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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光啟:被捲入了上帝的旋風丨實力詩人訪談

榮光啟:被捲入了上帝的旋風丨實力詩人訪談

榮光啟:男,農曆一九七三年十二月廿日生於安徽省樅陽縣,武漢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本科就讀於安徽師範大學中文系,受「江南詩社」影響,畢業後開始寫詩。有詩集《噢恰當》(上海三聯書店,2014)。博士畢業於首都師範大學;2005年7月始任教於武漢大學文學院,有《「現代漢詩」的發生:晚清至五四》、《「現代漢詩」的眼光——談論新詩的一種方法》等著作;2009年6-9月,為北美華人基督教學會該年度訪問學者。2010-2011學年,為美國伊利諾伊大學香檳分校的費曼項目學者。2006年10月,獲首屆「高校詩歌大獎賽」(教師組)二等獎;2008年3月,獲「中國十大新銳詩評家」提名;2015年7月,獲「安徽詩歌獎·優秀評論家」獎。

榮光啟是一位處於當代詩歌批評前沿的青年評論家,冷靜,客觀,著述頗豐,但沒想到他的詩卻寫得情誼綿長,于思辨中展現他的人生態度。這組作品(2013年9月刊於《長江文藝》「詩空間」欄目的《青草與羔羊》等11首詩作)是他2010-2011學年在美國做訪問學者時寫下的,既有形而上的思考,又有形而下的溫情,簡單易讀,詩味雋永。

——張執浩(詩人、《漢詩》主編)

波德萊爾說過,詩人是天生的批評家。在中外現代詩歌史上,以詩人身份從事文學批評工作並躋身於批評家行列的,比比皆是。其中如T.S·艾略特,他的詩論與文論已成為西方現代文論中無法繞開的一部分。

以批評家身份兼事詩歌寫作,在當今詩歌界也並不少見,各自的緣由和情況則不太一樣:有的是早年讀詩、寫詩,後因求學和職業的緣故投身於詩歌批評和詩學研究,但並未間斷詩歌寫作;有的是在長期的閱讀和研究過程中耳濡目染,閑暇時寫詩練筆;有的是興之所至,偶爾為之。無論哪種情況,體驗詩歌寫作的過程和結果,對一位詩歌批評家來說,百益無害。

近十年來,作為年輕的詩歌批評家的榮光啟在國內有著重要影響,陸續出版的三部有關當代詩歌前沿動態和「現代漢詩」詩學問題的研究專著,也奠定了他在現代詩學領域的學者地位。他正在主持的「當代中國的基督教文學」研究課題,顯示了他個人在學術領域裡的興趣點和專註點。而作為詩人的榮光啟,則有待於我們更全面的了解和認識。本期專欄可以看作是一次開始。

與專欄的各位作者一樣,我對榮光啟寫詩的動機也很有興趣,畢竟我和他同在大學以教書為業,以學術研究為重心。在詩集《噢恰當》的自序中他坦承:「噢,『恰當』,對於語言來說,這是多麼不易啊。人要恰當地表達自己,人要尋求他人的理解和心靈的感知,已經痛苦了許多年。」「愛是難的,溝通是難的,感動是難的,好詩亦是難的。」他在詩歌藝術方面的探索和追求,他對語言的理解,以及這種個人理解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夠通過詩歌寫作呈現出來,幾位評論者已作出詳細的探討。我深表贊同的他對「尋求」與「溝通」的執著、不畏艱難:不僅是一位批評家尋求與詩人的溝通,也是在以詩的方式尋求人與人的溝通,而其中最重要的是愛。我對榮光啟孜孜以求、不會放棄的愛的理解是:不僅愛你所愛,愛你自己的偏愛,也要愛那屬於愛的全部,就像聖奧古斯丁所言:「愛的尺度就是沒有尺度地去愛。」

我由此也能理解尋求這種愛的困難和痛苦,而讓更多的人理解到愛的這層含義,在今天的語境中,尤其難;但對榮光啟來說,這是一項值得去付出的事業,不局限於詩,但可由詩來承擔。

——魏天無(詩人、批評家、華中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這是一首關於啟示的詩(《風車》),但在那個關乎信仰的啟示最終得到揭露以前,它有意把自己偽裝成一首普通的詠物詩,而且對所詠之物,也是迂迴包抄,並不作直接的、正面的描繪。第一節寫從Gordon Conwell神學院高處眺望中的景物;第二節從遠方景物中挑出風車加以粗筆勾勒;第三節寫風車在「我」心理上所造成的作用;第四節似乎要正面趨近風車了,卻又盪開去,「車到山前/發現隔著無數山川」;最後一節才正面切入:「這是磨/不是風中的輕/它的葉子揮動著某種權勢/在改變行者的天空。」隨著這個「磨」字的出現,神聖的啟示便如醍醐灌頂:「你說:『我願如麥粒/在你的牙齒之中/被碾為碎片/好成為獻給神的/潔凈的麵包」。全詩至此戛然而止。

最後一節中,「你說」的「你」就是本詩所題獻的伊格納修(Ignatius 約35-107)主教,使徒後期基督教會最重要的領袖。「你的牙齒」的「你」,從詩中的情景來說是指風車/磨,但又暗指主教犧牲於其齒牙間的野獸——因為這位主教最終是被羅馬皇帝投入獸籠中而殉道的。實際上,主教對自己殉道的命運早有預感,他在解往羅馬途中寫信給教會說:「我是上帝的麥子,野獸的牙齒要磨我的身體,為要使我做成基督清潔的麵包。」這便是詩人的引文所據,也是「磨」之所以具有神聖啟示意義的來源。

