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辛子：某個小女孩喜歡上某個小男孩，怎麼就成了罪惡的事

文 |唐辛子

在網上看到一篇文章，說陝西省西安中學「為有效整頓校風，凈化學校育人環境，確保青少年學生身心健康成長」，發布了一份針對「男女生非正常交往」問題的專項整治活動方案。具體措施包括有：

-對非正常交往的男女生進行系統摸排和調查，並劃分為三類：曾因非正常交往受過校紀處分的、沒有受過校紀處分但有明顯跡象的、以及有嫌疑的，分別進行登記、備案，建立「非正常交往」男女生信息庫；

-學校成立專項整頓小組，在每節課課間、中午下午放學時間、晚自習後、藝術體育課、自習課、周末、節假日等校內及學校周邊進行檢查，並安排專人對學校每個監控進行檢查後，將檢查結果登記在冊；

-對檢查出來的非正常交往男女生雙方，學校將進行校紀校規處理。對學籍在西安中學的學生，將根據學校違紀條款從嚴從重處理。對非西安中學學藉的學生一律勸退處理。

這則「男女生非正常交往」整治方案令網路輿論一片嘩然。有家長質疑：「這是學校嗎？還是監獄？」

也有網友留言，表示理解學校的做法，儘管有些用力過猛，但國有國法，校有校規，這也是為了學生們好嘛。

看到網路上的各種議論，想起日本電視台以前曾經製作過一個超人氣的電視談話節目，叫「行列のできる法律相談所」，中文翻譯為「超人氣法律諮詢事務所」。節目邀請日本的名律師們參加，就某一家庭糾紛或社會事件進行討論，律師們根據相關法律條文，各自發表自己的看法並給出對策。因為是一檔相當有用的法律知識普及節目，所以收視率非常高。

「超人氣法律諮詢事務所」

這檔節目中，其中有一期的討論事例，就是關於學校是否可以干涉男女學生戀愛的。

節目中首先播出一段錄像，給出這樣一個例子：

女學生A，高中生。有了自己的戀人，學校生活很是快樂。

可是，有一天，在和男朋友約會時，被高中老師B發現了。

因為女學生A上的是一所私立女子高中。這所私立女子高中唯恐敗壞風紀，損害學校名聲，因此禁止男女戀愛。

因此，老師B批評了女學生A，說：「學校禁止男女戀愛，你該知道的吧？既然違反了校規，就只有兩條路：要麼分手，要麼停學。」

女學生A表示不服。反駁道：「現在的時代，還禁止男女學生戀愛，這也太奇怪了。校規是違法的。對於違法的校規，沒必要遵守。」

從這個事例，引申齣節目的討論主題：

禁止男女學生戀愛的校規，合法嗎？

這兒要說明一下的是：日本的電視台所有的談話節目，都是為了製作給電視觀眾們看的，都通常會出現有代表性的不同意見。這檔節目也不例外。因此，參演的律師嘉賓們，對這個問題的看法，理所當然地就出現了贊否兩派。

贊成的一派說：不能算違法呀！理由是：

擁有多年歷史傳統的學校，至今都保留著禁止男女戀愛的校規。尤其是私立女子學校，有「禁止男女戀愛」的校規毫不奇怪，這是學校的教育方針。無可非議。再說，有不少私立學校並不真正禁止男女戀愛，而是禁止男女一對一的私下交往。如果學生家長認可，學校也不會多說什麼。

而另一派說：這絕對是違法的！理由是：

日本憲法第13章規定「對個人的尊重（尊嚴）、以及幸福追求權」，這是日本法律中，最高的價值基準。戀愛，是人的本質，是天生所擁有的自由人權。在人生中最為重要的思春期，禁止高中生戀愛，等於人為摘去了愛的萌芽，這是完全不合理的。從當下的日本價值觀而言，毫無疑問屬於違法。更何況，學校禁止學生戀愛的理由，是因為「會敗壞學校風紀」。僅憑這一點，亦可知學校絕非站在「以人為本」的角度，而僅僅只是從學校自身利益出發，在濫用權力。

從上面舉出的節目例子可以看到：日本和中國一樣，也存在對於「學校是否可以禁止男女學生戀愛」的疑問。而且，兩種意見中，認為「並不違法」的，是出於對於傳統慣性的尊重，認為「絕對違法」的，則是出於對於憲法精神的維護。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贊否兩論，這兒有必要簡單介紹一下日本學校的幾種模式：

日本從幼兒園到大學，基本可劃分為二大類：公立與私立。公立學校實行九年義務教育。也就是從小學六年到中學三年，上公立學校的學生們，接受的是義務教育。到了高中，即使上公立學校，也不屬於義務教育範疇了。

