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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麼也沒想到,那場暴雨積水中的一隻小鳥會讓全家人魂不守舍


文:蘇煒



他怎麼也沒想到,那場暴雨積水中的一隻小鳥會讓全家人魂不守舍



女兒端端和知更鳥:派翠克


它會死的。——它會死的?

夏日一場雷暴雨,在校園前面的馬路邊積出一汪汪的渾水。想到今天是女兒的生日,便匆匆離開辦公室,趕往接送女兒的夏令營去。不想遠遠地,看見路邊的積水上掙扎著一個小小的身影,一個美國路人站在旁邊,正在躊躇觀望。走近前去,我發現是一隻小鳥在水中撲騰,沒由多想,便彎下身去,伸手從水裡撈起那個小身子,把它輕輕放到旁邊隆起的樹根上。——噢,這是一隻被風雨打落的剛剛出生的小雛鳥,濕漉漉的身上光裸著,還沒長出毛來。——它會死的,它會死的。那位路人似乎不忍細看,喃喃著轉身離去。我放下小鳥,轉身急急跨過馬路,耳邊似乎才分辨清楚那位路人剛才嘟囔著的話音:它會死的。——它會死的?心裡咯噔一下:哦,我把它從水裡救起來,難道就這樣讓它凍餓死去么?我猶豫著停住步子,抬頭四望,側耳靜聽,似乎並沒有聽到四周有鳥媽媽著急尋找孩子的鳴叫聲。我思忖,小雛鳥只會爬,不會飛,哪怕此時它的媽媽就在附近的巢里,也對救助它無能為力的。——原來,只是這麼一場普通的暴風雨,大自然里就會有多少孱弱的生命受到生死威脅啊。這麼一想,我覺得自己沒有理由,就此掉頭離去。我轉身走回去,彎腰拾起那隻小雛鳥,把它包裹在我的衣襟里,護在掌窩中。小雛鳥顯然凍冷多時,渾身顫抖著,被我掌上的體溫一烘烤,竟然舒服地閉上了眼睛,發出了嚶嚶的愉悅的聲音。


我那時其實沒有仔細想過,由此,我需要承擔起對於一個小生命的並不輕鬆的責任。


「端端,今天是你十歲生日,爸爸要給你一個很大的驚喜。」


「……可是爸爸,你昨天已經送給我禮物了呀!」


「這是比昨天送的禮物,更大的禮物。」


當小端端看見我臨時放在車座上的小雛鳥,她歡叫起來:「哎呀,太好啦,爸爸,這是太特別的禮物啦!」她伸手要逗小鳥,可是馬上又縮回來,皺起了小眉頭,「喲,它怎麼這麼小?爸爸,這樣會殺了它的!——它會死的!」


「我們要養活它,把它送還給它媽媽。」我鄭重地說,「端端,你喜歡這個禮物嗎?」


「喜歡。爸爸,可是我們得馬上去找我的好朋友凱麗,她比你懂。」端端臉上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好,讓我來保護它。」


新孩子


我才明白,剛才那位美國路人,為什麼會躊躇不前,袖手觀望。

我開著車,端端用自己的體溫烘暖著小鳥,按照她的要求,先行來到了她的好朋友——一位從小就喜歡觀察自然和小動物的女孩子凱麗家裡。驚喜過後,就是長長的憂慮。凱麗的媽媽告訴我:這裡的人都知道,養護一隻剛出生的小雛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馬上給當地的幾家動物醫院打電話,聽到的都是一片推搪、拒絕的迴音。幾經周折,她總算幫我查詢到一個保護野生動物組織的電話,留下了求助的錄音。傍晚,我剛剛為小鳥安頓好它的新窩——在一個鞋盒子里鋪上厚厚的捏皺的紙巾為它保暖,暖過身子的小鳥,已經向我張開黃口大嘴,哇哇哇地討吃了。「你現在就是它的媽媽,」電話里傳來了那個保護野生動物組織一位年輕女士的聲音。她告訴我:一般說來,自然狀態下出生的小雛鳥,也只有百分之二十的存活率;而由人類救護回來的小雛鳥,同樣有百分之八十是難以成活的。「為什麼?」我心裡一震。「剛出生,它生存的能力實在是太弱了。你做了一件美麗的事情,」這以後的通話中,她一直使用著英文里這個「beautiful」的字眼,「但你要有心理準備,剛出生的小鳥,最重要的就是保暖,在冷水裡泡了這麼半天,這隻小鳥很可能活不過今天晚上。」「如果……它能活過來呢?」「從現在開始,每天日出之後、日落以前,你需要每十五分鐘喂它一次。」


「十五分鐘?」我大吃一驚,以為聽錯了,「是五十分鐘,還是十五分鐘?」


「是十五分鐘。」她笑了起來,大概是不想就此把我嚇住,又說,「至少是半個小時一次吧。不過,開始幾天,必須要給它喂蟲子——你就從地里給它找蚯蚓吧,剛出生的小鳥,需要很多蛋白質,只有蟲子它才能消化。」末了,她又再一次提醒我,「不過,它會要吃很多的,你要有心理準備。有什麼問題,你可以隨時打電話問我,我很樂意,抽空去看看你的新孩子——如果明後天,它還能存活下來的話。」


放下電話,我呆愣了片刻。——新孩子。她一口一個「new baby」——新孩子。現在這隻小鳥,真的成了我的新孩子。妻這時候正在北部一家大學教中文暑校,我本來就擔著「既當爹又當娘」的角色,如今,女兒之外,又多出一個——新孩子。我這才把哇哇張著嘴討吃的小雛鳥捧到手裡,仔細端詳起來:哦呀,原來它是一隻形貌如此醜陋的小鳥——光禿禿的身子小得不成比例,彷彿只剩下一個尖尖的嘴巴和一個尖尖的屁股,爪子卻其粗無比,收攏在癟肚子下像兩張大犁耙——它不會要長成一隻兇橫的鷹鷲吧?老天爺,十五分鐘!我需要每十五分鐘就讓它進食一次!一命所系,我,可不真的成了這個樣子怪異的小傢伙如假包換的新媽媽了么?