這首詩前四節的迂迴寫法和最後一節突然而迅速的一刺形成了強烈的對照,加強了末節啟示的效果。當然,前四節的迂迴並非徒耗筆墨,而是為最後一擊不斷蓄勢,築起堤壩。沒有前面的蓄勢、築壩,也就沒有後面的飛流直下。前四節筆調的簡省、節制,同樣是為了積蓄力量:風格的選擇有效地服務了主題表達的需要。這也是詩人的高明之處。進一步細讀,我們會發現,其實詩人在迂迴的筆墨中也一再暗示了詩的主題,所謂迂迴決非言不及義:第一節似不經意地出現了「啟示」一詞;第二節把風車喻為風景的看守者,而且特意指出其數目:「彷彿是故意的/數目確是三個/那美妙的排列/似乎是為了顯示/我還不太明白的權威。」這裡的數目「三個」,暗示了上帝的三位格,並用「我還不太明白的權威」,進一步加強這種暗示;第三節的「監督」、第四節的「根基」都具有類似的暗示作用。詩人的寫法看起來頗為迂迴,實際上卻是步步逼進,紋絲不亂,絕不浪費一點兒力量——因為所有迂迴所造成的勢能,都在最後一刻化為了飛揚的動能。

——西渡(詩人、詩歌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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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0月10日,湖北經視直播「悅讀」欄目

1、花語:十年前和您在北京見過面,十年後和您在安徽蕪湖第四屆新銳批評家高峰論壇再次見面,您匆匆來,匆匆去,似乎從進會場到離開,不到兩個小時,又轉身坐上了回漢的高鐵,您說要趕回去上課。當下,面對很多詩人不願意受約束去工作的現實,身為武漢文學院副教授的您,卻拿出了最敬業,最具職業精神的態度去工作,讓我十分感慨,在您看來,「敬業」或者對工作心存敬畏,是否也是人格里應該秉持的尊貴和優秀品質?

榮光啟:那一次是因為我愛人在電話里生氣了,我沒有及時得到她的諒解,心裡不安,所以比原計劃提前了10個小時啟程回家。我1995年大學畢業,再也沒有回過蕪湖,頭天晚飯時分到達,和幾位大學同學相聚,很開心,但在回賓館的路上,在電話里和愛人發生了不愉快。次日我要求早點發言,然後改簽火車票回家。前後在這個魂牽夢繞的城市呆了16個小時。

不過,我對在大學裡的教職,確實是比較敬業的。我自己在讀本科的時候,深感得到老師的關注對一個學生來說,是多麼大的安慰。而現在的大學生,在這方面明顯很不夠,高校招收的學生太多了,老師並不多,而且,老師們要去搞科研、照顧家庭等等等等。所以我現在對於本科生的教學,非常認真。在武漢大學,老師們的科研壓力非常大,但即便如此,我還是願意多花時間和精力和學生交往。我曾經在《武漢大學報》上連載關於武漢大學學生詩人的評論。老師連篇累牘地給學生寫評論,這在武漢大學這個發文章必須考慮至少要在C刊上的地方,有些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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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1月,與妻子林季杉在香港

2、花語:在我心中,您一直以詩評家的形象威嚴地存在了許多年。第一次讀您的詩,卻是在中國詩歌網的每日好詩里,您的《廚房》,寫得唯美、乾淨、溫潤、靈巧而富有哲思,是我讀過的難得的好詩。作為一個詩評家,您寫出這樣的作品,讓我刮目,請說一下您對好詩的界定標準?

榮光啟: 2008年,我曾獲得「中國十大新銳詩評家」提名,這是我作為詩評家的最好的時期。但從此之後,我被更大的問題所困惑,人生的追求發生了改變,從此寫詩評就少了。學術研究上,也發生了轉向。但在忙碌的生活、學習和工作中,上帝饋贈我以詩。這讓我很驚喜。一些朋友,表揚我寫的幾首詩,我非常高興,但說實話,我還是不能完全知道:為什麼他們喜歡的是這一首而不是那一首,而我自己,為什麼不能每一首詩寫得都有一些人誇獎。但是我對好詩,確實有一個標準:一首好詩,理論上是經驗、語言與形式的美妙互動所形成的效果。

文學是一種特殊的說話方式,「詩」更是,在一切文類中,它的形式感更集中更突出,它對語言、意象的要求最嚴格。詩歌言說「現實」經驗,但它並不直接滿足人的意義訴求,更不直接等同於「現實」,而是在具體的「語言」形態和特定的「形式」機制中間接呈現「經驗」的現實。當我們談論詩歌的發生,有三個因素是不可避免的,即現實經驗、語言符號和藝術形式。從「新詩」所在的歷史時間看,與此相關的分別是:個體的現代性的現實境遇,漢語所必須面臨的現代轉換和詩歌傳統形式與現代經驗的衝突。從語言角度,「新詩」的語言——「白話」也在傳統句法和西方「文法」的多方「對話」中發展成為漸漸成熟的現代漢語。從形式角度,「新詩」的體式「自由詩」也不能被絕對化,不加分辨地崇尚「新詩應該是自由詩」(馮文炳:《新詩應該是自由詩》),無視詩歌所必須的情感的內在節奏、聲音美學,而是應該在經驗和語言、詩行之間尋找節奏的美妙平衡,建設真正「現代」的「詩形」。

可以說,現代漢詩的本體狀態乃是一種現代經驗、現代漢語和詩歌形式三者互動的狀態,意義和韻味乃是在三者相互作用而生成的。現代漢詩的意蘊生成必得在經驗、語言和形式的複雜互動中考察,單純地談論任何一個因素都是偏執。新詩的誕生,與古典詩歌無法言說現代的個體經驗這一歷史狀況有關。而初期白話詩遭到新月派的反對,正是因為胡適等人在用新的語言言說經驗之時忽略了形式,以為「自然」地表現「自我」就有了「詩」,新詩有了新的「自我」和新的語言就「自然」有了「音節」。而形式的更新,帶來了經驗言說上的自由,使經驗真正成為「現代」的。一首好詩,理論上是經驗、語言與形式的美妙互動所形成的效果,它不是口語詩人常常追求的某一個令人震驚或者捧腹的「意思」的凸現;也不是知識分子詩人通篇都是曖昧的敘述但其個人對於現實的真實經驗你無法把握(更不談作為一個知識人對於現實的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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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南寧,與陳曉明老師和吳高泉兄

3、花語:您寫詩始於何年,最初受過怎樣的啟蒙?

