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箭小說：少女時代

若芸是個幸福女孩，昨晚又夢見爸爸了。

爸爸咧著大嘴笑，一把抱起若芸轉圈，若芸臉都紅了。騰雲駕霧感覺真好。若芸和爸爸在空中飛翔，越飛越高，越飛越高。若芸突然往下掉，心像被誰揪住了一樣害怕，身體控制不住掉下深淵，若芸大喊爸爸爸爸，就醒了。

清晨的陽光晃眼，光照滿院子的時候，若芸已經吃過了早飯。爺爺不在了，媽媽不知道去哪兒了，只好自己做飯。大姑那兩天病了，沒來家裡看自己。熬米湯糊過，烙餅烙焦過，腌菜酸咸過，昨晚做的好吃。湯沒有糊，餅沒有焦，腌菜也不咸，若芸想給大姑說說自己會做飯了。

若芸第一件事是寫作業，攤開本子，搬凳子坐下。

若芸想寫的事兒太多了。

上學時候看見別人穿了新運動鞋，心裡想要是爸爸給買一雙就好了。還沒過一個月，爸爸託人捎回來一雙新運動鞋和一身新運動服，若芸抱著衣服哭起來。夢想真好，想什麼有什麼。

前年春節，若芸不怕大雪堅持等爸爸。山口風不小，可爸爸說今天到家。爺爺找出來說不等了，若芸堅持等都天黑。天黑了，若芸往回走，一步一回頭，總想著爸爸會突然出現在小路盡頭。到了晚上，若芸睡醒一覺才看見爸爸坐在床邊。爸爸給她一個布娃娃，還給她剝了一根火腿腸往她嘴裡塞，爸爸臉上都是笑。若芸以為是做夢，爺爺在邊上說這孩子心思重，你可要好好待承她。若雲一聽小臉紅了。若芸嚼著火腿腸真香，就是夢裡舔舐的味道。

爸爸去年回來並不是專程看她，是爺爺死了。若芸知道死是啥意思，卻不知道攤到自己身上卻那樣悲慘。知道他們把爺爺放進棺材裡釘上蓋子，若芸才大哭起來，嚷叫：我不我不我不！後來埋進土裡，很厚的土，若芸想像過了年也不會再長出一個爺爺。給爸爸一說，爸爸沒笑卻扭過臉去。若芸明白一些事，似乎一夜間長大了。

若芸想寫下這些，卻寫了個亂七八糟。心裡很懊喪，卻聽見大姑在外面喊她，她趕緊起身應腔，腿骨卻磕在門檻上，疼得若芸流出淚花花，嘴裡卻應著：「哎哎哎，大姑，我在家！」

大姑說，趕緊收拾收拾，你跟你姑父上城，你爹捎信來說學校聯繫好了。

早就想上城，不是夢見了城市，是夢見了爸爸在城市溜達，路比櫻桃家的平房頂還要光滑。收拾了衣服書本，收拾了小被子，姑姑把能拿的都裝進紙箱子。若芸心裡砰砰直跳，不知道該干點啥。想去給水缸挑滿水，姑姑笑著說傻丫頭。看見抱了5年的維尼熊，若芸說，姑姑，我想給櫻桃送去，留個紀念。姑姑說，都破了，人家要不要？若芸也不知道，但她沒啥可送的。姑姑嘆口氣，拿過針線盒，拿過維尼熊縫補。

到了櫻桃家，聽若芸說要給她禮物，櫻桃嘻嘻笑出來。一聽若芸要上城，櫻桃笑臉一下變了，沖媽媽喊：媽，媽，我也上城！櫻桃的媽可能沒聽見，她躺在床上三年了，可能耳朵也睡聾了。若芸說，櫻桃，我上了城給你爸爸說，你也去。櫻桃說，我媽沒人管，我得給她翻身，給她喂湯。若雲聽了說不出話來，拉住櫻桃小手輕輕搖。櫻桃低著頭哭，若芸也沒了辦法。聽見姑姑在院外喊叫，若芸走了。

若芸把學籍手續裝進貼身口袋，姑父看了看說，洇濕了咋辦？夾在你書里，做個記號。若芸點點頭，夾在了書里。

坐上拖拉機顛簸了好久，又坐了大客車，若芸睡著了，不知道走了多久。醒來，看見車下燈光很亂很著急，剛做的夢突然嚇沒了。一個人跑著來，果然是爸爸。爸爸摸摸若芸的頭，沒有說話，聽姑父抱怨，咋這麼久？都是行李，想累死我？爸爸笑，說了請姑父吃飯。

若芸不記得爸爸請客的那個地方了，卻始終記得那天嘴裡的香味。爸爸以前給別人打工，現在一個偏僻小街擺水果攤。若芸在新學校顧不上和新同學拉扯閑話，也顧不上驚嘆學校牆壁那樣白，她想寫篇作文，題目就是我的爸爸。給他很多夢想的爸爸笑起來真好看，牙很白，不像櫻桃的爸爸牙很黃。

若芸下學後陪著爸爸，那是若芸的夢想。坐在紙箱子邊寫作業，聽爸爸給路人報價，蘋果多錢一斤，獼猴桃多錢一斤，梨子多錢一斤，哈密瓜多錢一斤。有時候爸爸讓若雲看攤去方便，給她一張價目表，給她說電子秤咋使用。若芸早都知道，但她就是喜歡爸爸一樣一樣說給她聽。若芸早明白了水果賣法，卻想自己沒上城的日子裡，爸爸若去方便攤子交給誰。小心問起，爸爸說憋著唄。爸爸遞給若芸半個蘋果，若芸吃了。壞蘋果過了爸爸手，就是好蘋果。爸爸削蘋果水平真好，若芸想學。

