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死，就死在明媚的春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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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她們都是男人的玩物。可是柳永，讓她們還原成有血有肉的人」

from山川君

『聽點音樂會更好哦，小小的放鬆一下吧』

文｜月小妝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

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柳永·《蝶戀花》

讀詞人的詞，有的適合晨曦薄霧下的吟唱，有的適合午後一盞花茶的清涼，有的適合黃昏的夕照下憂傷，有的適合長夜無寐時的一聲長嘆。

柳永是適合深夜的，因為只有深沉的夜，才能藏匿起他真切的愁。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去便，爭不恣游狂盪？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柳永·《鶴衝天》

宋仁宗這個皇帝，其實是個很好的皇帝。仁宗那朝出了個如雷貫耳的名人，包拯，人稱包青天。賢明之士能列於朝堂的，其主必為明君。愣頭青包拯能在宋仁宗那朝活那麼痛快，並且博得包青天大老爺的萬世美名，沒有一個寬容的皇帝，他可以嗎？

愣頭青包拯屢屢犯顏直諫，唾沫星子都飛到宋仁宗臉上，宋仁宗只是默默地拂拭去，不發一言。唐太宗李世民都做不到，魏徵犯顏直諫，憋死了他藏在袖子里的鳥，他都恨不得殺掉他，還是長孫皇后求情才幸免於難的。可見宋仁宗寬容的尺度，已是古今少有了。

柳永就是栽到這麼一個皇帝手裡了。

別以為柳永是自甘風流快活無意仕途的。要說無意仕途的，朱敦儒才是從骨子視功名如糞土的人。他的一句狂放的詩令人讀來熱血沸騰，擊掌叫絕。

「曾批給雨支風券，累上留雲借月章。詩萬傾，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好一個孤傲目空浮名的朱敦儒。

但是柳永不是的，柳永骨子裡非常想走正統的仕途道路。出仕，為官，求功名。正因為如此，他才把屢試不第的哀愁藏匿在骨子裡，藏匿在青樓姑娘們溫軟香滑的懷抱中，藏匿在浸泡了旖旎綺麗哀愁的大宋朝的血脈里。

很多史書里記載柳永如何落魄，如何仕途坎坷，其實落魄不是柳永的標籤。很少有人知道，柳永出身於名門望族官宦世家。祖父，父親，叔伯，兒子都入朝為仕，官運亨通。進士及第在他們家族不算什麼事，手到擒來罷了。

家學淵源對子女影響是深厚的，言傳身教的作用是不言而喻的。但是誰知道柳宜最小的兒子柳七郎，卻旁逸斜出，開出了別的韻味。

因為在家中排行第七，遂得柳七郎之名。

他初試落榜，這對於進士家族出身的他來講，簡直是個莫大的恥辱。不錯，他有才，而且才華絕對高於他的兄弟。但是才高往往容易成為仕進的阻礙。因為才高，所以肆無忌憚，恃才傲物，因為才高，所以不蹈常規，叛經離道。

繁華的汴京，讓柳七郎迷了心性。北宋的文藝事業非常發達，百花齊放，不單是撲滿了脂粉味的旖旎香軟的青樓里，活躍著年輕貌美的歌女舞女；柳陌花衢，酒肆茶坊，也是管弦不絕於耳。喝茶，飲酒，賞美女，聽美樂。都是小資文藝青年最愛的調調。

其實，柳永是單純的，他敏感細膩，才氣縈繞的內心，本來就很渴望精神生活的飽足感。更兼有他順手拈來的渾然天成，卻精妙內蘊的詞句，一下子就讓他紅遍了汴京的娛樂場所。

道貌岸然的達官貴人也是人，下朝了都愛去青樓里放鬆放鬆，這樣一來，柳永的詞就廣為流傳，甚至傳到了皇帝耳朵里。

原本，落第的柳永就曾有借青樓歌女的傳唱來宣傳自己的意思，他盼望哪個達官貴人能引薦他為官，盼望自己的才華被皇帝賞識而入仕。

然而，他太天真。

官場險惡，本應該小心謹慎如履薄冰，不能落人話柄被人抓住小辮子。柳永的小辮子根本不用抓，如柳絮般漫天飛著。連宋仁宗都知道他這首詞。

柳永再次考試的時候，雖然已榜上有名，但卻被宋仁宗划去了名字，「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宋仁宗的一句話，斷送了柳永熱切的仕途夢。如墜冰窟。但是他還要強顏歡笑地聊以自慰，我是「奉旨填詞」！