榮光啟:我是1991級的大學生,那時很多大學都有詩社,我所在的安徽師範大學有著名的「江南詩社」;國內有不少詩歌雜誌,《遼寧青年》上的汪國真詩歌都被人傳抄;安徽有著名的《詩歌報》月刊;我身邊有許多學長、同學是詩人;我的輔導員也是詩人。在這個環境中,我對新詩的認識被啟蒙,畢業後(1995年),我很快就開始寫詩了。之所以沒有在安徽師範大學寫詩,因為這裡的高手太多了,不好意思班門弄斧。

不過,在喜歡詩歌之前,我的文學感覺是「先鋒派小說」帶來的,那個時候我們對余華、格非、北村、蘇童、呂新、孫甘露這些人非常崇拜,就像喜歡同時期的潘美辰、姜育恆、譚詠麟、孟庭葦一樣,總是追著最新的出版物(刊物、盒帶)享受他們的作品。先鋒派作家的寫作其實不是傳統的小說寫法了,他們的語言是非常詩化的。校園環境、「第三代詩」(西川、海子、歐陽江河、于堅這些人)和「先鋒派小說」大約是我寫詩的啟蒙吧。

還有,我最早讀到的印象很深的詩歌,是袁可嘉先生的《歐美現代派文學概論》里的作品,在這裡我認識了葉芝、T.S.艾略特、里爾克、卡夫卡這些人,很著迷。真正對現代詩有感覺是在將郭宏安先生翻譯的《惡之花》(灕江出版社出版)讀了好多遍之後,我在上面做了許多筆記。同樣,湯永寬先生翻譯的《情歌 荒原 四重奏》和《卡夫卡作品選粹》、魯迅的《野草》等書,我也是讀了很多遍、做筆記。波德萊爾、艾略特和里爾克,這三位的詩,使我對現代詩有種開竅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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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廣西全州

4、花語:您1995年畢業於安徽師範大學中文系。1997年通過碩士論文答辯後留廣西師範大學中文系任教。1999年春-2000年春,曾在桂湘黔交界的廣西龍勝各族自治縣支援少數民族教育一年。2002年-2005年,就讀於首都師範大學文學院文藝學專業,獲文學博士學位。畢業後由廣西師範大學中文系調入武漢大學文學院,2007年被聘為副教授。看您的簡歷,感覺您是一個很喜歡讀書、又善於讀書的人,並且,有著相當的毅力和不到黃河心不死的韌勁。您一步一步從大學任教,到文學博士,再到武漢文學院的副教授,是抱著怎樣的理想,從中南到西南,從西南到邊陲,再北上,再回中南的?為什麼最後生活的落點,沒有選擇合肥,而是武漢?

榮光啟:廣西時期非常愉快,我的戶口在桂林十年。劉春、張民、黃詠梅、吳高泉、徐冰雨、韋禮明等文學家,是我桂林時期非常難忘的人。我在廣西師範大學中文系任教期間,1999-2000學年來到龍勝縣支教,這個地方就是「龍脊梯田」的所在地,風景優美,紅軍長征經過此地,我在這裡寫過好幾個小說,其中有一個模仿《1934年的逃亡》。1999年許美靜的《邊界》專輯發行,我聽著這個歌,躺在桂湘黔的邊界上。當時只有BP機,為了和林季杉見面,我約兩個周末一次,會偷偷潛回桂林。有一個周六,我從宿舍的窗口看出去,發現從學校里湧出一支遊行隊伍,打著標語「反對美帝國主義」,這一下子讓我覺得是否來錯了朝代。前一日,美帝國主義轟炸了我南斯拉夫大使館。

我在龍勝的生活非常美妙,和少數民族兄弟姐妹玩得很開心,我的事迹先後被桂林電視台、廣西電視台和中央台12頻道錄製。原來的目標人物不是我,而是一位北京某著名高校畢業的現在外語系任教的老師,這位老兄三十好幾,至今單身,宣傳部門說他是為了西部教育,放棄了個人幸福,這個事迹很典型。這位老兄單身的原因其實是愛好動漫和遊戲,還有,他面對鏡頭不善言辭,而我則面對鏡頭有些興奮,所以後面就做我。於是出現了電視里的那一幕:剛到駐地,我就殷勤地走訪山裡的孩子,勸他們不要輟學;夜幕降臨,我還在檯燈下寫支教日記;清晨,我又在侗鄉的河邊緩緩散步,思慮如何讓孩子們不要輟學的大計……

不過,林季杉的眼光比我遠,她說將來要在高校呆,你必須去讀博士。於是我只好去準備考博。我甚至想到了在美麗的大圩鎮隱居複習。我真的去了那裡,到了大圩那天中午,經不住小旅社的老闆熱情的邀請,就和他一起圍著火壇吃飯喝酒,少數民族的土酒讓我暈暈乎乎一下午。傍晚散步回來,聽到了隔壁房間女孩子大喊救命的聲音,後來又聽到了一雙高跟鞋蹬蹬蹬愉快地離開了小旅社。我次日就回來了。那個地方,美麗得讓人無法成就大業。