不過,我心裡也暗暗賭了一口氣:我不相信,這個被我救起來的小生命就這麼不堪一擊,熬不過今天晚上!我以為過多的條條框框是美國這一類專業人士的庸人自擾——往常在中國鄉村,用米湯、用穀粒救活喂大的小雛鳥,不是所在多有么?


「餓狼」


不敢怠慢,我趕緊拿出全套傢伙,冒著小雨,開始在院子的四周土地里挖找蚯蚓——那小鳥救命的母乳。下過雨的濕地,往常只要一翻弄就可以看見蚯蚓的蠕動,怎麼現在,像是全跟我捉起迷藏來了?我拿著小鏟子和玻璃瓶子,把院子四周的濕土挖了個遍,零零落落,三根五根,一條條無辜的蚯蚓被我捉拿歸案。我設好了專用的案台,隨時為我的鳥孩子伺弄食物。「勸君莫打三春鳥,鳥在巢中盼母歸。」我真不知道,真實情景里的鳥媽媽,是怎樣在巢中把一群時刻張著大嘴的鳥孩子喂大的?眼前只是半握大小的雛鳥而已,可我分明感到,我喂的不是一隻鳥,而是一頭狼,一頭餓狼。——什麼「十五分鐘」?隨時隨地,只要聽到任何動靜,它都要呀呀呀地張開黃口大嘴,躍動著身子向你討吃,並且吃相瘋狂、醜陋,時時恨不得要把我捏著蟲子的指頭都一古腦兒吞咽下去。


「To be? Or not to be?」——生存,還是毀滅?從那個狠命躍動身子討吃的小生靈的饑渴里,我聽到了一個生命和那個「百分之八十」的死亡巨影格力較量的心跳聲和腳步聲。我在第一晚的守候里並沒有遵循那個「日落停食」的規定。我知道浸泡過冷水的小雛鳥,急需補充它「to be」的卡路里和蛋白質。它落腳在我家吃的第一頓晚飯,是一頓延續四、五個鐘頭的、由十幾條蚯蚓撐台的生命盛宴。


第一個長夜度過——「我們」獲勝了。一大早,小雛鳥就從凌亂的紙巾叢中向我伸出它嘎嘎歡叫的大腦袋。電話里傳來那個名叫「建」(Jen)的「鳥姑娘」——這是端端的稱呼——的歡呼聲。「He made it!—— 它做到了,你也做到了!本來我以為,剛出生就泡過冷水,它肯定活不下來的——你做了一件美麗的事情。」她又這麼說,「不過你得小心,頭一兩天的餵食,絲毫怠慢不得的。」


「嗷嗷待哺」這個成語一下子具備了如此真切的壓迫感,在我心力俱疲的頭幾天里,它成為始終重壓在我心頭的「生存焦慮」。那個鞋盒子居所於是也就成了我隨身的「背簍」,無論我開車出外,上辦公室做事,都得隨時「背」上我的鳥孩子,牢記著「每十五分鐘」的餵食指令。幸好是暑假,時間上和精力上都經得起如此「奢侈」的折騰;也幸好是單人辦公室,小傢伙吃一頓拉一回的,屋裡彌滿了鳥糞和壞死蚯蚓的腐臭氣味。更萬幸的是,素有潔癖的太座夫人恰好出門在外,不然,看我這身上、手上則隨時污漬斑斑、異味裊裊的怪樣子,簡直有點太……那個啦。

住家周圍的土地很快都被我挖地三尺,搜盡哪怕細絲兒大小的蚯蚓,連同辦公室周圍樹底下的濕地,也被我翻了個遍。小雛鳥邊吃邊拉,胃口越來越大,往往一頓飯就可以吃下兩三條切碎的蚯蚓——而這是每小時至少兩頓以上的供應!很快,這種饕餮吞咽、無時無之的「高蛋白」供應,終於接不上趟了。第三天夜晚,「地靜場光」的我只好撥響電話,向「建」求援。


她告訴我:可以找釣魚商店購買活蟲子。——可是半夜三更,上哪裡尋摸這個「釣魚商店」?天一亮,就要「嗷嗷待哺」的呀!


「建」隨後告知的鳥食方子,經我的略加改造後,成了我的「鳥孩子」日後生存的全部依傍。這裡記錄於下,也為所有愛鳥和樂意營救初生雛鳥的人們留下一張可資救急的「飯票」:三勺干狗食,三勺麥片,再加三勺泥土,用水完全泡軟泡糜以後,再以一個雞蛋攪拌混合,在微波爐熱三分鐘,放涼後置冰箱待用。「為什麼要加三勺泥土呢?」我問「建」。「小鳥沒有牙齒,初生小鳥的消化功能很弱,這是為了幫助小鳥消化。」——可不是么,小鳥愛吃的蚯蚓,蠕動的身體里就是飽含泥土的。