是宋仁宗氣量狹小嗎？

宋仁宗對諫官幾乎是言聽計從，據說有人將美女進獻給宋仁宗，諫官的一句你不能近女色，宋仁宗當即忍痛割愛，將美女送出宮。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個皇帝沒有三宮六院，臨幸幾個美女算什麼事？換別的皇帝早火冒三丈，即使諫官不掉腦袋，也夠吃幾通板子的。

給宋仁宗梳頭的小太監說，那些大臣家裡歌姬舞女多的跟蜜蜂似的，你貴為皇帝有幾個侍妾咋了？

結果皇帝連梳頭小太監都一併遣送出宮了。

自律若此的皇帝，如何是個氣量狹小的人？

怪只怪柳永太輕狂。那首詞他寫得道是痛快，一副輕拋浪擲的樣子。人都說，是他蔑視功名的輕狂，惹惱了皇帝。要我看，這只是其一。

正因為宋仁宗恪守道德，小心謹慎，連女色都不敢太近，柳永那浪蕩公子的樣，才百般不入他的眼。

「煙花巷陌「，」偎紅倚翠「，明明是一副風塵中打滾的浪子做派，卻偏偏封自己做什麼」白衣卿相」。做皇帝，都不能盡情風流，難道做官就可以毫無尺度了嗎？

宋仁宗看不慣的，是他遊戲人生的態度。做官多麼嚴肅的事情，他覺得，柳永不合適。

蜀錦地衣絲步障。屈曲迴廊，靜夜閑尋訪。玉砌雕闌新月上，朱扉半掩人相望。

旋暖熏爐溫斗帳。玉樹瓊枝，迤邐相偎傍。酒力漸濃春思盪，鴛鴦綉被翻紅浪。

——柳永·《鳳棲梧》

「層波細翦明眸，膩玉圓搓素頸。愛把歌喉當筵逞」（柳永《甘草子》）

大官貴族出入花街柳巷，本是尋常小事，但是柳永把這些原本屬於私密的香艷之事，譜成歌詞讓歌妓到處亂唱。這是公然挑釁嗎？

「酒力漸濃春思盪，鴛鴦綉被翻紅浪。」當時宰相晏殊家年少的兒子，拍著小手唱這首市井相傳的歌曲時，晏殊氣得臉紫漲，更要命的是面對滿屋子自恃高雅的大官貴人，他一巴掌打過去呵斥道：「小孩子不要胡說八道！」

這詞寫得太露骨，太香艷了。在那個朝代，敢把赤裸裸的慾望公然付諸於筆墨的，恐怕也只有柳永了。

想當年年少，柳永也曾狠狠幸福過。他如那些出身良好的達官貴族子弟般，過著寶馬雕鞍，珠圍翠繞的生活，他是進士世家中聰明伶俐的小兒子，又何嘗不曾被眾星捧月，寄予厚望？

然而，愛之愈深，責之愈切。柳永的父親聽到他流連青樓，還寫下如此多的淫詞艷賦後，一怒之下，斷絕了他的財路。

官場的不得志，親情的缺失，使曾經孤傲慣的柳永一下子從雲端狠狠地墜落到醜陋不堪的現實。

人，不怕終身潦倒，只怕巨大的落差。

柳永一頭扎進青樓的溫柔鄉，自嘲自己是「奉旨填詞」，成了繁華的青樓妓館的座上賓。

他紅了，紅遍了青樓妓館，那些才思敏捷的詩詞，成了名妓們爭相傳唱的歌詞。誰能得到柳七郎的詩，誰就可能是下一個當紅的花魁。

他是第一個跟歌妓做成朋友的詞人，他是歌妓舞妓的「藍顏知己」。

雖然有白居易官場失意時曾寫對琵琶女感喟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但是把自己的血脈都融入這個圈子，肯放低自己的身份，去體察歌妓舞妓的悲哀的，柳七郎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他毫不吝惜筆墨盛讚歌妓的美貌。寫盡她們的美態。

「天然嫩臉修蛾，不假施朱描翠。盈盈秋水。恣雅態、欲語先嬌媚。」（《尉遲杯》）

「蟲娘舉措皆溫潤。每到婆娑偏恃俊。「（《木蘭花》）

稱讚她們的才藝，寫她們的嬌媚多才。

「文談閑雅，歌喉清麗，百媚坐中生」（《少年游》）

僅僅是款款落座，就已百媚生了。比楊玉環那「回頭一笑百媚生」又足足高了一個層次不止。歌女應該多謝柳七郎，沒使她們的才貌淹沒於歷史的風塵中。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柳永·《蝶戀花》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句詞在如今，也是人盡皆知的妙詞。被國學大師王國維列入「學術的三大境界」之一。

