫《成吉思汗》，但玩家可以在舊大陸中任選一國扮演（亞洲、歐洲、非洲各種小國你都能玩），操控國家的經濟、政治、文化、軍事、外交等方面。不僅能扮演獅心王、朱元璋這樣的傳奇人物，還有豐富的歷史事件給玩家體驗，十字軍東征、建立嘉德騎士團、元日戰爭遭受神風等等。系列質量非常高。值得一提的是，開發《騎馬與砍殺》的土耳其開發者，在08年直言最初開發《騎砍》是受到了《成吉思汗》系列的影響。

與愛妃共度良宵？歷史模擬，不模擬這個怎麼行！

《水滸傳·天命之誓》

玩家從梁山泊開始，徵兵、練兵、打獵、買賣糧食獸皮、打造兵器，不斷與官軍及其他造反軍「兄弟」干仗，最終在1127年金兵入侵大宋前，打敗奸臣高俅，恢復宋徽宗的聖明統治。遊戲評價尚佳，91年電腦推薦大獎第八名，96年《電腦遊戲世界》將本遊戲的高俅評為「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壞蛋」第十二位。

《項劉記》

正如其名，玩家扮演劉邦或項羽其中之一。其中項羽擁有更高的三維，但劉邦更容易跟周圍勢力結盟。操作起來和《三國志》很像，先是規劃階段，隨後進入行動階段。製作精良，但是稍微平庸了點。

不論光榮的主觀意願如何，客觀上他確實用製作精良的遊戲，讓中國諸多經典走向世界。一方面我們不得不對光榮說句謝謝，另一方面，弘揚本國文化不能單靠外國公司。與其質問《榮耀戰魂》為什麼沒中國勢力，不如好好思索我們缺少了什麼。

由於中國長久以來鎖國，民國時期又戰亂連連，新中國建立後，由於冷戰時期世界大環境的影響，對於西方人來說，中國依舊是一個相對封閉的狀態。長期以來，對於西方人來說缺少一個了解的窗口，中國依舊是個充滿神秘感的國度。很多遊戲套用中國背景，不為別的，只兩個字，獵奇。這種遊戲大多有一個特點，所謂的中國文化，不過是美式文化雜糅了點異域風采，運用中國元素時常常還分不清中日兩國，比如1991年的《中國之心（Heart of China）》。

別看我劇情俗，我可是發生在中國的！好奇嗎，好奇就入一盤？

講的是一位一戰飛行員勇救愛女的故事。大部分主角都是老外，只是把反派換成了成都某位鄧姓軍閥。劇情和中國沒什麼關係，標題叫《中國之心》顯然是希望中國背景作為噱頭可以吸引玩家購買。然而遊戲確實把民國時期的人文風景還原的比較好，算是個正面例子。有一些遠景把中國古典藝術和西方印象畫結合起來，非常漂亮。

都是拿中國背景當噱頭，然而相比《中國之心》，這款《英雄》簡直爛出了水平。遊戲採用全動作視頻技術，換句話說遊戲里所有人物、景象、打擊動作都是實際拍攝出來的。在遊戲製作經費較低的九十年代，這種遊戲只能保持自家DV拍攝的效果，所謂的中國元素無從說起，玩起來更是爛到爆炸。太多詞可以吐槽，導致我一時竟無語凝噎。

等下？這個確定是中國風的格鬥遊戲嗎？

93年《Doom》用爽快的射擊，血腥的場面著實震撼了全世界的玩家。一大批血腥遊戲迅速興起。其中就包括我們的主角《影子武士》。由於是目的是做一個「別有味道的《Doom》」，製作組在還原中國文化上並不重視。中國元素只是他們的一個噱頭而已，只要是「東方的」、有「異國風情」的，就囫圇吞棗，隨便拼拼湊湊，最終導致這款遊戲中日分不清。

除了東拼西湊的中國元素，和中國毫無關係。

遊戲故事講的是一個叫王洛的中國和尚，到日本當保鏢打打殺殺的故事。在腦海里想像一下，一名來自中國的肌肉和尚，如毀滅公爵一般髒詞葷段子不斷，在充滿日本風格的場景里，面對各種怪物，手持手裏劍、衝鋒槍殺得頭昏腦漲。聽起來反倒有點帶感，不是嗎？

