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神玄武新說

玄武原為地獄之神

欽安殿供奉的玄天上帝即玄武，一直以來被人們當作是一位北方神。根據漢代人的解釋，他最初卻是一位地獄之神。戰國詩人屈原《楚辭?遠遊》云：「時曖曃其曭莽兮，召玄武而奔屬。」東漢王逸《楚辭章句》注釋說「呼太陰神使承衛也」，可知太陰神是地獄神。

灰陶玄武瓦當 漢 高18.7厘米

漢人劉安《淮南子?天文訓》說：「北方，水也。其帝顓 頊，其佐玄冥，執權而治冬。其神為辰星，其獸玄武。」按照 東漢人許慎《說文》的解釋，玄為黑色，冥為幽即又陰又暗之義，武與冥古音相通，武，古音讀沒，為冥之雙聲音轉，玄武即玄冥。故葉舒憲在《中國神話哲學》里稱顓頊與玄冥，從音義學的角度，二者的意思是相同的，都是對幽暗 不明的北方的一種象徵指代，而北方的地獄的別稱為「蒙谷」，所以北方神顓頊為陰間地獄之神。

地獄又稱幽都，晉人張華《博物志》記：「昆崙山北，地 轉下三千六百里，有八玄幽都，方二十萬里。」屈原《招魂》 云：「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淮南子?地形訓》稱：

「掘崑崙虛以下地，中有增城九重……旁有九井……是其疏圃，疏圃之池，浸之黃水，黃水三周復其原。」陰間幽都位於昆崙山的北邊，地轉下三千六百里處，那裡有浩漫大水（即黃泉）與四海相通，所以顓頊、玄冥又身兼水神的功能，《左傳》說「水正曰玄冥」，《後漢書》注稱「玄冥，水神也」。

陰間是與陽間不同的一個世界，最大的特點是黑暗，其色自然為黑色，所以水的顏色也是黑色的。到了晉代，張華《博物志》稱「海之言晦昏無所睹也」，冥、昧古音同，讀若 「晦」，其音義又與海相通，海古音從每。所以海也是從冥演變而來的，其色為黑色。

漢代《河圖帝覽嬉》云：「北方玄武之所生，其帝顓頊，其神玄冥。北方七神之宿，實始於斗，鎮北方，主風雨。」顓頊、玄冥都是北方玄武所生，也就是說三者同為一體，又說他為天空北方七宿，始於北斗。晉人干寶《搜神記》引管輅 的話說：「南斗注生，北斗注死」。顯然北方神玄武又是一位主死亡的陰間之神。

這位北方神管轄的地界，漢人劉安《淮南子?時則訓》為我們描繪了一幅令人膽寒的景象：「北方之極，自九澤窮 夏晦之極，北至令正之谷，有凍寒積冰、雪雹霜霰、漂潤群 水之野，顓頊、玄冥之所司者，萬二千里。」那裡極偏僻幽暗，凍寒積冰，雪雹霜霰，而漂潤群水之野就達一萬二千里，誰進入此地，將永遠走不出來。

玄武起源於立桿測影

根據漢人的解釋，玄武是北方陰間神，如果再往上追溯，於是我想到了立桿測影。何謂立桿測影？就是古代測量日影的方法，也就是《周禮》所講的土圭之法。當遠古先民要聚在一起，進行生產、生活時，什麼對他們最重要？是時空的確定。時間是一年四季，空間是東南西北，而這二者都是由太陽決定的。太陽早晨從正東方升起，中午偏向了南方，黃昏從正西方落入地平線下，夜間太陽潛伏於北方的地下，次日又從東方復出，如此周而復始。大地上的一切生命均要按照太陽的運行規律而運行，就像《周易》所講的「承天而時運」，總是順從天意按時序運行，於是先民們想到了一種測量日影的方法。

用一根繩子懸掛一個重物作為準繩，同時把地面整理水平，並將八尺高的槷（通「臬」，即木柱），也就是「表」，垂直地立於地面之上，然後以表為圓心畫出一個圓圈，將日出和日落時的表影與圓圈相交的兩點記錄下來，參考白天正午的影子位置和晚間北極星的方位，這樣兩點的直線就是正東西方向，而直線的中心與表的連線方向則是正南北方向。