當然，這是後人援引的，柳永的本意，則是愛情中的人思念的懇切與憔悴。不過也足以見得，這句詞在日後廣泛而深入人心的影響力。柳永的才氣，可見一斑。

柳永靠給歌妓填詞討生活，他所能付出的只有他的才氣和真心。但，真心是可以換真心的。人們常說婊子無情，戲子無意。其實，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歌舞妓也是人，還是姿色絕倫，才華出眾的可人，如此的靈性，怎麼會解讀不了達官貴人骨子裡的輕蔑，又怎會付出一顆真心？

從來，她們都是男人的玩物。可是柳永，讓她們還原成有血有肉的人。

幼時讀《紅樓夢》，總不解寶玉這般人招花引蝶，甜言蜜語的人，如何被人稱之為難得。後來才終於懂得，寶玉是有心的。官宦子弟視女人如玩物，即使偶爾甜言蜜語，也是為了騙其一夜風流快活。而寶玉是用了真心，關心每個美麗女子的命運，她們苦，他比他們更傷心，她們死，他便無法獨活。

用情至深，可謂情痴，縱是鐵石心腸的女子，也不免動了真情。

柳永是最會寫別離的，他一生顛沛流離，品嘗過了別離的辛酸。身世飄零之感，他比誰都有更深刻的體味。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競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哪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柳永·《雨霖鈴》

這首慢詞長調，歷來被人們所津津樂道。「執手相看淚眼，競無語凝噎。」十一字寫盡了愛情的纏綿和難捨難分。

但是在當時，那種變態到女人的手被男人碰一下都要砍掉手的年代，「執手相看淚眼」簡直太大膽太張狂了，令「正人君子」所鄙夷。你柳永從此就從做官的花名冊上劃掉了。衣冠禽獸們只可以嫖妓，在公共場合卻不能公然拉女人的手，更別提做什麼淚別了。

柳永是孤獨的，他生活在一個污濁的官場之下，人人都戴足了面具，只有天真純然的他，敢愛敢恨，寫詞務求盡情，表情達意務求纏綿到極致。

他的離別詞，寫得甚好。讀後只覺大氣徘徊，又不乏口齒噙香的小情小調。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凝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柳永·《八聲甘州》

誰說柳永只會做艷賦，「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真是大氣磅礴，讀來只覺酣暢淋漓，又恍若有很多不盡之言縈繞在心底。

「想佳人、妝樓凝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明明是他思念佳人，卻托佳人思念他，才子的雕蟲小技，令人莞爾。讀來只覺親切自然，渾化無痕。

終究是不甘心的。大丈夫生於天地間，豈可碌碌無為？

他一生戴著愛情的小涼帽，裝點成浪蕩公子沉溺於風塵美女的懷抱，卻始終想在炎炎的烈日下榮登金榜，建功立業。

暮年的柳永將早年柳三變的名字，更名為柳永，才終於金榜題名，得了個官做。時年他51歲，官拜屯田員外郎。柳永做得很用心，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僅僅兩年的仕途，他的名姓就載入了《海內名宦錄》中，足以見他經天緯地的才能。

可惜，這樣一個濟世之才，卻因性情天真直率，隨性而至，不懂隱藏鋒芒，落得一生坎坷之下場。

無限辛酸。

亂世的離亂和壯志難酬固然令人潸然淚下，盛世的滄海遺珠更令人扼腕嘆息。誰都不否認，柳永如鶴唳長空的才高八斗，風華絕代，但也許這才是他真正的悲哀。

王勃的《滕王閣序》寫得懇切，「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於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于海曲，豈乏明時？」

命。那浩淼無知的命運之手，在柳永的人生安了個岔道口，使他一路尋花問柳，醉倒在功名之外的溫柔鄉。

他死時兩袖清風，但卻獲得了妓女們的真情實意。她們出錢厚葬了他。而且每當春日，汴京城裡的花魁，歌舞妓就會穿著鮮艷的衣服，畫艷麗的桃花妝容，相約去祭拜他。

「千紅一窟，萬艷同悲。」那些有著跟他同樣真性情的女子，不畏權貴，不為名利，達官貴人千金買一笑尚且艱難，卻心甘情願地為不名一文的柳永獻上最真摯的淚水。

京城眾妓為他戴孝守喪，哀哭之聲響徹雲霄。名妓謝玉英悲傷過度，追隨他而去，被合葬與他的身旁。他一生未娶，卻已贏得百花萬芳的真心追隨。

他死在明媚的春光里，隱忍著一生不能得償所願的辛酸和苦楚，卻無意間，成就了萬代的流芳。

-作者/主編-

作者：月小妝

林洵美，85後，多家媒體專欄作者，影視編劇。犀利觀點，擅寫言情。

編輯：山川文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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