「義務教育」的含義有主要兩點：第一：接受教育的義務；第二：接受教育的權利。接受教育的權利與義務是相輔相成的。既然每一個學齡期的孩子，都有接受教育的義務與權利，那麼，如果小學生中學生在義務教育期間談戀愛，公立學校是不可以對學生勸退的。因為這絕對違反日本的義務教育法。

而到了高中，已經不再屬於義務教育範疇，因此不排除一些要求嚴格的公立高中，會對學生有「禁止戀愛」之類的限制。不過，日本公立高中出現這種明文規定的，就本人目前所見範圍，還不曾遇到。

因為，雖然公立高中不再屬於義務教育，但實際上各地方政府會對高中教育有補貼。因此，日本有些地區的公立高中，學費基本上是免除的。學生們實際上只需要支付極少的課本費，就可以讀完高中。公立學校的財政收入，主要來源於居民們的稅金。家長們給政府交了稅，政府將這些錢使用在公立教育上。如果僅僅只是因為在校談戀愛，納稅人的孩子就得被勒令退學——這如論如何都不符合邏輯，也不可想像。任何一所公立學校敢這樣做，都很可能會讓家長和學生們上升到「侵犯人權」的高度而不惜打官司索賠。

但是，私立學校不同。私立學校自費出錢辦學，而且以不隨大流、各具風骨的特色教育取勝。因此，何止「禁止戀愛」這類規定，更為變態的、各種不可思議的校規都有。

例如：奈良某私立男校，規定全體男生都必須剃光頭，每年冬季必須赤腳、光頭、光胳膊在寒風中跑步；而京都某私立名校，則規定學生每天上學第一件事，就是像一休哥那樣，跪著擦完全校教室的地板。因為這是一所由佛家辦在寺院里的私立學校，已經有上千年歷史。千年來就這規矩，這是人家的「辦學傳統」，家長想將孩子送進去，就得服從人家的「傳統」——這些都是入學前，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屬於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當家長和學生選擇站在「傳統」一邊時，有時候「人權」和「自由」就不得不謙虛地低一低頭。

日劇《對不起青春》，講述天主教女校和佛教男校之間的故事

所以，寫了半天，究竟學校禁止男女學生戀愛，是違法還是合法，真的很難一句話回答。因為只要校方將他們的校規解釋得合理合法，就很難以法律的名義去追究其責任。

當然，雖然中日兩國同有「學校是否可以禁止男女學生戀愛」的疑問，但與中國相比，日本還是要好很多，而且有本質上不同。首先，就是上面提到的：義務教育法對於未成年人受教育權的保護；其次，雖然有「禁止戀愛」等校規嚴格的私校，但也有校風自由、完全不干涉學生私人生活的私校。對於想考私立學校的學生們而言，是去一所校規嚴格的學校接受他們的各種「傳統」，還是去一所校風自由的學校自由自在地追求「幸福」，學生和家長們可以有選擇的自由。日本沒有中國那麼緊張兮兮的「學區房」，義務教育都是就近入學，而私立學校的話，只要你考得上，每天坐飛機從北海道去東京上學，學校也不會幹涉你——因為日本沒有中國人那個要命的「戶口」問題。

最後，還想補充一句題外話：在日文中，沒有「早戀」這個詞，而只有「初戀」的說法。初戀——這是一個多麼美好的詞！幾年前，曾經寫過一篇名為《中國的「早戀」與日本的「初戀」》的文章，摘取文章的後半部分如下，作為這篇文章的結尾：

從幼兒園開始，就會有某個小男孩喜歡上某個小女孩，某個小女孩喜歡上某個小男孩，但這樣的「喜歡」，是十分童真的，是孩子們在成長道路中，豐富心靈與情緒的必經之路。父母們也不會因此大驚小怪，甚至會為孩子們童真的愛意，而滿懷欣喜。例如前不久我去我家小朋友的學校參加家長會，一個從沒說過話的日本媽媽，十分主動地來跟我打招呼，兩個人聊天聊到比較熟悉之後，那位日本媽媽便對我說：她家的小男孩喜歡上了我家小朋友，為此她十分高興，所以特意來找我說話，請我多關照。

我回家之後，特意將這件事說給我家小朋友聽，想看看小朋友是什麼反應，結果發現我家小朋友小臉漲得通紅，隔了好N秒鐘，才露出她的大門牙，惡狠狠地對我說了句這樣的話：

「あのバカ男？大嫌い！」（那個傻小子？討厭死了！）

我估計我家小朋友現在看到那個自稱喜歡她的小男孩，一定表現得跟仇人似的。因為，我在我家小朋友這麼大的時候，也有個男孩寫小紙條來告訴我說他很喜歡我，但我一點不喜歡那個長著齙牙、臉上還有斑雀的男孩。為此，打那以後，每次遇到那個男孩子，就會怒目而視——所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正是如此。

（本文原標題：《學校禁止男女學生戀愛，是合法還是違法？》）

【作者簡介】

唐辛子|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旅日華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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