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第一圈的三種意義

《古拉格群島》？不，你應該讀《第一圈》！

怎樣才是正確了解索爾仁尼琴的姿勢？

或者我們應該換個正常點的說法：想要了解索爾仁尼琴為什麼在蘇俄文學大師中具有那麼高的地位，哪本小說是最具有說服力的？

如果有人告訴你是《古拉格群島》，那麼你應該向他道謝，然後讓他滾蛋。

這並不是想當然污衊，向你推薦這本書的人，很可能就是一個對索爾仁尼琴和他的作品除了名字就毫無了解的人。因為，雖然《古拉格群島》有這樣那樣的意義。但是就文學性而言，這部長達140餘萬字的著作甚至都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小說——更像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非常流行的報告文學，根本代表不了索氏這位意義重大的文學巨匠的水準。的確，在《古拉格》的文字間直抒胸臆，讓感情噴薄而出，富有感染力。但遺憾的是，這是一種不計後果的狂怒，在這種情緒的支配下，索氏不由自主地使用了過度的誇張和缺乏根據的想像，深深地傷害了這部小說。

或許對大多數一流的作家來說，今生能寫出《古拉格》這樣的作品，已經是未曾所有的成就了。然而正因如此，他們只是一流，不會是大師。對於索爾仁尼琴這種文學巨匠來說，人們完全有理由要求更多，更好，要求他拿出一部或者更多部真正能代表他文學成就，值得讀了再讀，能展示大師文學實力，遠遠超越《古拉格群島》的不朽之作。

所以，當你想真正了解索爾仁尼琴時，你應該去看《第一圈》，一部從書名就不同凡響的小說。

「第一圈」的三重含義

「第一圈」是一個著名的典故，同樣出自一部不朽的傑作——但丁的《神曲·地獄篇》。在這部被譽為「中世紀的收官之作，同時又是新世紀的開山之作」的名著中，但丁描寫了一個位於耶路撒冷地下一個呈漏斗狀直插入地心的深淵。在這個深淵的壁上，從上到下分布九層環環相套圈子，組成了他想像出來的地獄。在地獄中的每層圈子中，都充斥著痛苦和折磨，無數鬼卒在這裡永無休止地折磨著裡面的罪人，唯一例外的，就是位於地獄最頂層，最外層第一圈。在這裡，沒有酷刑，甚至也沒有看守，還充斥著一些慘淡的光亮，生活在這被稱為林勃（Limbo）邊緣的，是那些「沒有領受洗禮」或是「生在基督教以前」「未曾以應該採取的方式崇拜上帝」的哲人們。他們只是因為這兩種缺陷「不能得救」，「只是在嚮往中生活而沒有希望。」（《神曲·地獄篇·第四章》田德望譯，人民文學出版社）

但這算什麼事情呢？這些哲人們，無論他們多麼有先見，智慧多麼高深，又怎可能料到自己百年之後會誕生一位「人類的大救星」，而自己居然會因為生不逢時，和這位偉人慳吝一面而成為有罪呢？更何況這個第一圈的安排本身就充滿著荒謬：從任何理智的角度出發，一個正常人，又怎麼可能為自己死後所發生的事情負責？又怎可能為此而背上罪孽呢？

即便是但丁本人也無法回答這個為什麼。在內心深處，他也感受到理性發起的種種挑戰：憑什麼他如此尊敬、熱愛和崇拜的羅馬詩人維吉爾，不得不待在地獄？而那些曾慷慨地給他提供精神乳汁，提供智慧源泉的偉大先哲：亞里斯多德、柏拉圖、德謨克利特、歐幾里德、托勒密、希波格拉底，又到底是為了什麼不得不放棄一切希望，永遠地待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圈子裡？縱然這種安排——或者說是懲罰，是來自他生活時代的「普世價值」，是來自宗教最不容置疑的理由，而但丁依然哀嘆：「劇烈的痛苦襲擊了我的心靈。」