「建」


「手裡有糧,心中不慌」。有了這個救命方子,我們的鳥孩子見天長個兒,兩三天後開始長齊羽毛,很快就不安於他的「鞋盒子居所」了。哦,我當初,真是大大委屈我們的新孩子了——這是一隻真正可以稱得上美麗的小鳥呢!亮晶晶滴溜溜轉著的和善的黑圓眼睛,一身豐滿起來的灰黑麻花的羽毛,胸前是一片淡橘色的花點。——沒錯,這是一隻美洲羅賓知更鳥(Robin),也叫「紅襟鳥」、「紅脯鳥」。家裡平日就有一個權當裝飾品的鳥籠,略加收拾,那就成了我們「派翠克」的新居所。——「建」在幾天後登門看望了我們的「新孩子」,確認了它的知更鳥種屬和「他」的性別,我便和端端商量著,給小鳥起了一個美國男孩子最常見的名字——Patrick,派翠克。從「建」留下的文字材料看,他是一隻雄性的美洲知更鳥,被暴風雨刮落到水裡時大概才剛出生兩三天;而存活下來的知更雛鳥,要在出生兩周後開始學飛,四十天後才可以自立。「你做了一件美麗的事情。」「建」把小鳥逗弄著站在她的手指上,一邊讚歎著,一邊叮囑著新的注意事項,「他很健康,狀態極佳,都知道小雛鳥難養,不可能比這做得更好的了。」


這時候,我才仔細打量了一下這位名叫「建」的美國姑娘:結實碩壯的個頭,腳蹬一雙翻毛工靴,穿著一身帶綠圈圖案的T恤,顯然因為常年置身野外的緣故,一身古銅色的皮膚上遍布淺淺的汗毛,眉宇間顯出一股子「假小子」般的英氣。她告訴我們:她確是保護野生動物方面的專家,但這卻不是她的日常職業。她是花的業餘時間,心甘情願投入這個無報酬的工作。「我家裡養了三條流浪狗,五隻流浪貓,兩條受傷的蛇,還有,」她領著我和端端來到她的貼著綠圈標誌的越野車前,一呼拉從后座里拉出一個籠子,讓我們大吃一驚:裡面關著兩隻呲牙嗥叫的尖嘴土撥鼠,「這是一個土撥鼠的家庭,過馬路的時候,它們的媽媽被汽車軋死了,還有一隻受傷的,現在養在我的家裡,這兩隻出生不久的,我得帶著它們上班——因為隨時要給他們餵食。」她從籠子里抓出一隻尖嘴長尾巴的傢伙給我們看,那兩個不識好歹的傢伙便發出尖厲的呲叫,張嘴要攻擊她。「建」也不害怕,抓著野鼠,告訴我們它在哪裡受的傷,怎麼慢慢養好的,準備什麼時候就把它們放生。她俯下身對端端說,「我在比你年齡還小的時候,就開始和野生動物做朋友了,我希望你也能一樣。」端端連連點頭,瞪大了她的黑眼睛,仰望著這位「小動物的大朋友」,「……受傷的小動物,有沒有人類的幫助,結果會很不一樣。你看,你和你爸爸做了一件多麼美麗的事情呀!」


越野車離去,「建」從此成了我們小端端的偶像。她的每一句話都成了關於「派翠克」的聖旨,並且熟記了「建」的手機號碼,隨時請求指示。「她多棒啊,她家裡養了三隻流浪狗,五隻……」她向她的好朋友們介紹「派翠克」和「建」,逢人就這麼說。


「新媽媽」


「派翠克」認我,粘我,他知道,我真的是他的「新媽媽」。


自從他變得羽翼豐滿以後,餵食的頻率從十五分鐘、半個小時逐次遞減,只是,開始不甘於自己一個「人」呆著,獨自在籠子里熬騰時光了。只要我一在涼棚出現,他就要發出唧唧啾啾的煩躁叫聲,鬧著要出來找「媽媽」。每次放他出來餵食,他就要跳到我的肩上、頭上,長久停留,再不肯回到籠子里去。於是,漫漫夏日時光,為著不讓小派翠克獨處寂寞,我和端端都把自己午後的活動,盡量都安排到了屋後這個帶紗窗的涼棚里。我發現,每逢我讀書讀報,身體窩坐著,小派翠克最喜歡呆的地方,是我的左側心窩口——大概那是當初,他剛從水裡被我救起來時暖過身子的地方。也許是烘暖的體溫加上蓬蓬的心跳,給了他一種特別的安全感?窩在我放在胸側的巴掌里,他總是半眯著眼睛,嘴裡發出愜意而細微的咕咕聲,舒適地假寐著。以後,我就乾脆常常把他放在上衣口袋裡,「馱」著他在屋裡走來走去、忙東忙西。不管窩在沙發看電視,趴在桌上敲電腦,他會不時從口袋裡抬起頭來,定定望著我;再從口袋沿口探出頭去,靜靜打量著這個陌生的世界。——「小鳥依人」。第一次,我對這個成語有了最窩心、最貼切的體味。