2005年7月從首都師範大學畢業,也想在北京找一個學校,有一天導師王光明先生問我要不要去武漢大學試試,於是就來應聘了。不想面試當天,武漢大學文學院對我很滿意,問我能否確定來。我前兩年考武漢大學的博士,沒考上,不想現在可以在這裡當老師。武漢大學當然是很好的學校,所以就決定來了。我的碩士導師林換標(凡尼)先生1950年代也是武漢大學圖書館系畢業,他19歲出版一本研究殷夫的著作被打成右派,做了好幾年牢,出獄後堅持詩意的秉性,研究徐志摩、戴望舒這些資產階級詩人。2005年7月的一天下午,我從北京趕到武漢大學報到,在人事部辦完手續之後,接到一個電話,說林換標先生於當日去世。在那一刻,我感覺自己是代替另一個人站在武漢大學的校園裡。當天下午,我馬上啟程回桂林去參加葬禮。一個人的人生,背後應該有一隻看不見的手。

榮光啟:被捲入了上帝的旋風丨實力詩人訪談

2006年10月,在武漢大學櫻頂

5、花語:您是珞珈詩派的重要詩人,除您之外,還有哪些重要詩人也屬於珞珈詩派,其特點是什麼,始創於哪一年?

榮光啟:據若木(王弘弢)、林君子1987年10月31日發表於《武漢大學報》的文章:「繼王家新、高伐林等第一代校園詩人之後,續馬竹及南方詩派第二代詩人之後,武大的『第三代』校園詩人群悄悄地聚攏了。1985年、1986年武大詩壇相對冷落,但作家班、插班生給武大詩界注入了新鮮活力,陳松葉、陳應松、華姿、曾靜平、胡鴻、野夫等中青年詩人對武大詩界的關注,加上王弘弢、楊健清、劉華、伍東祥、徐芳等人的苦心經營,直到最近宣告成立的「珞珈詩派」,才正式形成了武大『第三代』校園詩人群。」這是「珞珈詩派」的開始。

榮光啟:被捲入了上帝的旋風丨實力詩人訪談

2009年6月,在華盛頓

6、花語:「榮光啟是一位處於當代詩歌批評前沿的青年評論家,冷靜,客觀,著述頗豐,但沒想到他的詩卻寫得情誼綿長,于思辨中展現他的人生態度。這組作品(2013年9月刊於《長江文藝》「詩空間」欄目的《青草與羔羊》等11首詩作)是他2010-2011學年在美國做訪問學者時寫下的,既有形而上的思考,又有形而下的溫情,簡單易讀,詩味雋永」,這是詩人張執浩對您的評,如何理解他說的「形而上的思考」,「形而下的溫情」?

榮光啟:張執浩是武漢最早對我的詩給予讚譽的詩人,我非常感激。另外,湖北詩人中,余笑忠和毛子也對我的詩給予了極大的鼓勵,這讓我非常驚喜,同樣很感激。我知道我的詩不在「出色、優秀」之列,但是,應該是有我的特點的。一方面,我的詩歌的隱含讀者,大多數時候都是上帝,另一方面,我向這位上帝完全袒露我自己,就像詩人大衛的犯罪之後說的:「我閉口不認罪的時候,因終日唉哼而骨頭枯乾。黑夜白日,你的手在我身上沉重;我的精液耗盡,如同夏天的乾旱。」(《舊約·詩篇》32:3-4)我的詩常常涉及情感、肉體、人性,關乎罪、愛、永恆,張執浩說的「形而上……形而下……」,可能與此有關。

7、花語:1991—1995,您就讀於安徽師範大學中文系,您的大學生活有意思嗎?

榮光啟:我非常懷念在安師大的時期,那四年特別難忘,畢業後就再也沒有去過了。這樣講似乎是為了掩飾什麼。那是人生中非常有意思的四年,那是一部長篇小說。

榮光啟:被捲入了上帝的旋風丨實力詩人訪談

2007年3月,在簡·奧斯汀故鄉英國巴斯

8、花語:您的創作簡歷和個人生活簡歷,都精細到了年月,一條一條分列,邏輯性很強、條理清晰,我可以武斷地推論,在現實里,您是一個思維縝密,非常注重細節的人,甚至您評論的引用都標有出處,這對於一個做學問的人來說,至關重要。精確、細緻,嚴謹是您一慣的追求和人生態度嗎?

榮光啟:武漢大學非常注重科研,學術文章必須要非常縝密、凡是引言都要有出處,這種嚴謹是被生活逼出來的。在生活當中,現在,除了男女關係和教會生活,其他方面我都不太嚴謹。

9、花語:2007年2-3月,您訪問英國,其中在劍橋居住三日,知曉「康河」的模樣,康河到底是什麼模樣?

榮光啟:我在英國呆過一個月,其中三日奉獻給了Cambridge。那一個月非常美妙,這是我第一次出國,又是和妻子女兒在一起,是難得的經歷。Cam River(康河)確實如徐志摩所寫,很漂亮,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艷影,在人的心頭蕩漾;軟泥上的青荇,油油地在水底招搖……我們在河上泛舟……確是一條很有詩意的河流。我在當地一個鎮上一位英國兄弟的家裡居住,體驗了英國人的日常生活,很羨慕。

當時我愛人是在伯明翰大學訪學,我們住在當地基督教貴格會的一個中心,一棟很有歷史的城堡一樣的建築。二月底,英格蘭非常清冷,空氣里有一種叫人清醒的東西,這種感覺後來我在美國也有。不知為什麼,在國內我總感覺人是渾渾噩噩的。而一來到資本主義社會,我就十分清醒,常常知道自己是誰。

10、花語:您出有詩集《噢恰當》,為什麼取了這樣一個名字?