立桿測影除了可以確定空間方位外，還可以確定季節。在一年中，每天正午（太陽正南）時，桿影的長度是變化的，變化的規律是：夏季短、秋季居中、冬季長、春季居中，這種變化每年循環一次。用圭表測量出連續兩次表影最短（或最長）之間所經歷的時間就是一年。一年中表影最長時是冬至，最短時是夏至，長短居中時分別是春分和秋分。在古人的觀察中，早晨太陽從東邊升起，傍晚太陽從西邊落下，因此東、西方向和春分點、秋分點就顯得至關重要。

德化窯真武像 明

《尚書?堯典》記載了帝堯建立時空秩序的過程：命令羲仲到東方暘谷測量太陽的影子，確定春分點，這時人們分散在田野，鳥獸開始生育繁殖。命令羲叔到南方明都測量太陽的影子，確定夏至點，這時人們住在高處，鳥獸的羽毛稀疏。命令和仲到西方昧谷測量太陽的影子，確定秋分點，這時人們又回到平地上居住，鳥獸換了新毛。命令和叔到北方幽都測量太陽的影子，這時人們住在室內，鳥獸長出了柔軟的細毛。

帝堯聽取了他的彙報，說：「啊！你們羲氏與和氏啊，一周年是三百六十六天，要用加閏月的辦法確定春夏秋冬四季而成一歲。由此規定百官的事務，許多事務都會興辦起來。」時空秩序確立之後，才有可能開始安排管理分工和進行生產活動。

按照太陽晝夜的運行規律，夏季晝長夜短，太陽出得早，落得晚，每日西沉時已偏向了北方，所以古人認為北方是太陽被埋葬於地下的「墓地」，稱為暮谷、昧谷、蒙谷。蒙谷，《漢書》張晏注曰：「日沒於西，古文曰墓。墓，蒙谷也。」 北方永遠見不到太陽的光芒，如同黑夜一樣，故《尚書》稱北方為幽都，《博物志》稱幽都在昆崙山北，北方與「陰」發生了必然的象徵聯繫。

紫禁城欽安殿內景

為了更為準確地確定四季，白天除了觀察太陽的影子外，夜晚還要通過窺窬之孔觀察北斗星的運行。北斗星由七顆星組成，呈斗形，繞著北天極即北極星旋轉，當柄斗指向正東方時為春分，指向正南方時為夏至，指向正西方時為秋分，指向正北方即子位時為冬至。北斗星繞天一圈，正好是太陽運行一年的時間。

當北斗星回歸子位時，正好是冬至日，表示一年的終結，新的一年的開始，這就好像太陽落入北方一樣，因此北方，也就是北極星所在地方，是黑暗的地方，是生命終結的地方。但它周而復始，永無停息，故稱為「復」，即輪迴往複，《禮記》記招魂亦稱為「復」，就是用了北斗回歸子位之意。所以又稱北方神為冬季之神、地獄之神。

先民的測天之舉，為我們重新解釋「玄武」、「玄冥」提供了新的方向，從這個角度來看，似乎更符合它的本義。「玄冥」之稱，據余健《堪輿考源》的考證，「玄」乃「鏇」之初文，指北斗的璇璣，「黽」讀為「冥」，「冥」之義即為以龜背表示夜空，「玄」字像弦索系著箭矢之形，又「玄冥」是「繩」字的合文，故「玄冥」之義即以弦索探測夜空中的星象。而玄冥又稱為玄武，甲骨文中「武」同「舞」，是指巫師跳舞時的舞步，像北斗繞天旋轉的四游之象，故「玄武」一稱的本義，乃北斗繞北極周天四游之象，因龜背象天，北斗周年之指象繩蛇，遂有龜蛇合體的玄武形態。