「孩子」一天天長大了。我和我的女兒端端,一起照看著我們共同的「孩子」派翠克——她有時把派翠克捧在手裡,「媽咪」長「媽咪」短的跟小鳥說話,我便趕緊「讓賢」,把這個「媽媽」角色出讓;沒想到,有時候,甚至連同從北京來探親的岳父母,也加入了這場輩份混亂的稱謂戰,「寶寶」出「寶寶」進的,同樣把小派翠克當看自己的孩子看待了。一家人,為著派翠克的出現,忘記了輩分尊嚴,也忘記了日常瑣屑,增加了忙碌,也增加了笑靨。有時捧看著懷裡這長成小拳頭大小的小不點兒,想:別看這只是一個微末的生命,她來到這個囂攘的世界上,卻給這些號稱萬物之靈的大活人們,帶來多少的歡欣、多大的樂趣啊——簡直連世界的意義,都由此而變得鮮活豐富了!原來,每一個生命自身,也許並無價值和意義可言(派翠克在我的掌窩裡滴溜溜著他的小圓眼睛,他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么?),生命的價值與分量,正在於它是相對於其他生命而存在的——它能給別的生命帶來意義,它就遞增、疊加了自身生命的意義。就此而言,人和鳥的生命是等值的,這個生命和那個生命也是等值的,它們互為參照,同樣都是界定這個世界的價值和意義的存在物,參照物。——哦哦,這麼說來,派翠克,簡直是帶著上天的使命出現在我們生活中的——那是造物主,讓他昭告我們生命意義的別樣思考呢!



他怎麼也沒想到,那場暴雨積水中的一隻小鳥會讓全家人魂不守舍



知更鳥小主人公: 派翠克


人鳥越加相依,我的心頭就越是投下陰影——我發現自己已經真的像牽掛自己的骨肉一樣,日日時時為小派翠克牽腸掛肚。一家子老嫩,都恨不得隨時把小派翠克捧在心窩窩口,真是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甚至連同大狗亮亮,都不時用又嫉妒又愛憐的眼光,偷偷瞄兩眼「狗老爹」手窩裡那團可口的小肉肉了。不由得就生出這麼個念頭——恐怕,派翠克真的要像我們亮亮一樣,成為這個家庭一個永久的新成員了。而這,卻是我從一開始就提醒過自己和端端的:把小鳥救活、養大,我們是要把他放回家——放回真正屬於他的樹林和天空的。


我開始幫助派翠克練習飛翔。屋後帶紗窗的涼棚正是天然的演練場,我把他托在掌窩裡,往空中一拋,他便張開剛剛長全羽毛的小翼,在空氣里使勁扑打。剛開始距離不足盈尺,漸漸就開始凌空翔降;沒幾天,便可以從我的肩頭一躍,飛上涼棚懸掛著的一個燭台上了。那以後,除了餵食,我發現他就常常願意高高地站立在那裡,從俯角打量這個世界,同時開始長久地、細細而貪婪地,張望著外面的藍天、綠野。


有一天,好像是為了提醒我們什麼似的,我們出落成一隻俊俏的紅脯郎的小派翠克,站在那燭台上唧唧啾啾地向外張望,甚至把外面林子里一隻大概是異性的黑鳥都招引進來了。——怎麼,是「嚶其鳴矣,求其友聲」,還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是求友的,還是求偶的?只是,按照「建」留下的餵養指南,知更鳥從出生、學飛到能夠獨自覓食、野放生存,大約需要四十天時間。「還有日子呢,你們急什麼!」我把黑鳥送走,對著掌窩裡的派翠克嘀咕,其實是安慰著自己和端端。——然而,他才在我們家裡呆了不足兩個星期,人鳥之間已經變得這樣難捨難分,四十天……?


我真的難以想像。


出走


果然,毫無思想準備,那個傍晚,派翠克突然就飛走了。

因為看著他撲翼學飛之後,涼棚日漸變得窄小,我便試著把他領到戶外的草地上,在綠野青空間舒展他的翅膀。在此以前,他在空闊間還有點膽怯,翅膀撲楞楞的,升不高,飛不遠,頂多從草地飛撲到鞦韆架上,手一舉,他又飛回來了。這天午後悶了大半晌,見日頭西斜,涼風習習,我便又把他引到草地上學飛。沒料想,剛從我的掌窩脫出身子,哧溜一下,他就騰飛起來,掠過頭頂,飛過樹梢,飛向高高的房頂了!我驚叫一聲:「派翠克!」慌忙拉過梯子上房,輕喚著向他伸出手,他遠遠扭頭看看我,縱身一躍,乾脆飛到院外的大雪松樹梢上了!


「派翠克飛走了!」下面的一家人早炸了鍋。我一臉灰敗的從房頂爬下來,端端哭著用小拳頭在背後捶我打我,嗚嗚嗚的抱著姥姥姥爺痛哭,哭得小身子簌簌直哆嗦。 「派翠克!我要你回來!」她淚眼模糊的朝著雪松頂上的小鳥叫喚,哀求,「派翠克,請你回來……,請——!請……!」梯子搬過去了,放著蟲子、麵條的小碗端過來了,老老嫩嫩的圍在樹下高呼低喚,俺大老爺們的馱著微微發福的身子,大熊貓一般的攀到了樹杈高枝上,眉目傳情,聲音抖顫:「派翠克,你還是回來吧……」——可是不管用,人家小王子不賞臉,黑眼珠子朝你溜溜,你爬上一節,他就跳上一枝,就是跟你離著丈把距離的藏貓貓,你再多踩一腳就要成為空中飛人,他,可就真要凌霄而去了……


「爸爸,我恨你!」我帶著七抹八道的滿臉劃痕從樹桿上出溜下來,被淚汪汪的端端用英語說的「恨」字,嚇了一大跳。「爸爸,你不能把派翠克叫回來,這個家,我不想呆了!我要去找他!」啊呀,為了小派翠克,十歲的小妮子竟然說出了「離家出走」的重話,頭一扭,真的噔噔噔的甩開我,跑遠了!——小端端有點失態了!平素,她並不是一個任性胡來的孩子呀。她一家一家地敲開鄰居的門,向她的好朋友哭訴著自己的不幸。我追過去,她背過臉不理我,劈劈啪啪甩著小胳膊往前走,我裝著要發火,大吼一聲:「端端,你給我回來!」她愣愣地看我一眼,止住步,回身撲到我懷裡,哇哇哇哇的,終於放聲號啕起來。


