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把高排放工廠搬到美國，美國人還很高興？

【文/觀察者網蘇堤、張珩】

3月下旬，台灣鋼鐵大王林義守宣傳放棄越南建廠計劃，決定投資人民幣約120億赴美設廠。原因是：台灣的環評通不過，而美國某東南州政府三天就回應了其赴美建廠的申請，並承諾了一系列優惠政策。

為創造就業機會，以科技、金融等行業見長的美國，積極吸納鋼鐵行業赴美建廠，如果你認為不足為怪，那麼，中國的高耗能、高污染高排放的三高行業在美國投資設廠，竟成為一些州政府眼裡的香餑餑，可能多少會讓國人顛覆三觀。

「這種高耗能企業，他們絕對是電力公司重點服務大戶，創造就業多，政府也很喜歡。生產玻璃纖維的高排放企業都可以直排，不用建污水處理系統」。

上周六（3月25日）晚上九點，遠在美國的林新偉，跟觀察者網編輯越洋連線中這樣說道。彼時，就特朗普上台吸引富士康等外資企業為其創造就業機會、曹德旺「出走」事件、中美製造業及中美經貿關係等問題，我們深談兩個多小時。

美國喬治亞州經濟發展署中國首席投資代表

林新偉是美國前南卡羅萊納州前駐華首席代表，現任美國喬治亞州經濟發展署中國首席投資代表、及美國各州駐華協會會長。

重慶長大祖籍上海的林新偉，40多歲，性格極其溫和，講話語氣柔軟緩慢，與招商代表這一職位的慣常印象頗有不符。然而，迄今為止，海爾、森麒麟輪胎、江南化纖、科爾、運城製版、巨石、佳通輪胎等中企，20億美元金額的赴美投資建廠項目，背後都有他的身影。

1999年，當時還開著一家貿易公司向中國出口美國製造鋼結構廠房的林新偉，偶然的機遇和海爾認識，並成為海爾1999年美國建廠的牽線人。

2000年1月，他擔任美國南卡羅萊納州商務廳亞洲部主任，2005年被派往上海常駐，以美國公務員身份相繼協助海爾、森麒麟輪胎、江南化纖、科爾、運城製版、巨石、佳通輪胎等中企在美國投資建廠，成為美國各州代表中，幫助中國製造業投資美國完成金額最多的資深人士。

去年年底，野心勃勃的特朗普，帶著讓全球企業為美國創造就業機會的企圖問鼎美國白宮，中國成為特朗普眼裡搶走美國就業機會的背鍋俠。

在此敏感當口，「福耀玻璃」董事長曹德旺10億美元投資美國工廠的新聞，又裹挾著一些似是而非的死亡稅率的討論，在輿論中掀起軒然大波，一時間，中國製造業企業外逃、中國製造業空心化的擔憂在一些圈子裡蔓延。

曹德旺海外建廠早已不是新聞，而那些有關中美製造業成本對比，其實也並不新鮮。只不過是在特別敏感的時候，局部個案以偏概全刺痛了國人的神經。（曹德旺事件有關的中美收稅對比，請參閱觀察者網的專欄文章《劉剛：曹德旺中美「成本比較」背後 是中美增長體制的較量》、以及國稅總局專家的文章《國稅總局官網刊文：「死亡稅率」嚴重誤導公眾》）

就在此事發生的大半年前，2016年5月，觀察者網編輯就在上海一次峰會上見到了兩位來自美國南方州的招商投資顧問，聆聽了美國南方一些州的招商策略。

一位就是本文的採訪嘉賓林新偉。另一位是美國阿拉巴馬洲州的招商顧問Springna女士，他們在那場會議上宣講美國南部州的招商政策，免費土地及電力方面優惠等等，跟中國地方上1990年代的招商引資的優惠力度不相伯仲。

更有甚者，為創造就業，美國南方一些州政府大力引進中國優秀的製造業企業到美設廠，甚至是紡織印染、化工等被我國稱為三高（高耗能、高污染、高排放）的企業也為他們所看重，成了他們眼裡的香餑餑：高耗能企業是電力公司的重點服務大戶，高排放企業不用自建排污系統，可以直排。