大環境如此，暴雪也無法免俗。在《混亂之治》推出前，熊貓人原本是暴雪藝術指導Samwise Didier畫出來為他的女兒慶生的。很快這個頗有中國特色的形象又被當做《混亂之治》發售前的愚人節玩笑消費了一番。然而玩家的反映卻讓Samwise十分吃驚，刷屏的稱讚讓Samwise開始認真考慮，是否要真的推出一個熊貓人種族。

原本的陳風暴烈酒，和服、薙刀、草帽上的前立，日本味十足

Samwise開始認真策劃推出熊貓人英雄。這時低級錯誤出現了，最早版本的陳風暴烈酒，是穿和服，手持日本薙刀的。這在Sanwise眼裡不是問題，他只是想創作一個「東方風格」的英雄，並不在乎這些東西是日本，還是中國的。而中日之間的一些歷史問題，又將這種錯誤放大了。極度不滿的中國玩家開始給暴雪寫信，而暴雪也很快修改了陳的著裝，才有了我們現在的陳-風暴烈酒。

如今的陳風暴烈酒

其實對於老外分不清中日，筆者倒覺得不是什麼問題。就像國產遊戲里各種帶有西方風格的盔甲，我們似乎也很難說清這些盔甲究竟是英國風的還是德國風的。畢竟，我們也只在乎那一點「異國色彩」。

開始多元化的中國形象

兩千年後，隨著中國軟實力的增強，不斷有外國人來中國旅遊，傅滿洲、李小龍這種刻板的印象開始鮮活起來。各種關於中國方方面面的遊戲開始出現在市面上。這些遊戲大多製作優秀，對中國歷史、文化、現狀還原度高。呈現出多元化的狀態。

02年發行的《皇帝：龍之崛起》是一款城市建造遊戲，時間從夏朝到跨越到金朝，玩家從一片空地，慢慢打造出一個超大型中國城市。很多細節非常考究。比如玩家可以進行輪更——同一塊地，不同季節種植不同作物。而由不同的食材加工過的食物，名稱也不一樣，例如捲心菜，做出來的食物便叫「糖醋白菜」。由一片空地，一點一點建設出熙熙攘攘的街道，四處叫賣的小販，巡邏執法的官吏，沿街表演的崑曲藝術家，予以玩家無與倫比的成就感的同時，水到渠成的中國風也讓玩家沒有絲毫違和。

從廢墟到宏偉的宮殿，相信玩家看著自己的成果會非常有成就感

除此之外，一向強調真實的《戰地》，加入中國勢力時也是力求還原。無論是新型的95式，還是老版的56式，都一一精準還原。天上飛的殲十，地上跑的裝甲車，很多中國裝備都是第一次在電子遊戲上與玩家見面，為世界玩家提供了一個了解解放軍的窗口。DICE對解放軍的重視，與實力日益強大的解放軍不無關係。

此外《熱血無賴》、《刺客信條三部曲》、《守望先鋒》等等遊戲，有的是還原香港黑幫，有的是構建富有古典元素的後現代灕江，其中國元素精緻，與以前的傅滿洲、老王之流如同天壤之別。

《熱血無賴》中還原了一個非常真實的香港

從傅滿洲到周美靈，從反派頭子到中華科考。中國實力日益增強，在國際事務上也開始承擔起大國義務，世界必然將目光投向中國好的一面。另一方面，不斷有老外來中國旅遊，也加深了老外對中華文化的理解。例如《守望先鋒》的小美，便是哈爾冰的冰雕給了開發團隊靈感。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以上榜單始終沒有國產遊戲的身影。中國缺少一部可以在世界範圍內發出聲音的作品。一家日本公司將三國推向世界，一位美籍華人踢碎了「東亞病夫」的招牌。雖然值得欣喜，但又難免失望。何時才能由我們中國人自己走上講台，為全世界展示最純最正的中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