「嗚嗚嗚嗚,我不要派翠克走!我要派翠克回來……」


我緊緊摟著那個抽搐著的小身子,眼角有點發酸。


天黑下來,站在雪松頂梢上的小鳥身影,終於化進瞑茫黑霧裡。


「端端,爸爸告訴過你的,派翠克長大了,就要讓他飛走的……」


「可是他還沒長大!他還不會自己吃飯!你要害死他的!嗚嗚嗚……」小端端越哭越傷心,越哭越理直氣壯,「我要給建打電話!建一定要批評你的!」


謝天謝地,總算還有一個「建」——一個救星、一根救命稻草、甚至——一位心理大夫。小端端果然給她的偶像撥響了電話。偉大的「建」不知道擁有哪門子獨門神功,竟然說著說著,就把鼻涕眼淚稀里嘩啦的小公主,說得咯咯笑了起來。


可是,派翠克真的走了。這一晚,屋裡燈不亮,灶不熱,飯不香。一家子全都像神魂出了舍,都懸掛在屋外那雪松高枝上了。端端淚眼惺忪地收拾著涼棚里她給派翠克準備的各種小玩具,我一打開冰箱看見那盤精心調製的「救命糧」就心酸。呆坐著,直想落淚。屋子裡似乎帶著一種風雨洗劫後的滿目瘡痍,兩位老人哄著滿臉掛滿淚痕睡去的孫女兒,坐在燈影里長吁短嘆——真是漫漫長夜,長夜漫漫啊。

「鳥人」


忽然想起多年前親聞的一段人鳥故事——這故事,據說感動過大學者錢鍾書夫婦。


我的一位忘年交——北京中國社科院一位老學者(當時尚在中年),在一個早春寒冷的日子救起了一隻受傷的麻雀。從此,這隻麻雀就成為他形影不離的最親密的夥伴,每天陪著他讀書、寫作、散步、睡覺……。他的好幾本大部頭著作都是為這隻小鳥而寫的——因為他發現小鳥最喜歡藏在他握筆的空拳內,隨著他簌簌抖動的筆桿在拳窩裡眯覺,他為此常常樂得寫作終夜。如此這般的幾年過去,世情由亂而治,房子由小變大。就在他換了新房、買了新冰箱的當口,因為冰箱啟動的電流聲驚了小鳥,那麻雀哧溜一下就躥出窗戶,飛跑了,消失了,從此無影無蹤了!那幾天,他茶飯不思,失了魂似的天天站在陽台上,伸手仰天呱叫,呼喚那隻連名字都沒有的麻雀歸來。朋友們都以為他瘋了。結果,皇天不負,憨人有福,兩天後的一個傍晚,他還是那樣茫然地伸手向空中呼喚著,那小鳥忽然自天而降,在他腦門上點了一下,翩然降落在他的掌窩裡。——弦動鐘鳴,一家人歡天喜地。


從此門窗嚴閉,小鳥更成了掌上明珠似地嬌寵著、呵護著。他卻因之平添了一樁心事,逢人就嘆息:鳥壽短於人壽,設若鳥兒死在自己前面,怎麼辦?然而,樂極生悲的故事,似乎緊隨著那新房子、新冰箱而來。沒多久後,好像是新冰箱出了什麼需要修理的毛病。惦記著上次的教訓,他先把小鳥安頓在這邊屋裡,趕緊掩上門,準備開始勞作——萬萬想不到,小麻雀根本不樂意自己呆在屋裡,他剛轉身,小鳥就緊隨而來,就是這麼一個「趕緊掩門」,天哪,他自己竟然就把飛臨到門框邊的小鳥,活活用門軋死了!看見麻雀滴血墜地的那一剎那間,他痛徹心扉,幾乎要在鳥屍面前昏厥過去!他為此大病一場,久日卧床不起,決定要把冰凍在冰箱里的小鳥「遺體」(這是那個倒霉的冰箱第一次派上真實用場),製作為永久保存的標本。可是,此時正值文革後期,兵荒馬亂的,上哪裡可以去製作這個「永久標本」?據說,好像就是錢鍾書夫婦親自幫的忙,他和妻子找到了半癱瘓狀態的北京自然博物館。


博物館的專業人員一聽說這個勞師動眾的「標本」任務,都以為標本活體是只什麼名貴種屬的金鳥銀鳥,一聽說只是一隻無名小麻雀,他們吹鬍子瞪眼睛的,簡直覺得像是遇見了一對瘋子一樣!——「專業」的大門,就這樣關上了。此事後來又經過了許多周折,若干年後,我在他的書房架子上跟那隻聞名遐邇的小鳥照過一面——那是用福爾馬林泡在實驗試瓶里的一個比拇指頭略大的小小身影。據說他已立下遺囑,這個小身影將會在他終老後,隨同他一起火化歸葬,人鳥一同羽化升天……


……我在哈佛大學冰雪茫茫的冬夜,聽著來訪的這位學者講述自己的鳥故事,說到傷心處,他竟嗷嗷放聲大哭起來,「鳥人!大家都開玩笑把我叫做鳥人!可是如今,我真的成了《水滸傳》里罵的那個『鳥人』啊!嗚嗚嗚嗚……」