然而，在國內，中國地方上類似駕輕就熟的吸引外資策略，以及三高行業正在被中國輿論所嫌棄……

時隔幾個月，爭論平息後，觀察者網再次約訪林新偉，談及在美投資的中國製造，成本稅收等爭議之外，這才是我們最想告訴給讀者的。

觀察者網與林新偉的對話，分為上下兩篇，以下為上篇

郭台銘不適合來美國設廠

觀察者網：前兩天有個大新聞，台灣義聯鋼鐵準備前往美國設廠，原因是台灣的環評沒有通過。我們有點吃驚，美國這樣以吸引高科技企業和金融服務為強項的大國，對環保不過關的鋼鐵行業也有興趣，不過您認為這並不奇怪，為什麼？

林新偉：我雖然沒做過鋼鐵項目，但是我估計主要應該是成本的驅動。這家台灣的企業是私企，他是用自己的錢來做事，沒有私企的老闆會用自己的錢做無意義的事情。但具體能不能做成，還是需要做很多的可行性分析及選址的判斷。

比如，台灣的另外一個老闆郭台銘，他說來美國說了很多年，但是目前還沒有實際的運作。我認為，富士康明顯不太適合來美國，目前他的產業鏈優勢在中國還是很明顯的，中國在這個領域的產業鏈很齊全。而且他所需要的人工非常多，這是在美國無法提供的。

我能想像，郭台銘或許選擇性在美國建立一兩個項目，選擇產業鏈上相對用人少的，自動化程度高，附加值也高的項目來美國。

鋼鐵產業來美國，或許是可以來探討的。台灣這家公司，我不知道他在美國的競爭力如何，選址成本分析還要做大量的工作，聽起來，或許是有可操作性的。（有關美國鋼鐵業現狀，點此鏈接閱讀）

數據來源：美國經紀分析局。製圖|我的鋼鐵網

增加美國就業不是特朗普獨有的

觀察者網：特朗普的目標是，一定要增加美國的就業，那麼對美國而言，不管是不是美國優勢產業，只要有外資願意來，都會大力引進？

林新偉：特朗普喜歡喊口號，實際上擴大就業是每一屆政府都在提倡的事情。奧巴馬和小布希在任的時候，也鼓勵海外投資美國。小布希時期的計劃叫Invest USA。

後來奧巴馬時期的計劃叫Select USA。實質上是一樣的。

美國政府和中國政府不一樣，聯邦政府層面不會拿出什麼真金白銀或者優惠政策推動這件事情。特朗普、奧巴馬、小布希總統這個層面上來說，如果每天總統不斷強調一件事，全球所有媒體、全球的企業都會聽到這個聲音，可能企業會做一些動作，這個我是可以感受到的。

美國真正意義上實施吸引外資的是地方州政府，市政府這一級，就業、稅收收益的也是這一級。而且美國也不是每個州都會全力吸引製造業投資，比較積極的是南方的各州政府。

另外，美國各州政府主要看的是對方的投資力度，創造了多少工作機會，並不注重投資來源國，美資外資一視同仁。

觀察者網：特朗普聯邦層面，不會出什麼優惠政策？

林新偉：不可能有，聯邦政府從來不會有什麼吸引外資的優惠的政策。

觀察者網：但是特朗普不是提到了，要給來美國設廠的企業減稅嗎？

林新偉：減稅政策肯定對招商引資有正面影響。但是減稅政策針對的是所有在美國的企業，不是單獨對新企業的減稅主要目的是增加美國經濟方面的競爭力，增加就業，附帶的可以吸引外資。共和黨歷來認為減稅會刺激進一步的投資，政府稅收收入會暫時減少，但是餅做大了總收入不受影響甚至會提高。

並不是為製造業迴流美國創造工作崗位而專門減稅。目前美國製造業佔GDP的比值很小，但是產值依然是第一，比中國要高。所以，減稅不僅僅對的製造業是利好，減稅是針對美國的所有行業，包括金融服務等等，他們才是最大的受益者。