榮光啟:《噢恰當》是我2010-2011學年在美國做訪問學者時所撰的一部詩集,後面三分之一,寫於2011年7月之後,其時我已回國,但在詩緒上,和前面仍然是一致的,故我仍以一本詩集視之。2014年,復旦大學哲學學院劉平教授、《神學美學》主編劉光耀教授將之列入國內第一套基督徒詩人叢書——「清心詩叢」,由上海三聯書店出版。這也是我個人第一本正式出版的詩集,是我看為寶貴的。也是因為:以前發表的詩選,多是不同時期的習作湊在一起,這一次,無論質量如何,好歹它們是一段時期一種持續的寫作狀態中的作品。

至於詩集的名字,「自序」中作了解釋:

對於詩歌的理想,我覺得愛爾蘭詩人葉芝(William Butler Yeats,1865~1939)那個比喻比較好:「詩寫得恰到好處,就像一隻盒子關閉時發出的卡嗒一聲響一樣。」一首詩的完成,若能如這盒子完美蓋上時發出的卡嗒一聲,那真是美事。「卡嗒一聲」,我覺得這個狀態就是表達的恰當。能「恰當」地表達內心的言語、感覺和想像,是詩歌的理想與職責。

噢,「恰當」,對於語言來說,這是多麼不易啊。人要恰當地表達自己,人要尋求他人的理解和心靈的應和,已經痛苦了很多年。人類的「言語彼此不通」(《創世紀》11章7節),這事從巴別塔事件開始,到五旬節聖靈降臨結束(基督升天之後,上帝差遣聖靈在地上與聖徒同在。在上帝之國,聖靈的感動是新的「言語」,使人與人之間的心心相映成為可能)。但寫作的五旬節在哪裡?

在上帝之靈的澆灌之外,也許詩歌對於人類的相互溝通有些幫助。詩歌是一種特殊的言說方式,它區別於交際性和工具性的語言,也區別於其他文學類型、文藝類型的語言,它藉助看起來「不通」的句法、令人意外的想像和境界說話,它的語詞是意象化的,它的基本要求是要有豐沛、新鮮的感覺和想像。愛是難的,溝通是難的,感動是難的,好詩亦是難的。噢「恰當」,這表達自我的滿意狀態,何處尋?

寫作是一種尋找,詩歌寫作是這種尋找中較難的,許多人愛上了這個較難的工作,我亦是。2010年7月,我來到美國伊利諾伊大學厄本那-香檳分校(UIUC)。美國中部,地勢平坦,處處是一望無際的原野,我住的地方,名Orchard Downs,風景恰似電腦的桌面。Orchard Downs居住著來自世界各地的留學生,草坪廣闊,風景優美,比鄰一片廣闊的玉米地。我在這裡前後約十一個月。這真是一段難得的時光,在這裡我遠離了國內的事與人,只和家人在一起,和夜晚清冷的空氣、月亮在一起,和明亮的星空、廣闊的草地、潔凈的自然、長達四個月的雪季在一起,非常安靜的時日,非常有益的時日,許多感觸、思緒和想像常常湧上心頭。我本就是研究詩歌的,自然想到,不凡以詩歌的形式將這些記載下來。於是有了這些小詩。寫著寫著,有些就不像詩。我以前對寫詩、對詩人有些小理論,寫詩應該如何如何云云,現在輪到自己干這事兒,最大的感慨是:還是不妨自由點兒。這些詩作的完成,我最大的欣慰是:詩可能不怎樣,但我自己收穫了一種表達的自由。

有點自娛自樂的意思。

這些詩,就是為了紀念這一年的時光,將Orchard Downs譯為「噢恰當」,是紀念逝去時光的美好,也是感嘆人表達內心的困難。

《噢恰當》出版後,我收穫了一種特別的喜悅,一些朋友,我認識的或者不認識的,開始關注我的詩。2015年4月,《人民文學》海外版Pathlight(英文)雜誌一位編輯聯繫我,說他們在書店看到我的詩集,擬在該雜誌刊發《月圓》、《松鼠》、《雨後》和《金屬》等四首詩,請求我對這幾首詩的英譯同意授權……開始有一些詩人向我約稿……

這讓我特別激動,我很喜歡「詩人」這個稱謂。《噢恰當》這個詩集我現在看,裡邊大多數詩我都不滿意,但這個集子非常有意義,它讓我找到寫詩的感覺,讓我體會到如何去按著自己擅長的方法去摸索自己詩歌寫作的成長之路。

榮光啟:被捲入了上帝的旋風丨實力詩人訪談

2011年2月,美國喬治·梅森大學「第四屆國際寫作研究大會」

11、花語:「2003年,寫中篇小說《流氓》,林季杉讀後對裡邊人物有意見,後決定再不寫小說」,這是我從您的創作簡歷里讀到的,這部小說寫了什麼,後來是否不了了之?

榮光啟:我以前寫小說,在「榕樹下」發表過兩個小說(《我的生產隊》和《一個女孩喜歡北村》),別的小刊物也發過。散文曾經兩次刊發於《散文百家》。寫《流氓》,靈感來源於朱大可的文章《流氓的精神分析》和余華的《世事如煙》。我在小說里人物命名是1234567,但即使這樣,我愛人也看出某某女孩是誰誰誰,她很不高興。這樣的話,為了不和她發生矛盾,我後來乾脆就不寫了。據說錢鍾書不寫小說也是這個原因:誰願意寫小說每寫一章就給家裡的另一位文學家好好審查呢?

12、花語:林季杉這個名字反覆在您的創作簡歷里出現,並且她的部分創作簡史您也記錄在冊,後來才發現她是您的愛人,寫詩寫小說寫散文,還曾是廣西師範大學漓原文學社社長,原來您的現實生活有一位文學佳麗相伴。我想,只有無比的熱愛,才會把另一半當作自己生命簡史的一部分,請問,您相信愛情嗎?怎樣才能使平凡的婚姻生活始終保持愛情的鮮度?