人鳥相依——其實,世界得以界定、存活的自然生物鏈條,本來就是這樣環環相扣、物物相依的啊。


一時之間,我理解了那位愛鳥的忘年交的痴心痛楚——從前因為愛狗,我和妻曾自嘲「狗男女」;現如今,我覺得自己也成了同一樣為鳥神傷的「鳥人」。身外的夏夜,只覺得一片冰雪茫茫。


天沒亮就聽到窗外鳥鳴鴰噪,我知道自己一夜沒睡安穩。朦朧中聽到一個聲音在叫:「派翠克回來了!」知道自己是在做夢,更埋頭睡去。沒想到,持續的尖叫聲,刺破了黑甜睡鄉:「爸爸爸爸!派翠克回來了!真的回來了!」跳起來光著身子就衝出睡房——天哪!還沒看見身影就滿屋聽見了唧唧啾啾的熟悉鳴叫。岳母大人一身朝露,一臉笑盈盈的走進來,樂顛顛說道:他他他——老人發不出「派翠克」的英文名字——他餓壞啦!我一大早就睡不著,好像聽到小鳥在耳邊叫。爬起來出門去,走到那棵大雪松找他。你昨晚不是在樹下留下一小碟碎麵條嗎?我一眼就看見他在上面的枝條跳上跳下,可是自己又不會啄吃,我便手拎著麵條逗他下來,這不,他一下子跳到我掌心裡,我就把小傢伙逮回來啦!


——噢噢,雨過天清了,冰雪化了,太陽出來了!籠子里,小傢伙已經被岳母餵過了,正上下蹦躂著唧唧啾啾的鬧著要出來找我。小端端先抱住姥姥親了一大口,然後從我手裡捧過小派翠克,噗噗親個不住:「媽咪再不讓你走了!媽咪再不讓你走了!」又忙著打電話把周末正睡懶覺的「建」翻起來:「派翠克回家來了!他真的回來了!」我這個讓了賢的「媽媽」趕緊回身去找照相機,手舞足蹈的,像中了什麼頭彩。我要把這個日子定格下來——把我們合家的歡欣記錄下來,把我們失而復得、去而復返的小派翠克的身影永遠存留下來!

「端端,來,抱好了派翠克,笑一個……」


不用說「起斯」,女兒早笑成了一朵飄飛的雲霞。


「物性」


那真是派翠克和我們度過的一段最甜蜜的時光。


小傢伙好像一夜之間長大了,懂事了。不知道雪松樹梢頂上那個孤伶伶的長夜他是怎麼打發的——第一次離家出走的孩子,遇過鷹鷲、見過蛇蟲、遭逢過虎狼么?一定是懊悔不該早早就逃家,四野黑森森的風寒露冷,好生怕人、好生難過吧?每次給他餵食,看著他收緊翅膀恨不得把我的指頭啄下去的狼吞虎咽樣子,我便絮絮地數落他,他也就那樣滴溜溜著小眼睛,靜靜聽著「訓導」。「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我知道,這只是自己一種心情的投射。也許,正是那無邊無涯的黑森空茫,青枝綠葉間的山嵐水氣,方才識得了真實的世界——找到了獨立寒枝的孤高,羽翼拍飛的空曠,嚶鳴相求的自得自在哩!


那幾天,一家子老嫩似乎想把失蹤一夜的牽掛,雙倍地還給派翠克;派翠克也似乎也想把冒失出走的歉疚,用自己加倍的貼心可人彌補回來。我的肩頭於是成了他固定的「高枝」,進進出出,高低上下,我讀書,我做事,我電視,我家務,他總是細腳伶仃的峭立在那裡,傍著我的臉頰守望世界。——那樣的形象組合,也許,酷似電影里、小說里那些肩頭立著鷹鷲的土匪頭子或黑幫大佬?只是欠了點尺寸,肩頭上和我渾然一體的紅脯知更鳥,或許,更像是一根喬木上不合宜地長出來的花骨朵兒吧?


——我知道自己神思恍惚,又開始打偏私的主意:還是把派翠克留下來吧。籠是現成的,家是現成的,況且他也真的自由過了自己再踅回家來的——大狗亮亮,你就打算添一個尖著小黃嘴跟你一樣好吃爭吃的小弟弟吧!


「建」在這時候,適時地打來了電話。她很高興出走的派翠克知道餓了,能最後回到家裡來,「不然,才出生不到兩周,他獨自存活不了的。」端端怯生生地問她:建,你說,派翠克不走了,行嗎?我們很愛他,他也很愛我們——你說,行嗎?我拿過了另一個話筒,聽到電流聲那頭,「建」的果然溫婉得像一個心理大夫一樣的聲音:他是一隻野生的季候鳥,他每一年需要來回飛越半個地球呢。你高興,你知道他會高興嗎?他不高興,你一定也不會高興的——對不對?……我悄悄退出了這場對話,知道自己臉有赧色。派翠克呢,還是那樣沒心沒肺的只知道在我身上撒嬌放肆,一忽兒從我的肩頭蹦躂到腦袋,在腦門上金雞獨立,又從腦袋一蹬腿飛到燈架上,凌空噗的撒一泡,再打一個彎兒飛回來。


可是,不消幾日光景,小鳥依人的派翠克,果真就「翅膀硬起來了」。連續的饕餮飽餐以後身形更變得碩壯,我的肩膀只成了他的起飛平台,每次在涼棚里展翅,騰的一下,他都要把身子直直撞向那透現著藍天白雲的紗窗上,直撞得連連倒頭墜地卻仍舊鍥而不捨的,看得我心生憐愧。我心裡明白:再溫馨的牢籠也是牢籠,外面的風雨世界才是他們可以安頓翅膀與靈魂的家園。


——小派翠克是在用他的「行為語言」,向我昭告他飛向自由、飛向藍天的決絕之念呢!