特朗普和馬雲

特朗普來了，美國的招商引資政策有變？

觀察者網：您目前所在的喬治亞州，吸引外資方面，在特朗普上台之後有什麼變化？

林新偉：美國南方的州歷來招商引資的力度是比較大的，所以我沒有覺得有特別大的變化。反而這和美國各州州長的人事變動有關，還有跟每個州的傳統有關。

有些州歷來歡迎製造業在當地投資，不管美國國內，還是全球的。伊利洛伊州、俄亥俄洲、底特律等鐵鏽地帶，是美國製造業最早發源的地方，但是現在這些州發展有些衰落了。

但是南方的州是美國工業的後發區域正在趕上，比如我所在喬治亞州，還有之前我服務的南卡羅萊納州，包括得克薩斯州都喜歡招商引資，力度更大一些。

美國為什麼吸引紡織、化纖等高污染行業去設廠？

觀察者網：喬治亞州是美國的傳統紡織行業重鎮，去年在上海見到您的時候，您正在尋找一個印染行業企業，說美國當地需要一個印染行業上下游配套，目前進展如何？

林新偉：是的，喬治亞和附近的幾個州都是美國的紡織業非常發達的地方，喬治亞州算其中之一，紡織業僱傭的人數是最多的。印染企業還在做前期調研、可行性分析，在正在進行當中。有些項目進展快一些，有些慢一些。

觀察者網：2013年9月，江南化纖在美國南卡羅來納州投資4500萬美元開設分廠，您也是這個項目的介紹人。網上流傳的一個江南化纖老總的成本清單，傳播很廣，您能夠再詳細介紹一下嗎？尤其是像化纖、印染在中國已經屬於污染重點整治行業，也不是中國政府想要重點扶持的產業。這樣的企業去了美國，讓我們有一些顛覆三觀的感覺。

林新偉：不只是你這麼想，我一開始接觸這些項目也會這麼想。我已經做了三個紡織相關的企業到美國投資：江南化纖投資4500萬美元，300多就業。浙江科爾是我做的另外一個紡織企業，投資2億多美元，500個就業，現在他們正在擴建第二期。

第三個項目是蘇州的一家企業，準備做汽車方面相關的紡織物件，約2600萬美金作用的投資。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和江南化纖孫總見面的時候，是2012年3月前後，幾乎同時，科爾項目和江南化纖的考察和談判幾乎是同時啟動的。現在這個項目已經投入一年左右了，孫總和他先生也已經到當地專門去管理這個項目。

我看到網上流傳一個江南化纖的成本數據，有些很準確，也有的不準確。最近孫總的父親孫祖康接受了新華社一個採訪，他講的是比較到位的：美國（美國相當多的地方，不能說美國所有地方），土地成本、電力、物流等成本與中國相比，很便宜。但是配件成本、廠房的建設成本，與中國相比，還是高出不少，勞動力成本也是美國要高出不少；融資和稅收方面，兩國情況差不多。

企業在美國設廠，肯定會綜合考慮總成本。廠房建設是一次性的成本，關鍵是每天需要花費的支出。

中國這10多年來，因為很多原因，製造業成本是在上升的。尤其是加入世貿以來，中國是全球化的主要受益者，很多企業因此而發展很快。除了中國人的勤奮、政府的支持力度等等之外，中國能發展快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人工成本比別的國家要低很多，但是現在中國人力成本優勢也越來越小了。

2009年的時候，我做過一個測算，美國一個工人每小時成本是中國的13倍。2012年是5-6倍，現在只有4倍左右了。

目前中國勞動力成本優勢喪失非常快，對於中國製造的競爭力會有相當大的影響。

科爾紡織的美國工廠

高耗能大戶在美國是香餑餑 化工項目可以直接排污

觀察者網：那麼除了人工成本以外，您剛剛還提到了能源上和土地上的優勢，具體請您談談？

林新偉：美國的電力能源行業是自由競爭，誰都可以參與，按照市場化運營。比如我在的喬治亞州，和其他州比較一個更明顯優勢，電力充分放開，如果來喬治亞州新建立一個工廠，可能有三家電廠同時向你報價，進行談判，你可以選擇最好的電力服務商，肯定有一個更便宜的價格。

