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女人是《金瓶梅》里的一股清流，西門慶本不配擁有她｜淘人物

孟玉樓嫁給西門慶顯得非常突兀。比起潘金蓮從樓上掉下竿子打到西門慶頭上，孟玉樓嫁給他更像是天上掉餡餅砸到西門慶頭上，而且還完全不是西門慶故意的。

當時西門慶正和潘金蓮打得火熱。媒婆好不容易找到他，要給他說親。聽說孟玉樓家財萬貫，又年輕美貌，多才多藝，西門慶便上門拜會。一見美女，他滿心歡喜，說自己妻亡已久，「欲娶娘子管理家事，未知尊意如何？」一副娶正頭娘子的口氣，孟玉樓做夢也沒想到是娶她做小三。

她見西門慶人物風流，也十分中意。於是雙方互贈定禮，約下嫁娶之期。孟玉樓先夫之舅張四聞聽後，馬上趕來告訴她西門慶的真面目—一個已有正室、「最慣打婦煞妻，又管挑販人口，稍不中意，就令媒婆賣了」的潑皮。只是張四舅為人貪婪卑瑣，孟玉樓對他的話將信將疑，另外，她對自己的處世能力非常有信心，最重要的是一點是——她已經看上西門慶了。所以張四舅說破喉嚨也是枉然。

後來的事情證明，張四舅說的都是真的。但孟玉樓也一直毫無怨言，直到第91回，西門慶死後，又有媒婆來給再度寡居的孟玉樓說親，孟玉樓詳細盤問清楚以後，才說：「你休怪我叮嚀盤問。你這媒人們說謊的極多，奴也吃人哄怕了。」「吃人哄怕了」，原來，她當初的確是被騙娶的。難得的是，她始終隱忍，寬和待人。

孟玉樓嫁入西門慶家之後，和每個人都相處得不錯。這點甚至勝過《紅樓夢》里的薛寶釵。寶釵雖然贏得閤府稱讚，畢竟還有一個林黛玉對她處處挑刺；而孟玉樓，連最潑辣刁鑽的潘金蓮也與她相處甚好。她聰慧、細心、善良，凡事低調，不發表意見。她的地位是尷尬的：不是正妻，無法表現自己的賢惠豁達；也不是西門慶最心愛的女人。她的優點，不是西門慶這樣的俗子能欣賞的。

《金瓶梅》的世界黑暗而荒淫，不是孟玉樓的世界。她的出場很少，說話也很少。但是只要有她在，那個場景總是溫柔旖旎。她出語皆雅韻，心思又機敏。日常下棋，賞花，擺筵，賞燈，兼做和事佬，調節其他妻妾的矛盾。隨遇而安，不卑不亢。

孟玉樓的生活不可謂快樂，也不可謂不快樂。在西門慶家滿園醉醺醺的罌粟中，她像一棵清新挺拔的柳樹。在罌粟園裡做一棵柳樹，這需要多麼超卓的智慧以及素心自處的心靈力量呢？而孟玉樓，就是這樣平和，坦蕩，順其自然。

西門慶這樣的男人能遇到正室吳月娘是正常的。吳月娘是世間的庸俗女子，不缺少善良，更多的卻是膽怯和盲目，有點像邢夫人，「只知奉承賈赦為自保，次以攬取財物是命」。

西門慶遇到李嬌兒也正常——青樓出身的肥而蠢的小妾；遇到孫雪娥更正常——使女出身，調弄是非，私通下人。潘金蓮和西門慶是非常相像的兩個人，兩人都沉湎情慾，不知忠誠是何物，又精力旺盛，對世間一切歡娛都深感興趣。李瓶兒是西門慶真正視為妻子的女人，她柔弱，多情，沒有他，她就活不下去，最終也因為他而喪命。

其他如青樓妓女、夥計妻子、官家太太、丫鬟、奶媽……圍在西門慶身邊的女人有數十名，他有時連最寵愛的潘金蓮和李瓶兒都顧不過來，更別說孟玉樓了。

可西門慶何德何能能擁有孟玉樓呢？這樣的女子，完美得接近莊子的夢。他這隻知好淫的男人，身邊出現孟玉樓，實在是一個異數。

連作者也心有不忍，全書唯一一次描寫西門慶和孟玉樓親熱，是在第75回。那時，西門慶死期已將近，他仍舊興興頭頭的，渾不知自己的生命已燒到盡頭。孟玉樓生病，吳月娘告知西門慶，他趕緊去探望。西門慶摸著孟玉樓的腿說：「我……只愛你這兩隻白腿兒，就是普天下婦人選遍了，也沒你這等柔嫩可愛。」這話從「久經沙場」的西門慶口裡說出來，非常有說服力。

西門慶死後，向孟玉樓提親的是知縣的公子李衙內，比孟玉樓小六歲，卻對孟玉樓一見鍾情，誠心娶她為妻。這次和七年前西門慶娶她那次何其相似：當初她看中西門慶風流，如今也是「看見衙內生的一表人才，風流博浪」，心中歡喜；當初西門家派了二三十人，把她的嫁妝抬進家門，如今縣衙也撥出許多人把她房中之物全都抬了過去；當初成婚後「西門慶一連在他房中歇了三日」，不提好歹，如今「至晚，兩個成親，極盡魚水之歡，于飛之樂」。

一假一真，一孽緣一姻緣。孟玉樓用她的聰明智慧、溫柔敦厚，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在她37歲的時候，等到了真正愛她的男人。

成親後還發生過兩件事情。一件是李衙內的「房裡人」（相當於妾，比妾的地位低）不憤孟玉樓，被李衙內痛打了一頓賣掉。從此二人真正過上了一夫一妻的日子。另一件事險將孟玉樓推入地獄。西門慶的女婿陳敬濟（又作陳經濟）揀到一根孟玉樓的簪子，用這簪子要挾孟玉樓和自己私逃，否則就告訴李衙內說自己和孟玉樓有姦情，「這簪子是你送給我的」。孟玉樓設計讓陳敬濟三更時在牆外等，故意拋銀子出去，然後喊家人抓賊，將陳敬濟送到官府。偏偏那府官聽信陳敬濟的姦情說，不但放了陳敬濟，還將孟玉樓的公公狠狠羞辱了一頓。公公幾乎被活活氣死，回家打得兒子皮開肉綻，勒逼兒子休妻。李衙內怎捨得離異，只顧在父母跟前啼哭哀告：「寧把兒子打死爹爹跟前，並捨不得婦人。」孟玉樓在屏風後掩淚偷聽。

世道仍舊難測。但孟玉樓終究因為遇到一個懂得她、信任她、敬愛她的男人，不至於在風波險惡的汪洋中覆沒。此後二人回到老家生活，不難想像他們是如何恩愛到老。《金瓶梅》越到結尾越灰暗，幾乎令人透不過氣來。群魔亂舞的世界，無人可以超生。只有孟玉樓這段姻緣，溫暖明亮，像一縷照進地獄的陽光，使人對生活又忍不住生出希望。

春風十里，不如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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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薔薇

文章來源｜《百家講壇》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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