榮光啟:我相信的首先不是愛情,而是上帝之存在,上帝對人的生命的主權。我大學畢業之後留校任教,生性坦蕩,但我始終有一個界限,我內心一直在等待那個將來是我妻子的人(後來我知道這是上帝的保守)。後來,當我遇到林季杉,我們兩個人克服了許多困難(年齡、家庭、性格),中間也經歷著分裂,但最終一直走進了婚姻的殿堂。我相信聖經上的話,「上帝配合的,人不可分開」,如果這婚姻是上帝掌管的,人的力量(自我與他人的破壞性力量)是不能使我們分開的。先有信心,然後才有力量。上帝、你和我,這是一個以上帝為頂端的三角形,有對上帝的共同信仰,二人就會越來越近;而不是我愛你你愛我二人就會越來越近。婚姻穩固之奧秘,正在乎此。

婚姻是一個奧秘,上帝也是,聖經里將婚姻關係與人神關係對等,敬拜上帝之外的受造物或者其他的「神」,就是犯姦淫,好比婚外情、婚外性。在上帝裡面的愛情與性,是充滿顫慄與幸福的愛情與性;在上帝之外的愛情與性,也會有美的體驗,但裡面沒有平安,在愛里,卻想到死。

和林季杉在一起將近20年,20年的我們,猶如一部韓劇。我最大的感受是:真正的愛,是與一個女人的關係。在許多女人身上的愛,不是愛。這就好比掘井,真正的掘井是找對了位置,在一個地方用盡愛恨情仇,而不是現代人的方式,這裡好像不行,就換一個地方吧,最後,他一無所獲,然後他說,我不相信愛情。

當然,如何找對那個掘井的位置,是個大問題,這需要我們首先找對我們應當信靠什麼。愛情是人生的一部分,人生若沒有方向,不知道人活著之意義,我們就不會明白愛情、婚姻,因為愛情、婚姻不是獨立的存在,而是在這個方向和意義之中。

榮光啟:被捲入了上帝的旋風丨實力詩人訪談

1997年,廣西師範大學

13、花語:怎樣把這樣一位文學佳麗追到手的?夫妻同時愛好文學,對您的寫作,是否也是一種促進?

榮光啟:1997年,我已經在廣西師範大學中文系任教了。1997級漢語言文學專業的《中國現代文學史》,是我上的。林季杉是文科基地班的學生,我沒有給她上過課。當時她是文學社社長,詩寫得不錯。我是文學社指導老師。也是因為文學,在一起比較多。

從世俗的眼光,在當時,我自己也覺得我配不上林季杉。她美麗、很有才華、家境很好。感謝她一直矢志跟隨我。這是非常令我感動的事。

若追問林季杉如何成為了我的妻子,我只能回答,這是上帝配合的。林季杉自己後來也說:她不只是看我,更看重我身上屬於上帝的那個部分。因為人若離開上帝,再美好的人,也會頹敗;再美好的愛情,也會失敗。人是按照上帝的形象與樣式造的,林季杉看我身上屬乎上帝的這個部分。

我的人生當中,重大的抉擇都與林季杉有關,她是上帝差來的幫助者,像夏娃之於亞當一樣。但不僅如此,她使我有一個生動、鮮活的生命。我們二人的關係,是非常生動、鮮活的,有歡欣有痛苦。我每天都擔心她說不愛我了,我生命中最大的痛苦來自於她,最美的喜悅也來自於她。林季杉給我的痛苦與歡悅,是我寫詩的一個重要源泉。我們之間有許多問題,我總是試圖去彌合這個問題。我在婚姻當中學習了許多功課。這才是真實的愛情與婚姻。她是我在真實的人生中的一種關乎敬虔的操練,我們在和對方的關係中,學習忍耐、寬恕和愛。

14、花語:近年來,您在從事新詩研究、當代漢語詩歌批評和基督教文學。講授《基督教文化與文學》、《基督教與20世紀中國文學》等課程。請您談一談基督教文化與文學的關係。

榮光啟:我的專業本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國現代文學與基督教文化的關係,非常密切,可以說,沒有基督教,中國社會、文化之「現代」都是個問題。一個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人,關注到基督教,是很自然的事情。

中國文學的現代轉型,與晚清以來知識分子追求文化、經濟、政治體制等方面的現代性的需求是相應的。胡適陳獨秀這一代人,擬從更新民族共同語開始,企求民族思想精神的更新,其結果也帶來了一種新的文學形態:以白話文為語言;在精神上從中國古典文化、文學傳統中脫胎而來同時更多地廣泛學習了西方思想、外國文學的「新文學」(中國現代文學)。在向西方學習的過程中,中國現代文學與基督教的相遇是必然的,因為西方文化的傳統主要是兩希文明:希臘文明和希伯來文明,前者以古希臘羅馬文化為代表,後者以《聖經》的文化傳統為核心。西方文學與基督教的關係,自不必說了,許多偉大的文學作品,都是直接來自於基督教的世界觀與生命觀或者說與這種世界觀、生命觀的對話,比如說《悲慘世界》、《復活》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

1807年9月,新教宣教士馬禮遜(Robert Morrison, 1782-1834)到達廣州,這已是基督教第四次來華。1919年初,《聖經》中文和合本的出版,這也是至今全世界華人基督徒普遍使用的《聖經》譯本,一百多年未變。基督教來華,給中國的社會和文化帶來了極大的衝擊。尤其是第三次(明末清初天主教的傳入)和第四次,給中國帶來了在科技、出版、教育、醫療、體育、文化等多方面的拓荒和更新,其積極意義,在歷史學領域,早已得到深入的研究和認同。而在語言文學領域,中國現代文學在語言、思想和形式等方面,受惠於基督教的思想和文化,這一事實也在1980年代中國思想解禁後得到廣泛的關注,並且在1990年代開始,這方面的研究成為中國現代文學研究領域裡的一個熱門。傳教士在中國的翻譯和宣傳活動,帶來了中國語言的近代變革、傳教士的語言運動與中國現代文學的關係,在「基督教與漢語變革」這一快,已有一些深入的研究著作出版;這些年,我也向許多前輩學習,開始關注「基督教與中國現當代文學」這一領域,其實是一種必然。

15、花語:在西南大學,您曾參加「基督教的罪與佛教的苦」學術研討會,您宣讀的論文是《基督教的罪觀與20世紀中國文學》,我想問的是基督教的罪是什麼罪,佛教的苦又是什麼苦?