通過確定空間與四季的實踐活動，在先民的意識中形成了永不磨滅的記憶，北方就是地獄，北方神就是地獄神，故《禮記》記招魂者要舉死者的衣服面北而招魂。

銅玄武像 明 高4.9厘米

玄武神的蛻變

先民以為龜背像夜空，創造了「冥」這個詞，到了殷商時，龜卜盛行，龜卜實際上是立桿測影的變體。據《堪輿考源》的考證，殷人以某種工具燃燒以灼龜的腹甲，然後觀其卜裂之紋以定吉凶，龜版如大地，燃燒腹甲的契柱如圭表，裂紋如日影。以炬灼象徵大地的龜版，猶如太陽以炬為媒介投影於大地，示下民以天語、天命，以卜吉凶。東漢《白虎通》稱：「靈龜者神龜也，黑色之精，五色鮮明，知存亡吉凶。」於是，到了漢代，龜成了北方神的形象，《河圖》稱「北方黑帝，神名葉光紀，精為玄武」，又曰「北方黑帝，體為玄武，其人夾面兌頭，深目厚耳」，玄冥為人面龜身。屈原《九懷章句》有「玄武步兮水母」，東漢王逸把玄武解釋為天龜水神。

龜蛇合體的北方神形象，在漢代時終於被創造了出來，東漢魏伯陽《周易參同契》說：「玄武龜蛇，盤虯相扶。」 東漢張衡《思玄賦》曰：「玄武宿於殼中兮，騰蛇蜿蜒而自糾。」唐人李善注云「龜與蛇交曰玄武」。《後漢書?王梁傳》記 「王梁主衛作玄武」，唐人李賢注云：「玄武，北方之神，龜蛇合體。」為什麼龜與蛇纏繞在一起？唐人段成式《酉陽雜俎》記：「朱道士者，太和八年，常游廬山，憇於澗石，忽見蟠蛇如堆繒綿，俄變為巨龜。訪之山叟，雲是玄武。」他解釋說有堆如繒綿的蟠蛇，忽兒變為巨龜，所以玄武為龜蛇的合體。

而玄武與測天有關的信息逐漸不被人們所知了。

對玄武，古人還有另外一種解釋，我認為這種解釋對後世影響深遠。《禮記?曲禮上》記「行前朱鳥而後玄武」，唐人孔頴達注釋說：「玄武，龜也，龜有甲，能禦侮用也。」宋人洪興祖《楚辭補註》稱：「玄武謂龜蛇，位在北方故曰玄，身有鱗甲故曰武。」宋人朱熹《楚辭集注》亦稱：「玄武，北方七宿，謂龜蛇也。位在北方故曰玄，身有鱗甲故曰武。」他們認為龜有甲能禦侮，故曰武，突出了威猛之義。當玄冥被改稱為玄武時，人們對北方神的認識就發生了質的變化，注意力引向了「武」上。武，從止，從戈。據甲骨文，人持戈行進, 表示要動武。一旦勇武之義被引進了北方神話之中時，玄武就蛻變為一位勇猛的北方神了。南宋趙彥衛《雲麓漫鈔》稱其形象為「披髮黑衣，仗劍踏龜蛇」，一位全新定位的北方戰神產生了。

在四神中，唯獨玄武神被演變為手持寶劍，身穿金甲的武將形象，這是為何呢？我想，這肯定還是與北方有關係。自古以來，漢人的統治處於四方的中心，而北方總是最讓漢人睡不著覺的地方。匈奴、突厥、鮮卑、契丹、女真，他們的鐵騎時常把漢人從夢中驚醒。玄武本來就是漢人創造的神，現在他又兼勇武的特性，漢人正需要這樣的一位北方神來守衛北方，為漢人服務。

玄武神的翊助之功是得到帝王們信奉的根本原因，也為自身地位的提升創造了條件。唐代的「玄武門之變」使得帝王對玄武產生期待，於武當山敕建五龍祠。後又有宋人杜撰玄武在武當山升天的故事，進一步使玄武成為宋家王朝的家神。元人統一天下，仍然被說成是玄武的翊助之功，雖然玄武被宋人請到了南方武當山，但人們還是認為北方是玄武顯靈的地方。明清兩代不僅沿襲此說，甚至在紫禁城建欽安殿以供奉玄天上帝。期待成為迷信，玄武的功用更豐富也更直接了。

文章摘選自《紫禁城》APP2012年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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