或許答案只有一個：因為這個並不是一個正常的，符合邏輯的世界，而是一個有著「大救星」和他治下永恆王國的地獄。一切所謂的不合情理，只是不符合彼岸、外部世界的情理，但在有著「絕對」律令的世界中，彼岸的清白都成為罪惡，而優秀的品德成為不能容忍的惡行。這，正是但丁所模糊感受到的，而索爾仁尼琴所親身體會並痛徹地領悟到的荒謬，一個來自地獄第一圈的荒謬，也正是索爾仁尼琴筆下《第一圈》中所帶給人們的第一層隱喻：關押在這裡的，都是一些無罪且傑出的人們，他們唯一的罪惡，就是在言語和行動中否認那位二十世紀的「彌賽亞」——或者是被認為如此。

也許，正如但丁所描寫的那樣，在這座陰沉黑暗的地獄中，第一圈是最輕鬆，也最具有善意（如果還有善意可言的話）的，而這也正是書名所表達的第二層隱喻：在殘酷、毫無人性的的蘇聯勞改營系統之中，也似乎存在著那些輕鬆、溫暖的地方。這些地方待遇較好，不用從事繁重體力勞動。相對地獄深處，遠在西伯利亞、北極圈的勞改營來說，這座甚至能吃得上黃油和白麵包的（書中提到代號為「瑪爾非諾」，犯人稱呼其為「沙拉什卡」）特種監獄毫無疑問就是地獄第一圈，而關在此處的犯人們也不是普通人，而是被關進古拉格的形形色色的專家、技術人員。他們在這裡，免費地為蘇聯從事各種高、精、尖研究。按書中說法，這種特種監獄從1930年審判工業黨之後就已經存在了，書中借犯人的口戲謔地表達道：「在通常情況下，兩個一流的科學家或工程師絕不可能同在一個研究項目里——由誰去贏得主要榮譽和斯大林獎呢？……但在監獄裡面就不一樣了：既無金錢又無榮譽，十幾個學術名流堆在一個窩裡和平共處，他們別無選擇。當他們圍坐在一起，對象棋或抽煙感到厭倦了，便開始去發明或創造點什麼。蘇聯的許多獨創性成果都是這樣廉價地產生的。」（《第一圈·第十四章》）

然而，對那些生活在古拉格的居民來說，這已經能讓人感動得哭出來的第一圈了！

因為這裡居然有白麵包！

因為這裡居然有20克的黃油（教授甚至有40克）！

因為這裡居然沒有繁重的體力勞動！

因為這裡沒有刑事犯的欺凌！

因為這裡沒有看守人員肆意的打罵和侮辱！

難以置信，地獄中居然有這樣輕鬆和溫暖的地方！對於那些遭受酷刑，靈魂無時無刻不處於苦難之中的居民來說，第一圈的確不啻天堂。但，對於這些身處「天堂」的幸運兒們來說，他們又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幸福處境呢？但丁沒有說出口，在理性告訴殘酷的答案之前，他及時地緘默並且轉換了話題。但是索爾仁尼琴用自己所見所聞，借書中人物的對話直截了當地指出了第一圈為什麼存在，以及這裡居民對此的認識：

「啊！真是奇蹟！」

「不，他們需要他的智慧呀！」（《第一圈·第十四章》）

不要懷疑。地獄大門上鐫刻的格言「進入此門者，須放棄一切希望」已經說明了一切。哪怕有白麵包、熱茶和黃油，地獄的第一圈同樣還是地獄，還是同樣遵循著古拉格自身鐵一般的規律：監視、告密、欺詐、出賣……一旦智慧不再需要，或者其他考量壓倒了對他們智慧的需求，那麼這些被剝奪了希望的人們，在呼吸之間就會被粉碎——事實上，故事也正是以幾名主角被解走作為結局。他們將會回到地獄更深處，而結局毫不意外，「等待著他們的是西伯利亞的原始森林和凍土地帶，是寒極奧伊米亞康，是傑茲卡茲甘的銅礦。等待著他們的是丁字鎬和手推車、填不飽肚子的夾生麵包口糧、醫院和死亡。」

這正是索爾仁尼琴在書名中所想表達的最後一個隱喻，一個但丁不敢深入的，第一圈的真正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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