榮光啟:「一切罪皆包含在這一類之下:即背離真正永恆的神聖之事而轉向變動不居之事。這些事物原本被恰如其分地置於自身應有的位置,通過其特有之美來完成宇宙的整體;然而那墮落失調的人性卻甘為奴僕而追逐這些本由神律定為受人支配的東西。」(聖奧古斯丁)不是有一個叫做「罪」的東西,比如人吃了伊甸園裡的識別善惡樹上的果子就成了罪人,不是的,而是人遠離了上帝的善,就成了罪人。「因為世人都犯了罪,虧缺了神的榮耀。」(《羅馬書》3:23)也可以說,本有上帝之「榮耀」樣式的人,因為遠離了這榮耀,就成了罪人。這好比世上本沒有「黑暗」這個實體,但因為遠離了光,黑暗就產生了。

「苦」是佛教的世界觀。在重慶華嚴寺,接觸到幾位僧人,他們是發自內心的認為這個世界是「苦」的,這就是世界本然狀態。還有幾位是眉清目秀的女性,她們讓我想起妙玉,對世界的不同認識帶來不同的生活。她們選擇了認同「苦」是世界的本然,於是將秀髮與青春交於古佛青燈。基督徒不會這樣認同:一、世間的不完美、虛空、罪惡,是因人不按上帝美善的旨意來對待世界造成的,所以處理的方式首先是犯罪的人如何成為義人。人的問題解決了,看世界的眼光就不一樣了,解決問題的路徑也就不一樣了。二、凡事都在上帝的掌管當中,世間之苦其實有意義,「我將這些事告訴你們,是要叫你們在我裡面有平安。在世上,你們有苦難;但你們可以放心,我已經勝了世界。」基督徒面對苦難的世界,態度是積極的,心裡是平安的。

16、花語:您曾在《東方叢刊》發表論文《顯示靈魂的深者:試論〈吶喊〉、〈彷徨〉敘事方式的現代轉換》,能否請您談談魯迅對中國文化的影響和歷史意義,魯迅在您心中是怎樣一個人?

榮光啟:魯迅是我非常喜歡的文學家,我喜歡他一方面當然是因為他很偉大,但另一方面他對我很有用。魯迅是一個常常剖露自我的人,袒露靈魂里的毒氣與鬼氣,他像一面鏡子,也照見了我的靈魂。我在這個意義上佩服他。這個文章是我的學術起點,當時是1997年,剛剛碩士畢業,文章很快被《人大複印資料》全文轉載。我寫過好幾個魯迅研究的文章,《野草》和《彷徨》讀過很多遍。一句話,中國現代文學裡邊,如果只讓我讀一個人的作品,那肯定是魯迅。如果兩個人,那就有胡適了。

榮光啟:被捲入了上帝的旋風丨實力詩人訪談

1994年,安師大

17、花語:《誰pass了北島?誰殺死了顧城?——朦朧詩人再思錄》,也是您的論文,我想問下,您怎麼看待北島這個人,又怎麼看待顧城之死?

榮光啟:從「新生代」始,「pass北島」已成為當代詩人創新的一種動力,也造成了人們對北島個人的一種不敬的時代心理:那就是他們僅將北島視為一個「過時的」朦朧詩人,而忽視了一個基本的事實——北島是一個不斷位移不斷上升的詩人,而不是一個靜止的客體。北島的詩從前寫出了一個時代,今天身處海外的他,詩藝在不斷變化,詩意越來越精深。面對執著於詩歌本身的北島,今天的我們很難說已經pass了他。

和此前自殺的海子一樣,顧城大約也是中國詩人中最傑出的人物之一,他們的寫作並不是附著於對政治的反抗,歷史、文化的顛覆之類的宏大敘事,他們完全是進入了自我和人類的精神核心,所以詩歌寫作非同一般。中國的文藝家們,當他們有幸超脫文化和社會的層次進入更高的自我的靈魂內的追求時,往往會有一個根本的難處發生:中國的文化根本給不了他們「靈」(信心、盼望、愛)里正確的引導,他們的結局不是頹喪就是發瘋、死亡。

18、請推介您最喜歡的十個詩人。

榮光啟:《舊約》時代的大衛王;波德萊爾;T.S.艾略特;里爾克;R.S.托馬斯;穆旦;寫《野草》的魯迅;西川;歐陽江河;海子。

榮光啟:被捲入了上帝的旋風丨實力詩人訪談

2002年,八角寨,與劉春

19、在您的教學生涯里,有沒遇到過特別有意思的學生,有沒有什麼趣事能與我們分享?

榮光啟:我2005年下半年開始在珞珈山區域活動,迎接我的當然是一群武漢的詩人。在這些詩人群體中,其中就有平生(吳寶林)、賀念和陳群,陳群是測繪那邊的,賀念是哲學院的,平生則是正宗的中文系學生。他們幾個在負責「或者」詩歌論壇,在國內詩壇已小有名氣。不久,另一群武大詩人也進入我的視野,他們就是文學院的李浩、黎衡和朱赫。我們的第一次相見,是在八一路的一座酒樓上,某日傍晚,我應邀去和他們見面,有點像《射鵰英雄傳》開頭丘處機去見江南七怪。就著熱氣騰騰的火鍋,我們幾人切磋了好幾箱武大一帶那種劣質的啤酒(據說這種情況來自於黑社會對這一帶啤酒的壟斷)。這三人當中,李浩是大哥,黎衡是老二,據說還有老五,這種江湖幫派性質的詩歌社團,是我頭一次見。但後來我了解到,他們的詩歌,是純正的「知識分子寫作」,他們的生活,是在拚命地讀書,在作思想的冒險,與那些真正有幫派作風的詩歌團體有天壤之別。

20、作為一個教授,除了講學,您是否也注重心靈的引導,把他們當朋友?