現在美國是一個能源出口大國，能源儲備非常豐富。美國目前是在限產，因為市場上頁岩氣、頁岩油的價格實在太低。如果放開的話，價格還會便宜。

我所代表的喬治亞州和中國相反，你能源用的越多，價格越便宜。一個能源消耗大戶來這兒，從招商的角度來說，絕對是重點服務對象。

美國歡迎這種能源消耗大戶，而且一般這種企業是24小時都運作的，肯定是電力公司最優質的客戶，價格也給他們最便宜的。對政府也有幫助，因為他稅收也高。

這些項目，正是我做的比較多的項目，因為美國能源太豐富了。

觀察者網：中國能源稀缺，所以我們很多時候是在限制這種高耗能企業。政府五年計劃當中，耗能下降是其中一個目標啊！

林新偉：這是一個誤區，過去幾年在夏天的時候，經常發生電力緊張，拉閘限電，我去浙江看過。但是據我所知，中國最近兩三年的電力是有富裕的。

而且新上的電站已經很少了，原因是前幾年電力緊缺，上了很多電力項目，現在有些地方電力已經不是那麼緊缺了。

另外，不是所有高耗能的行業一定是污染大戶。人類能夠把自己送上月球，有這麼奇妙的創舉，環保這個事情，也是能夠解決的。關鍵需要投入，需要認真執行。實際上，中國目前的很多的環保標準絕對比美國目前要高。但是中國的問題是標準有，前期環評很嚴，但是運營過程中，可能檢查並不是很嚴格。

美國是相反，有污染沒關係。進來的時候要企業要告訴管理部門，你這家企業會排放什麼化學物質，量是多少，政府給他們講一定要限制在某個標準內。工廠運營的時候，政府來評估，他會不通知你企業就來檢查驗收，以數據說話，超標就會狠狠處罰，嚴重的就把廠停掉。

比如我之前引進的巨石項目，就是中建材下屬的玻璃纖維公司，當時大家都以為會出現非常嚴重的污染，是有點擔心的。

但是後來政府都沒有要求工廠建污水處理設施，他們可以直排，市政讓工廠直接排放到城市的污水處理系統，由政府來處理，只要每噸上繳污水處理費用就可以了。巨石做了核算，給政府做污水處理，比他自己建污水處理系統划算。

但是在中國，現在你只要建化工，或者類似高污染項目，哪怕環保控制的很好的項目，民間的鄰避運動時不時發生，政府壓力很大，都不讓做了。我覺得這還是不能一刀切。

當然，中國這30年發展太快，環保成了從政府到老百姓首要關心的問題，一聽到排污，就很緊張。其實環保這個事情是可以解決的。

觀察者網：中建材的巨石項目在美國設廠，據你了解，他們主要看中的是什麼？

林新偉：這個項目對外公布投資3億美金，400個就業，其實是4億美元，800個就業。這個項目是我最自豪的項目之一。

原因就是，當時我們剛接觸的時候，董事長張玉強接受路透社採訪時明確說，他們肯定要走出去，但美國絕對不是他們要去的地方，雖然美國是他們最大的出口市場。

他們認為美國的勞動力成本很高，而且，他們的企業是高污染，高排放的企業，他認為美國的環保門檻會把他們擋在門外。但是他後來勉強接受我的建議去美國考察。

我自豪的一點是，我最終說服了他們，經過三年的考察，中建材最後決定到美國設廠。去年十二月這個項目破土動工，目前正在建設當中。

對於巨石來說，電力成本很低，巨石是用電和天然氣的大戶。其次是原材料，巨石所需要的高嶺土，石英砂，碰巧在我們周圍儲量非常豐富，每年還向中國出口。另外一方面，工廠也非常靠近市場，美國本身對於玻璃纖維的消耗也非常大。

林新偉介紹中建材下屬的巨石集團在美國設廠

（未完待續，下篇林新偉重點談了對曹德旺事件的看法，以及中國製造業成本的比較問題，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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