「養之有道」。古人這麼說過的。那幾個晚上,斜靠在燈下讀書,看著日落後飽食了的派翠克,就那樣半眯著眼睛伏在我的胸窩口上假寐,我想起許多先賢遺教,也想起當初為鳥兒幾乎要焚心自抉的那位忘年交的錐心痛楚,便輕輕念起了歐陽修那首著名的《畫眉鳥》:「百轉千回隨意移,山花紅紫樹高低;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對的,鄭板橋也這樣說過:「平生最不喜歡籠中養鳥,我圖娛悅,彼在囚牢,何情何理,而屈物之性,以適吾性乎?」(《濰縣署中與舍弟墨第二書》)


——「物性」。我想,敬惜生命,首先是需要敬惜每一個生命的「物性」吧。都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當今世界各個文明、種族、宗教中最具有普泛性意義的共同價值。我們的文明人類,什麼時候,也能把這一「普泛價值」,普泛於萬物——不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也學會「己所不欲,勿施於物」呢?或許,這是一種「文明的烏托邦」?——所謂「文明」,從某一種意義上說,其實就是建立在對他種「物性」的役使和征服之上的。看來,人類心性的徹底解放,真正能擺脫鄭板橋所說的「一籠一羽之樂」,還是一條迢迢而遙遙之路啊。


夜裡,我鄭重告訴端端我心裡的決定:一個半星期以後,我們需要出一趟遠門,那大概也是派翠克可以獨立尋食的日子,我們要讓派翠克「回家」——為他舉行一個隆重的放飛儀式。


「你飛吧!」


「姥姥姥爺,我可能會有一點難過——可能。」她把中文極力咬得字正腔圓,「但是,我不會哭的,我一定。」那幾天,每回談起放飛派翠克的話題,端端總是這樣一本正經地安慰老人。因為兩位老人對端端那天的失常失態記憶猶新,「哭得小身子渾身都在抖」,更成了他們反對我的決定、留住派翠克的最有力的理由。


端端便一本正經拿出「建」教導的真理出來說教:派翠克是知更鳥,知更鳥是能、能飛出地球去的季候鳥 ……


——你們知道「地球」嗎?知道「季候鳥」嗎?


末兩個詞她說的是英語,姥姥姥爺自然不懂。


我按照「建」的指點,一如遵循偉大領袖教導,默默開始對派翠克進行無產階級「再教育」:延長了往常的餵食間隙,把食盤和水放在那裡,讓他餓了自己學會啄吃,懂得使用自己黃頭小嘴作為勞動工具;從後山上采來野生覆盆子和藍草莓,一如當初文革吃的「憶苦思甜飯」,讓他開始品嘗野果野菜的滋味;從寵物商店買回來專供喂野鳥用的小米穀粒,以改變他「五穀不分」、 「飯來張口」的小少爺舊習;特別是,在碟子里盛上泥土,把他最愛吃的蚯蚓段段深藏在裡面,好讓他學會沙裡淘金,按勞取酬,不勞動者不得食的階級真理。這最後的真理,他是費了老鼻子勁才領會掌握了的——那是他能夠獨立覓食存活的指標性依據——小派翠克離開我們單飛的日子,真的逼近了。


電話里請示過「建」,偉大領袖點了頭。

那天下午,陽光燦爛,萬里無雲。——這裡使用的,是記述所有隆重慶典所採用的官式辭彙。在派翠克出走回家的兩周後,也就是在我把他從那一汪濁水裡救起來的四、五周以後,我們選擇了一個周五——我們原定出門北上、到明德暑校探望孩子媽媽的日子,把下午三時,定為舉行「派翠克先生放飛儀式」的官方時間,並知告了這一個多月來關心牽掛他的各方親朋好友。端端的好朋友凱麗帶著她的媽媽、舅舅一家子,連同一捧小鳥愛吃的藍草莓,最早來到了。姥姥姥爺早早就把派翠克的「大鳥籠」——這些日子他呆著討吃、練飛、淘氣的大涼棚清掃乾淨,我為他餵食了最後一頓飽飽的蚯蚓大宴,然後,忙前忙後的,開始給他小少爺跟他的各位「媽媽」們,合拍「畢業照」。


——難過嗎?有一點小小的難過。端端也許會再一次失態,今晚也許會再一次失眠。但涼棚里填滿的,似乎是比往常更加輕鬆歡快的喧笑聲。


——不忍嗎?更有一種大大的不忍。怕他想我們,怕他不習慣獨處,更怕他經不住窗外世界的風雨雷電,因離開我們而造成人為的夭亡……等等等等。


還來得及的,可以有一千個理由把派翠克留下來,並且留下小鳥的你我沒有痛苦,只有歡快。但是,這是一個在「愛他,就要囚禁他」 和「愛他,就要還給他自由」之間的選擇。這既是常識與權力之間的選擇,也是權力和精神之間的選擇。這個選擇其實觸及到人性的最深的根基,「普適」於今天的父母與子女,皇帝與子民,國家與社會之間,這才是一個更為根本性的「to be or not to be?」——「生存與毀滅?」的要命選擇啊。


三點整。那位因為堵車姍姍來遲的同事朋友是等不得了。派翠克先生從出生到成年的畢業禮、成年禮,容不得怠延。四野鳥鳴,林幽。耳邊似乎一時鼓樂齊鳴——有一道流淌著花香鳥語的生命的靜謐之流,在另一個維度的某個深穩處,輕輕歌詠著,我們擁著派翠克,來到了戶外的草地上。