榮光啟:這是我的教學方式,或者說我的為師方式,我從來沒有把自己當作老師。老師,首先應該是學生的朋友。作為一個成年人,現在,我多是在讀我所信任的人著的書;作為老師,如果學生不在人格上信任你,你講授的知識他也不會信任。

當然,有時我在課堂上也會發火,比如我在認真講授,下面有人從來不管你,看手機看電腦談戀愛睡覺啥的,這樣的學生我會批評他(她)。

21、花語:您至少編過兩本與海子有關的詩集,怎麼看待海子詩歌及海子自殺事件?

榮光啟:海子當然是當代中國最優秀的詩人之一,我很喜歡他的詩。我的家鄉與懷寧高河車程約一個小時,海子的成長背景我非常熟悉。海子自殺是一個悲劇,我覺得最大的可能是因為他練氣功走火入魔。海子其實很可憐,他帶著《聖經》、帶著有耶穌的十字架項鏈,走向了魔鬼的權勢。這也讓我警醒,人若不認識真實的上帝,無任何強大可言,人是易斷的蘆葦、人是將殘的燈火。

榮光啟:被捲入了上帝的旋風丨實力詩人訪談

1992年,中山陵

22、花語:請介紹一下您的家鄉和少年成長史。

榮光啟:我的家鄉是安徽省樅陽縣雨壇鄉毛山村,西邊是菜籽湖,湖那邊即桐城,建國前我們也叫桐城。「桐城派」方苞姚鼐劉大魁吳汝綸諸多人士、方東美、朱光潛等學問大家都是樅陽人。我一直以自己的安慶桐城樅陽籍貫而自豪,為今天的樅陽縣被劃給有色金屬之都銅陵成為該市的一個區而深感遺憾。毫無疑問,這是五千年中國最重要的文化余脈之一,是中國最有文化傳統的一個地方。我的爺爺是一位國民黨蒙藏委員會的職員,小學時期我在家裡見過他與一些國民黨高層人士的通信,他在撤退台灣的時候捨不得我奶奶,路過家鄉時就留了下來,文革期間還算幸運,活了下來,文革後還成了小學老師。我爺爺對我非常疼愛,因為我是長孫,他教了我很多東西,現在記得的,只有書法和人的高貴。

我的母親在我的少年記憶中,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她長長的辮子直到腰際,皮膚白皙。很奇怪,她是家裡的主要勞動力,天天勞動,仍然白皙。她來自縣城附近一個富庶的地方,不滿上一輩人自作主張包辦婚姻將她嫁給我父親,結婚那天,她拒絕新娘子的打扮,而是便裝混在娘家的隊伍里進入我們家門。當那些迎親的壞小子手拿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正在路上準備伏擊新娘的隊伍之時,母親早已在洞房裡默然不語了。父親母親之間的戰爭持續到我小學。我從小就因他們的戰爭而在爺爺奶奶的懷抱里長大。小學之後,我感覺他們目標一致,以前是對付對方,現在是聯合起來對付我。

我父親非常敬重爺爺,對爺爺的身世非常可惜,將振興家族的一腔希望寄托在我們這一輩人身上。這導致我們兄弟仨悲慘的童年:讀書、讀不好書、挨打、不讀書、去種田……我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有一次數學期終考試,我父親問我能考多少分,我想了一下,說有80分吧,結果試卷下來,只有12分!算術題本來是有過程的,要命的老師改卷只看結果不看過程,結果不對全是零分。當天的情形是,我父親拿著顫抖的試卷,一言不發。讓我想不到的是他竟然一把抓起我瘦小的身軀,直接扔出門外,扔出了好遠,門口是生產隊的池塘,對孩子來說,還算寬闊,我感覺自己直接飛向池塘里。奇怪的是,我還記得身體飛過了池塘邊的兩棵小棗樹,更奇怪的是,這兩棵小棗樹,從此再也不長了。那是冬天,當我像鴨子一樣從池塘里撲騰上來,我躲進了奶奶的懷抱,然後對我父親說:「等我長大了,我不會養你的!」這個事情後來我寫了一個小說,題目叫《乘坐語言我們能飛到什麼地方》。

當我成為基督徒之後,我對父親的情感有所改變,我知道他也愛我,只因為人非常有限,人有罪性,明明是愛,但對對方,可能是傷害。不與愛的源頭接通的話,人是沒有愛的能力的。我原諒了我的父親,我愛我的父母,也非常希望他們能知道那愛的源頭。

23、花語:詩人及詩評家這兩個身份,您更喜歡哪一個?

榮光啟:詩人。

對於我,現在,唯有詩歌才能讓我有自由和真實的表達。學術研究有時太無力太虛偽了。現在的生活,如里爾克在《預感》(陳敬容譯)中所說:「……我認出了風暴而激動如大海。 /我舒展開又跌回我自己, /又把自己拋出去,並且獨個兒 /置身在偉大的風暴里。」我認出了那「風暴」,那是讓約伯心悅誠服的上帝之偉大風暴(《約伯記》38章1節:「那時,耶和華從旋風中回答約伯……」)。我自己無能「認出」,這個「認出」的主權在乎上帝,也可以說,在我人生的中途,我被捲入了上帝的旋風。這是上帝奧秘的旨意,這是恩典,這是福分。無論是什麼,都應當承受。

這樣的困難與喜悅、痛苦與歡欣交集的生活,唯有詩歌能夠表達。

【實力詩人訪談】

榮光啟:被捲入了上帝的旋風丨實力詩人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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