下大雪的日子，爸爸不讓若芸看攤，說讓回家寫作業。若芸不吭聲。陪著爸爸一起沐浴冷風，若芸早就打定主意了。爸爸給若芸買了新羽絨服和皮靴，若芸心裡高興卻又難過。挑揀衣服時候，若芸要了最便宜的，就算這樣，也花了很多錢。爸爸得攢錢買套城裡的房子，那樣媽媽就會回來了。若芸做作業，沒有看爸爸也知道爸爸臉上泛光，16瓦的燈泡照亮了這世界最偉大的理想。

若芸的獎狀逐漸佔據出租屋的一面牆。那是若芸光輝的旗幟，爸爸出門前總要看上一眼。若芸和爸爸擺好攤子，拿一塊錢去坐車上學，爸爸這個時候會給若芸五塊錢，還交代：放學別跑路，費鞋子，學校門口買倆肉包子，記住了？若芸點頭。

又是大雪漫天的時候，若芸想給爸爸買了一個兔毛圍巾。若芸和幾個女同學討論好久才挑了一個灰色的。回到家，親手圍在爸爸脖子里，爸爸突然抱住了若芸。若芸驚慌失措，想推開爸爸又想緊緊抱住爸爸。爸爸放開若芸說，乖呀，你是不是沒吃早餐？若芸說吃了。爸爸說以後要吃，別省錢，正長身體，好不好？若雲點頭。若芸給爸爸買一條圍巾的想法，去年冬天就有了。給爸爸圍在脖子里，若芸心裡很暖和。

六年級的夏天，都穿了裙子。看著路上的裙子晃動，若芸的眼光也在游移。爸爸嘿嘿笑，牙很白。若芸知道爸爸心疼自己，可她千方百計拒絕爸爸給自己買裙子。理由都很幼稚但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若芸聽爸爸說二手房一直在漲價，爸爸夢裡都在嘆氣。若雲知道媽媽可能越來越遠了。睡在小床上，若雲給自己發誓，長大了嫁人一定要帶著爸爸。

放學的路上，若芸想省下一塊錢，不再坐車了。低著頭走路，步速卻很快。若芸能感覺路人如織的寂寥，這世界除了爸爸，沒人在乎自己是不是有裙子。有一次走路差點撞了人，一看竟然是校長。沒來及問好，校長說今天邀請你們幾個校三好學生吃飯。若芸看好幾個同學都在校長身後，都在笑。

若芸說爸爸沒人看攤。

校長說，你爸爸電話多少，我給他解釋一下。他老早就說請我吃飯，這就算請我吃飯了。

校長打了電話，很客氣，電話遞給若芸聽。若芸聽爸爸說去吧，若雲點點頭。

若芸沒見過那樣透亮的地板，唯恐自己踩碎亮著燈的鏤花玻璃。坐在鑲著閃亮金屬的椅子上，若芸看幾個女同學都很興奮。若芸知道這就是城市。大人們走進來坐在女同學們中間，一個胖伯伯拉著若芸的手問了各科成績，若芸都說了。上了很多花花綠綠的菜，大人們給同學們夾菜，若芸看都吃了，也趕緊吃了。好看又好吃，還喝了葡萄酒，甜甜的澀澀的。

若芸漸漸感覺有些暈，卻強撐著眼皮。後來若芸坐在了胖伯伯懷裡，若芸記得是胖伯伯抱自己過去的。伯伯摸著舊棉裙子說太破了。若芸還難為情了。校長介紹過胖伯伯是管房子的局長，若芸心想爸爸肯定想讓他給套房子。胖伯伯拉自己坐在她懷裡，若芸甚至就有了房子的夢想。伯伯的手摸裙子其實已經碰觸了小內褲，若芸心裡激靈卻不敢毀了那個可能的夢想。若芸又喝了一大杯酒，不是自己想喝，是被胖伯伯強灌下去的。若芸不想喝卻咕咚咕咚了。紅酒灑了，胖伯伯給她擦了下巴，擦了脖子，擦了前胸。後來若芸只能想到這些，再往後想不起來了。

若芸睜開眼那一瞬間看見的是自己的16瓦燈泡，白卻有灰塵的屋頂。若芸坐起來渾身無力，看見桌上有肉餅、水和藥包，爸爸寫有一張紙：乖，你熱風發了，吃了肉餅，趕緊喝葯，多喝水，好好睡一覺。字體很潦草，可能只有自己認得。若芸沒笑，腮幫子疼。

七月流火有小風，老遠看著爸爸在忙碌。若芸想上前幫忙，腿酸腳麻卻走不動。若芸知道爸爸的夢想是買房子接回媽媽，自己的夢想也要和爸爸一樣。

若芸給自己下了咒語，可能不靈驗，但很歹毒。

若干年後，若芸站在新夢想發布會上大聲說，夢想這東西真他媽好！她的寶石藍眼影幾乎就要掉下白皙的臉，她的珠光寶氣壓滅了霓虹燈的所有光芒。會場上歡聲雷動，都說若芸有個性。若雲聽不見他們說啥，但心裡還是那句話，真他媽好，這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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