還是像最早從渾水裡把他抱起來的時候一樣,我把已然出落成「濁世翩翩一公子」的紅脯黑脖的派翠克,用巴掌護在我的左胸窩口——那是他最愛呆著的位置。我低頭輕輕告訴他:你長大了,可以自己出遠門了,如果還有牽掛,就常常回來看看我們。他滴溜溜著他的小黑眼珠靜靜看著我。我又把他交到姥姥手上,交到凱麗手上,最後,再交到端端的手上。


端端輕輕吻著小鳥,眼裡噙著淚光,中英文夾雜的喃喃話音,低得只有我才能約略聽見:派翠克,我會想你的,常常回來看姐姐,看姐姐……。


——她忽然從「媽媽」成了「姐姐」,就像她平常對她的大狗弟弟亮亮說話一樣!她果然把派翠克送到了亮亮跟前,搖頭擺尾的傻亮亮根本不知就裡,「亮亮,跟你的小弟弟,說聲再見吧!」


我聽見最後這句話,是站在背後的姥爺說的。


「爸爸,你也吻一下派翠克吧!我知道你最愛他。」端端把手舉向我,我拂了拂手;她把手舉向天空,慢慢張開了巴掌。可是派翠克並不飛走;她回過頭向我請求,我說:讓他自己飛吧。


「你飛吧,你飛吧。」端端輕輕對著派翠克說。派翠克好像一下子醒過神來,扭轉頭看看我,又看看頭頂,頭頂,就是那片他眺望過無數回的水藍水藍的天空。他猛的把腿一蹬,拍動他的掀天大翼,向著那片深湛水藍,逍遙而去。


端端緊緊摟住我,「爸爸,我不會哭,我不會哭……」


我撫著她的頭,笑笑:「想哭,你可以小聲哭一會兒,聲音一大,就把派翠克嚇著啦……」


派翠克的身影,消失在後山黛綠的林影中。


端端和她的好朋友凱麗相擁著,兩人無言落淚。


我沒有落淚。聽見落霞流光里那道靜謐歌詠的深穩之流,在心底的澄明裡,默默流淌。


記畢於二00四年十月二十八日


耶魯澄齋



他怎麼也沒想到,那場暴雨積水中的一隻小鳥會讓全家人魂不守舍



放飛後派翠克的最後小身影


小記


派翠克離家單飛了幾天以後,曾經回來看望過我們兩回。姥姥說,一次他飛回到後院的鞦韆架上,唧唧啾啾的唱著;一次飛回到涼棚前的晾衣繩上,跟姥姥打過招呼,大概見我和端端不在,就飛走了。那幾天,我們正在北部佛蒙特州的大山裡。等我們回到家裡,天天早晚在後院草地上等待和呼喚派翠克的身影,青青草地之上,就只剩下那片水藍水藍的天空了。一家老嫩確乎天天都在想他,惦掛他。這幾天山上的葉子紅了,端端對我說:派翠克一定是飛往南邊找他的媽媽和朋友去了。「建」告訴過她的,知更鳥一到秋天就往南飛。明年春天他會再回來看望我們的,並且很可能就把他的家,安在我們後院周圍的樹林里。「——可能的,可能。」她這麼認真地咬著中文字說。


就在提筆完稿的昨天,發生了一件小事:妻子下班回家,發現一隻小鳥飛進了涼棚,趕緊把門掩上了。她對派翠克沒有印象,便往我辦公室的電話里留了個錄音:快回家來,可能是派翠克回來看你了!端端放學回家,聽媽媽一說,歡天喜地跑到涼棚,發現飛進來的只是一隻小灰鳥,不是派翠克,便要把小鳥放走。媽媽說,不等爸爸回來看看么?她說:爸爸說,小鳥就該讓它飛走的。它著急,就讓它早點飛走吧!


她戴上我乾花園活用的黑手套——怕小鳥啄她,把受驚的小鳥捧在手裡,在那片送走派翠克的草地上,把它放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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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蘇煒,中國大陸旅美作家、批評家,現任教於美國耶魯大學,曾任耶魯東亞系中文部負責人。文革中曾下鄉海南島農墾兵團十年(1968-1978)。1978年進入中山大學中文系,獲學士學位。1982年赴美留學,獲洛杉磯加州大學文學碩士。後在哈佛大學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擔任研究助理。1986年回國工作,任職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1990年後定居美國。


曾出版長篇小說《渡口,又一個早晨》(1982,廣州《花城》)、《迷谷》(1999 ,台北爾雅出版社;2006,北京作家出版社)、《米調》(2007,廣州花城出版社),《米調》曾被評入「2004年中國最佳小說排行榜」,《磨坊的故事》(2016,美國南方出版社);短篇小說集《遠行人》(1988,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學術隨筆集《西洋鏡語》(1988,浙江文藝出版社);散文集《獨自面對》(2003,上海三聯出版社),《站在耶魯講台上》(2006,台北九歌出版社), 《走進耶魯》(2009,北京鳳凰出版社) ;交響敘事合唱——知青組歌《歲月甘泉》歌詞(2008,廣州太平洋音像公司),歌劇劇本《鐵漢金釘》(2011,北京《中國作家》),《天涯晚笛——聽張充和講故事》(2012,香港大山出版社;2013,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天涯晚笛》被新浪、鳳凰、文匯、新華等網評入「2013中國好書榜」),古體詩詞集《袞雪廬詩稿》(2015,廣東人民出版社)等。


本文原題《小鳥依人:「鳥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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